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Chapter 2
第二天简方刚洗漱完童莉莉就来了。
“不是周末吗，咋不多睡会？”他边擦头上的水边问。
“我昨天给奶奶打电话了。”
“咋样，奶奶还好吧?”
“我想去看她。”
“行，吃完早饭就去好不好。”
“你不是还要去逛街买东西吗，去不去了还？”
童莉莉没有回答，只是在沙发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无动于衷地看着简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他彻底忙完才一起出门。
汽车开在郊区公路上，简方手握方向盘不时用余光打量着坐在旁边的童莉莉。
“莉莉，今天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啊？”简方小心翼翼地问道。
童莉莉不发一言地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行道树，鸡蛋壳般的后脑勺倔强地对着简方，一瀑整齐的黑发间露出两只尖俏白嫩的耳朵。稍倾，她用满怀心事的少女特有的口吻说道：
“简方哥，求你件事好不好？”
“嗯，说。”
“能把奶奶接过来和我一起住吗？你放心一定不给你添麻烦，就住在我那里，你什么也不用管。”
简方松开油门缓缓将车停在路边。他转过身看着童莉莉，想了一会儿才对她说：
“莉莉，我知道你想和奶奶在一起，我也很想让你和奶奶开心，但你要知道，奶奶住在疗养院要比住在咱们这边好得多，那里一天到晚都有医生和护工，还有许多老人可以相互照应。如果咱们把奶奶接回来，你要上学，我要工作，那谁来照顾她？”
童莉莉咬着嘴唇不说话，她努力控制情绪想把眼睛里的泪水憋回去，可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顺着白皙的脸颊流了下来。她肩膀微颤，浑身紧绷，俨然一只受伤的小刺猬。
简方抽出两张纸巾递过去，她没有接。
他动作轻柔为她擦起了眼泪。童莉莉的情绪终于没有抑制住，她一把抱住简方的胳膊大声哭泣。
“可是——你知道吗？医生说奶奶的情况越来越差，可能……可能……”她伤心地哭着，连话也说不出。
简方轻抚着童莉莉的脑袋，为她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水。
“能告诉我这是谁说的吗？”
“昨天——我——我给那个照顾奶奶的护士打电话了……”她还在抽噎。
“没事，没事别担心。”
“你说奶奶要是没了咋办？我就剩这一个亲人了。”
童莉莉紧紧抱着简方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即将远去的亲人身体的一部分，只要抓牢不放手亲人就永远也不会离开她似的。
“我一定能找到办法。”简方用手环住童莉莉的肩膀，让她的脑袋靠进自己的怀里。
“莉莉，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让你孤苦伶仃的。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在你身边。”
因为让你开心快乐地长大就是我的使命，陪伴你成长其实也是在陪伴我成长啊。简方拍着童莉莉起伏抽搐的背暗自想着。
“好了，不能再哭了，可不能让奶奶看见你伤心的样子。”
他把童莉莉的身体板正，然后又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他看着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庞心底泛起阵阵疼惜。
一直等到童莉莉止住了哭泣他才重又发动车子。
汽车再度回到公路上。
疗养院在一处水草丰茂的山谷里，一条不是很宽的林荫道绕过几处人工开凿的鱼塘径直穿过谷地向前延伸去。深绿色的山脊线上缭绕着终日不散的白雾，环山公路在草木的掩映下时隐时现。从地势稍高的地方可以看到一片高低错落的建筑星罗棋布在湿气腾腾的树林和河流之间。
简方放下车窗，潮湿的林间气息随之扑来，他有意降低车速，让车子在这条舒适的小道上多开了一会儿。
童莉莉的情绪看起来好了些。刚才那种歇斯底里的难受劲儿已经消失或者被她小心地掩藏了起来。简方看得出来她正在强颜欢笑，但不管怎么说，那种去看望奶奶时笑逐颜开的喜悦容光总算又慢慢回到了她的脸上，尽管在那张笑脸下面隐藏着一种让人不易察觉的隐忧和不安。
“好了，下车吧。”简方把车停在疗养院门口。
童莉莉从车上下来，怀里抱满了买给奶奶的东西。
他们穿过一片园林式的庭院，从一帮老头老太太身边经过。那些老人或在蹒跚散步，或三两聚在一起絮絮低语，或怡然自乐地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或在健身器材上孤零零地扭动着僵硬的腰肢。
简方和童莉莉刚来到楼前就看见了站在窗后向院中张望的奶奶。多日不见，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本就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孔此时竟然变得和头上随风舞动的发丝一般煞白。她一手扶在窗台上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努力扒住窗扇希望看得更远一些。那双早就失去了生气和活力的眼睛焦灼地看着窗外，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孤独、落寞以及苦苦等待的思念。
“奶奶……奶奶……”童莉莉大声喊着向她跑去。
看到童莉莉后，老人使劲把头探出只能开到一半的窗户，一边用手招呼，一边咧开干瘪的嘴唇激动地笑着。
“慢点跑，莉莉，慢点……”刚才的落寞一扫而去，幸福和喜悦像阳光一样照在老人的脸上。
简方在童莉莉的后面走进奶奶的房间。
童莉莉像只受冷的小猫一样紧紧依偎在奶奶的怀里，她抓着老人干枯的手臂，摩挲着那些打针留下来的针眼儿，心疼的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奶奶，你说你有没有听医生的话？”
“当然听了，不听的话奶奶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那医生怎么说你身体又不好了？你说你是不是不好好吃饭？”
“你别听医生的，他们总是小题大做。一感冒就说是肺炎，一摔倒就说骨折了，要是哪天累了想多休息休息，他们就说完了完了活不了了。你放心好了，奶奶身体好着呢。”
“那就好，你要是真的病倒了，我就生你气了，再也不理你。”童莉莉听了奶奶的话开始恢复女孩子的娇态。
这时一个穿着护理服的女性闻声而来。
“你们可总算来了，奶奶都趴着窗户看了一上午了。我咋劝都劝不住。”
简方赶紧从门口闪开把她让进屋来。
“莉莉，把那个凳子给小樊姐姐坐。”简方指着童莉莉旁边的空凳子说。
“不了不了，我还要去忙呢，就是刚才看见你们来了所以过来看看。”
“您这么忙还要劳烦您帮我们照顾奶奶，真是太对不住了。”简方说道。
“这是哪里的话，照顾奶奶是我的工作好不好。”
“那可不一样，要是没有您在这里如此精心地照顾奶奶，我肯定没有办法安心工作，莉莉也无法专心去上学。”
他边说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子送给女护理员。
“这是来的路上莉莉为您准备的小礼物，请一定收下。”
“哎呀，不成，你这是做什么，干嘛每次来都要送东西给我。搞得我好像唯利是图似的。不行不行，这次说啥我也不要，你还是拿回去吧。”护理员摆动双手极力拒绝着。
“你就收下吧，平日里我们没有办法陪在奶奶身边，要不是你的话，不知道我们该有多担心了。”
“就是，你就收下吧，小樊姐姐，多亏了你帮我们照顾奶奶，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童莉莉也帮着劝起来。
“哎——好吧，但说好了啊，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要是再给我送礼物我就给院里打报告给你们重新找个护理员。”她无奈叹了口气。
“哦，对了，医生说让你们一来就去找他，好像有事要说。”
“那莉莉你在这里呆着陪奶奶，我跟小樊姐姐去趟医生那里。”
童莉莉刚想说什么，但简方不顾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抬步走出了房间。
医生的房间在二楼，一股干燥的医用酒精味道充斥其中。简方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等待他开口。
“去过老人家那里了？”医生摸了一下挂在胸前的听诊器说道。
“去过了。”
“那想必你一定能够看出来，老人家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以前了。”
“对，看起来的确虚弱了好多。”简方回答。
“既然这样我就实话实说了。其实从上个月开始老人家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不适，只是她一直隐瞒不说。直到这近期护理员报告说老人疲倦嗜睡并且食欲大减，行动上也多多少少出现了不便，我们才发现她的身体状况令人堪忧。我们在平时的医疗检查中都反复提醒过病患，如有身体不适一定要及时告知医生，可老人并没有这么做。这样一来就变得很麻烦，医生又不是机器不可能仅凭耳听目视就能判断病情。”
医生略微停顿了下，然后接着道：
“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想告诉你，老人的情况开始和往日有些不同，心里面的劲儿松懈了，对待治疗的态度也极为敷衍。恕我直言，以我一直从事这方面工作的经验来看，老人一旦有这样的心理表现就会迅速走向衰败之日。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
“那要不要换一套治疗方案试试。”
“没用的，在此之前你们也去过更好的医院治疗，但没有哪家医院能够阻止这种日趋严重的衰弱。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抓住正在走向永恒之路的病人，这世间最无可救药的疾病就是衰老。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利用医学手段来加强他们自身的力量以抵抗时间对生命的损耗，但这种办法对于一个心灰意冷的迟暮之人来说收效甚微。”
“就是说只能顺其自然了？不做任何尝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等死。”
“我其实很不愿意承认自己束手无策，但在衰老面前我们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病人的脏器均在日渐衰竭，玉殒之时指日可见。其实在这个阶段我们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让老人自尊安详、心无挂碍地度过余生。就我在医生这个行业所看到的而言，那些生命日渐消逝的老人对于生死的看法其实远比我们要超然淡定的多，这个时候他们关心的不是自己的生命而更多的是在追忆往昔，怀念生活，渴望亲人的陪伴。此时对于亲情的依恋和不舍可能就是他们留在这尘世上最大的牵挂了。”
医生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交叉叠放在桌面上，继续说道：
“所以我很想说的是，与其将弥足珍贵的短暂生命浪费在无所谓的医疗上，不如多花时间陪陪老人家，尽量让她拥有一个体面安祥的晚景。”
简方看着医生愕然不语。
沉默未几，他想起来时路上童莉莉悲恸的样子和呆立窗后的老人孤寂落寞的神情，然后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房间里童莉莉正端着水果拼盘给奶奶吃。他推门进去坐在她们对面的椅子上。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了？”童莉莉扭过头来。
“没什么，只是说是要给奶奶换一种效果比较好的治疗方案。”
“那是不是又要你花好多钱？你同意了吗？”她怯怯地说。
“当然同意了啊，这还用说。”
“简方哥，你真是太好了。”她用牙签戳起一大块苹果给简方喂过来。简方闭紧牙关表示不要，但拗不过童莉莉的坚持，只好张嘴吃了进去。
听闻此言，奶奶一再地向简方表示歉意和拒绝，说了许多让他受累和破费之类的话。
简方被口中的苹果噎得直翻白眼，他赶紧摆手让老人不要再说了。
“奶奶，可不能这么说，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他总算把堵在喉中的东西咽进了肚子。
“奶奶知道你的这份心意就好了，我这把老骨头值不了那么多钱，再说我和莉莉这几年已经够让你费劲的了。”
“哎呀，奶奶，我以后会挣钱还给简方哥的好不好。你就安安心心养病吧。”童莉莉撅着嘴不高兴的说。
“就是嘛，莉莉以后都会还给我的，你就不要操心了。”
老人的目光无比慈爱地落在女孩的身上。她抓起莉莉白嫩纤细的手紧紧握着。
“小方啊，我要是死了，莉莉就麻烦你多照顾了，他们兄妹俩打小就命苦，你看这又……哎——你一定要照顾好她……”老人说着说着不禁抹起眼泪来。
“奶奶，你说这干嘛呀，你不要说了。”童莉莉摇着奶奶的胳膊。
“奶奶，我一定会把莉莉照顾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简方看着她们心里升起了一阵酸楚，但更多的是埋在内心深处的自责和隐痛。
中午，简方刚陪着老人吃过饭就接到了小朱打来的电话。
她告诉简方之前约好的一名前来店里做现场签售的作家临时变更计划将时间提前到了明天。接完电话简方赶紧联系作家确定消息，结果对方无比诚恳地说由于个人方面出现点状况不得不将计划变更，并就这一变化给简方造成的麻烦一再道歉。简方虽然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是大度地说没关系，一定能准备好。和作家的通话结束之后简方一边联系店里抓紧时间准备，一边发公告通知媒体和读者签售会时间提前的消息。等这些事基本安排好之后，简方才不好意思地向奶奶对说今天有急事只能先回去了，但莉莉可以留下来等他晚上回来接。
简方出门的时候奶奶也和童莉莉跟了出来。一直到简方发动汽车她们还在门口站着。他松开离合器加速驶去，等他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她们转过身，那一老一少的身影看起来既温馨又凄凉并暗含着无人能解的孤寡如薄薄的冰壳般笼罩在两人身上。
简方看着她们消失在后视镜里，暗自打定了刚才在医生办公室里就盘桓在心中的一个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