空对月
第一章
我感到悲哀。你问,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已经到了人生的后半场,也没有看到一丝辉煌。我尽管没有输,但也没有赢。我拿着手机,嘴角微翘,我猜想长年烟熏过的牙齿一定露了出来,街道上有行人朝我瞥了一眼。我转了个身接着说,至于以后的路还有多长,能走成什么样,却压根不知道,完全不可控。我觉得生活了无生趣,这就是我目前的状态。
你又问:你想要什么?我说,不论我们儿时的理想有多么宏大美好,或者多么渺小,总之我没有实现。其实,我只想成为人生赢家而已。
晓明在电话那头静默了,他可能在思索,我在电话这头等待他的回应。短暂的五六秒钟之后,他说,他输的彻头彻尾。他说他早没了激情,每天按部就班地活着。深圳第二大汽车制造厂的工作餐很适合他的胃口,曾经没有肉就不吃饭的他,认为这里的四菜一汤吃起来很安心,最起码心境很平淡,没有私心杂念干扰,比在新乡看守所吃的苞谷糁与硬如拳头似的杂粮馒头,要强上许多倍。
“生活的溪流,没日没夜地冲刷着我的灵魂。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赎罪的,我的灵魂变得暗淡无光,失去了明亮的色彩,但至少问心无愧啦。”晓明的话语里透着哲学意味,却让我愈加悲哀。我挂掉电话。
我觉得我病了。我变得患得患失,神经脆弱得没有丝毫弹性,别人稍微大声说话,就能让我的心猛地收缩起来。我的大脑变得迟钝,记忆力减弱,在路上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错了路,当醒悟过来时又不知道是去哪里,去干什么事。我去了我们当地的最知名的三甲医院挂了神经科专家号,做了脑CT、抽血化验,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出来。
医生告诉我说:“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别想太多,多喝水,多睡觉。”他给我开了些消炎药,又安慰我两句,就打发我出了房间。
出了房门,我听到他跟对面的女医生说,我看他精神有问题。我停下脚步,侧耳听。女医生小声跟男医生说,是神经病吧,最近这样的可不少。
我一下子火了,神经像一下子被女医生拉断。我折身冲进去提起女医生的脖领子,异常轻松就把她提留起来,她的白大褂抖动着,男医生慌忙上前抱住我的胳膊说,她没说你,没说你,说的是他,男医生指着刚才在我身后排队的病人。我回头问身后的病人,他说你神经病了?嗯,说了。我又问后面其他病人,他们都说,是说他的,没说你。我松开女医生,低了头,走出房间。我感到失落,我宁愿女医生说我是神经病,至少我可以被带到第三人民医院去好好医治,住上个月二四十。至少把病治好再出来。
全国大概任何一个地级市都有第三人民医院,我所生活的地级市有这么个“三院”,只要说到三院,人们就知道那是个精神病医院,医院里经常传来哭爹喊爷声,还有打骂、吵扰的混乱场面。我经常和晓明去看他爸,所以我经常能看到不堪入目的画面,还能听到很多奇谈怪论。
晓明的爸爸,是我的姑父。
姑父是个老好人,人很随和,平时说话思路还算清晰,尽管话不多,但该说的时候,他也会跟你聊上几句,言谈举止也算得体。直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他当时发病时候的无法无天与目中无人。接连几日,姑父发病了。他病得不轻了,到了不得不医治的地步。他目光涣散、游离,眼窝深陷,他从家里游荡到市区街道上,又悄无声息地从外面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发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茶几上的几只茶杯。
姑父他爸说,娃儿呀,你去三院吧,我刚打了电话,一会儿他们就到。姑父霍地站起身来,给了他爸一个大嘴巴子。
“我是你爸!谁允许你这样做的?”说完,朝院子里走去。这句话是姑父他爸打姑父时候,经常说的。
姑姑从外面跑进来,扶住他爸说:“爸,这日子没法过了。”他爸的脸扭曲得像个苦瓜,脑袋仍在嗡嗡作响,给儿媳妇说,“畜生啊!快打电话叫三院的人赶紧来!”姑姑连忙去打电话。
姑父又折回来,朝姑姑肚子上踹了一脚,她倒在地上。他骑到姑姑身上,抓住她的头发朝地上磕,说道,你叫啊,大声叫!姑姑哎哟哎哟地叫起来。他说,大声点!老子没听见。姑姑眼泪鼻涕混着地上的泥灰,流进嘴里,咧着嘴大声哎哟哎哟地叫,像在院子里杀猪。晓明和妹妹在一边吓得不敢喘气,瞪大眼瑟瑟发抖就那么盯着他爸骑在他妈身上。
过了许久,院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小,姑父他爸焦灼地蹲在地上抽着烟。三院几个白大褂从车上抬下担架,进了院子放下担架,用麻绳把姑父捆缚起来,姑父朝白大褂吐着口水,一边挣扎一边破口大骂。一个女医生手里的针头隔着衣服扎到姑父的屁股上,接着他被抬上担架,拉走了。姑父他爸说,作孽啊!叹着气,走过去关上大门。
晓明彻夜做噩梦,从梦里惊醒,身上出的冷汗把被褥塌湿了。他扭亮身边的小灯,想去厕所撒泡尿,可又觉得没有尿。外面黑,他又有些害怕,不敢开门去厕所。他坐起身,看了一眼睡在旁边小床上的妹妹华宇,他吓了一跳,华宇正盯着他看。他问,华宇,你咋不睡?华宇说,哥,我害怕。说着就哭了,身子蜷缩着,脸伸进被子里。我怕咱爸回来打咱们。他说,不会的。咱爸被关到精神病院了,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