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十年，我不曾流泪
那一天我漫步在夕阳下，看着一对恋人相互依偎，那一刻往事涌上心头，刹那间我泪如雨下，昨夜我静呆雨中，看着街对面一动不动……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
默默的出门，下楼，坐上163路公交车靠窗的位置，立体环绕耳机传来蔡健雅在中国好声音上翻唱的《当我想你的时候》，看着车窗外，那一对小情侣，男生学大人模样穿着皮鞋，女生穿着黑色打底裤，但是男生脏兮兮的牛仔裤以及女生干净却老式的运动鞋暴露了他们的早恋。那个中年男子，驼着背有气无力的提着他的商务挎包，幽怨的眼神仿佛在告诉每一个人他是不属于这座城市且又倔强奋斗的外来者。老奶奶用一只手在垃圾桶里拼命的翻找着，另一只手里牵着穿着干净漂亮衣服被她接下学的小孙子，小孙子手里花花绿绿的糖纸也在向众人宣示着他的奶奶完全可以不用这样。
没有方向，没有目的，现在坐在车窗边的我像刚来到这个城市时候一样，只是那时的随身听变成了现在的手机，这是我的习惯，无聊，坏心情，累，我都会坐上163路公交车，这是城市线路最长的公交车，找一个靠窗的位置，戴上耳机，努力去看清窗外的每一个人，去猜测每一个人，从始发站坐到终点站，从终点站坐会始发站，直到停运。
1996年，绿皮火车上，一个男孩坏笑着对着即将下车的一个女孩说，你坐了我的位置，女孩连正眼都没有给他头也不会的下车了，直到去了那个充斥着难闻气味的技师学校宿舍，收拾好以后无聊拿出自己的车票无意的看了看，女孩脸红的笑了笑，初到这里的日子，女孩身上总是那一件宽松的白衬衣，洗的发白的喇叭腿裤和一双临行前妈妈给买的黄底胶鞋，三点一线的生活，教室，食堂，宿舍，唯一的活动就是在星期天走出校门，沿着路走到3公里外的小卖铺用一毛钱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她不能在学校打，本就害羞的她害怕自己奇怪的口音被别人听到，室友对她很好，总是把好吃的分享给她，还给她讲很多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她也很努力的融入她们，但是最后发现实现不到，学校是很乱的，她总会从别人口里听到哪个女生怀孕被开除，也会听到某个男生打架被送进医院的急救室，也看到过很多化浓妆以及暴露衣服的高年级女生从她身边经过，但这些都与她无关，她只会好好学习技术，学成以后听爸爸的话回家乡当一名普通的纺纱工人。那一年她16岁。
这一天，这个女孩再次来到这个电话亭，老板熟练的从柜台里给她拿出来电话，然后双手摊开到煤球炉子上方，眼睛盯着那个十六寸的黑白电视闪闪发光，挂点电话，一毛钱安静的放在桌子上，回头，迈步，猛然发现旁边蹲着一个戴着军大帽，手里夹着一根燃烧到快要烧到棉花的男孩，男孩抬头，眼睛向她的脸扫去，害羞的她低头缓缓的从他身边掠过，一瞬间，她看到男孩似乎在对她笑，浑身一震，加快自己的步伐，四下无人，她感到男孩也已经起身，脑海里飘过无数的想法，是该装着没事继续前行，还是逃跑，亦或是返回电话亭寻求老板的帮助，当这些想法闪过后，她才发现已经走出去好远，夜里，寒冷的夜是那般的静寂，她听到男孩的脚步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悬着的心有些放松，这时候，她听到男孩加快了脚步，她也没有一丝犹豫的加快步伐，男孩更快了，她也更快，眼泪在眼里打转，离学校还有很远，她跑起来了，男孩也跑起来，不敢大声的叫救命，她用尽全力的跑，男孩也在后面拼命的追着。她听到男孩大声的叫喊着，声音里还有一丝的嘲笑“别跑啊，哈哈哈，你跑不赢我的，哎哎哎，你钱掉了，你别跑了行不行，你再跑我可真的用全力追你了啊，小心啊，哈哈，前面有只大狼狗，再跑咬你啊”。女孩一句没听清，越跑越快，终于，她跑不动了，突然停下，男孩也累的够呛，在不远处蹲下，她迅速的拿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朝着男孩奔去，男孩吓的起身就跑，这一次，成了女孩去追男孩，又是一段追逐战，最终女孩还是最先没力气，停下之前用最后的用石头向男孩砸去，男孩灵巧的闪开了，女孩坐在地上，大声的哭了，而男孩却在不远处躺在冰凉的地上，一言不语的放声大笑着，她哭累了，他也笑累了，男孩起身，走到她身边，一丝微笑，摘下军大帽戴在女孩的头上，寸头冒着白气对女孩说，你好，我叫李明天，做个朋友吧，咱们一个学校的，黑暗里伸出手掌，里面是那颗被他握的变形的大白兔，回去的路上，女孩只说了一句话，我刘知一。
那天以后，男孩女孩总是默契的在星期天来到电话亭，坐在路边的石头上，从傍晚坐到满天星辰，然后等着女孩给家里打过电话，牵手回去，在离学校门口还有十米的黑暗里，放手，一前一后的走进学校，学校因为怀孕女生家里人闹到学校的原因，突然明令禁止了男女不得在学校内同行，更禁止了男女独处，想尽所有的办法去阻挡每一个躁动的荷尔蒙，但是，这些根本阻挡不了男孩和女孩，男孩买了一个笔记本给女孩，让她白天的把想对他说的话一句一句的写在笔记本上，晚上，男孩会来到女孩的教室，跳窗户拿走笔记本，然后在被窝里用自己做的小灯泡照亮，一条一条看，一条一条的回。女孩会在笔记本上记住男孩对他做的所有，他会在全封闭的管理下，跳墙给女孩买任何她想吃的东西，早上五点半会为她去抢最热的热水，澡堂公用，男生135女生246，男孩会提前一天给女孩占好水流最大的淋浴头，因为这个男孩没少和其他男生打架，女孩最轻微的感冒男孩都会直接翘课去给她买药，家里送的水果牛奶闻都不闻一下直接偷偷给女孩，女孩对男孩也是好的，她会把自己爸爸的烟一盒不剩的偷出来给男孩，会买一瓶水远远的看着男孩在篮球场上飞驰，冬天男孩的手套，围脖，和那个取代了军大帽的大红色帽子，都是女孩熬了无数个夜晚织给男孩的。他们还会在星期天相约来到电话亭，从傍晚都漫天星辰，有时会一刻不停的斗嘴以及说出对未来的打算，有时会相依静静的看着远方的夕阳或是漫天的星野，很快，在技校的生活就在这样的甜美和两小无猜中度过......
酷夏，他眼中的她，已经不是那个穿着宽松的衬衣，黄色胶底鞋，总是一根皮筋绑着马尾的瘦弱小姑娘，现在的她，留着披肩的长发，黑色的连衣裙更凸显着她皮肤的白皙，淡淡的妆容，她眼中的他，已经是高她有一头之多，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眼光温暖的少年。他轻轻的抱着她，在耳边对她说，咱们留在这里吧，我想在这里给你一个家，她没有任何一丝犹豫的点头，第二天，他骑着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三轮车，拉着她的东西，在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柏油路上飞驰着把她送回家，又一路慢悠悠的让她坐在三轮车兜里面的小板凳上回到上学的城市。那一年，是1998年。
最初的日子里，他们住在最便宜仅有一个床的廉租房里，她听父亲的话成为一个纺织工人，学汽修的他也顺理成章的进了一家城市里最小的汽修厂，他买了一辆自行车，她是城市最东边，他是城市最西边，他会早起给她买好早饭以后静静的出门，会在下班骑着那辆自行车从城市的最西边骑到她那里接她回家，生活是清贫的，清贫到连一顿肉都吃不起，清贫到淡水白茶就着咸菜喝下，但是他们不知道苦的概念，那时候的他们只知道生命里有彼此就和苦挨不上。他们的生日，是一个小小的蛋糕，他们的纪念日，是一朵廉价的玫瑰，他们的开心和难过，都只是一个深情的拥抱和简单的拥吻，不知觉间，她幻想着他用最特殊的方式向自己求婚，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幻想着用最美好的方式把她娶回家。
“天好冷，明天你别送我了，你自己也别骑自行车了，坐公交吧”被子里面，他把她的脚夹在自己的大腿间，她的手放在他干瘪的肚子上。“好的”他笑笑答应到，然后第二天还是推着越来越旧的自行车会准时的出现在她工作的地方，坐在路边抽一口辛辣的烟等着她下班，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梦里都是他身体前倾很用力很用力的蹬着自信车的背影，她和他在初春清冷的风里，她蹲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伸手为他捂住冻的通红的耳朵，他会穿上又丑又厚的大棉袄为她挡风。她和他在夏夜的倾盆大雨里，看着远方的天空明亮的闪电，大声数着123.....然后同时被轰隆震耳的雷声吓的浑身一震。她和他会在深秋的傍晚回到小小的电话亭，依偎着，云卷云舒，白云苍狗，夕阳里打闹。她和他，冬日大雪后结冰的路面，滑倒后顾不上疼痛和来往的车流，躺在地上指着对方疯笑着，她和他......
“明天，我种的花生发芽的，不知道能不能开花结果，我买了一件漂亮的衣服，我换了新锁，我想把头发剪短，我想养一直猫，我想安装一个电话，我想......我想你”当远在千里之外的他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她坐在硬硬的板凳上，心思飘忽不定手里却熟练的掌握着纺纱机器，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他去了更大的城市，学习更好的技术，他想带她去，她不肯去，她知道他会是他的累赘，为此他们吵了一架红了脸，走的时候，他低头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细声说到，不用等我，我一直都在，她抬头给他一个短促的吻。这一年2002年。
时间过的很快，他在外地的学习很快的结束，他没日没夜的思想她，终于，他可以回到她的身边，他拿着象征可以赚更多钱的证书激动的揉了揉即将流下的眼泪，回去的车票摆在床上，收拾着行李，最后将她的照片小心翼翼放在行李箱的小袋子里，起身时，一位老者叫住他和他交谈，然后是那天夜晚的电话里，他哭着告诉她，他被聘用去一个很大的修理厂做师傅，工期三年，工资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她忍了忍没有告诉他家里来电话让她回家相亲结婚的消息，挂掉电话前的，她只说了三个字，我等你。
就这样，三年很快的过去，快到她的眼角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有了细纹，快到他很快的成为业界里有名的师傅，三年也很慢，慢到她在无数次噩梦的晚上都会想他到无声的流泪，慢到他和仰慕他的女人差点的跃入雷池，三年间，她收到了他寄来的很多礼物，有进口的化妆品，新式的手机，还有一封封表达爱意的信件。终于，三年过去，那一天，他们在火车站见到彼此，生疏感和微笑后是紧紧的拥抱，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拥抱着嚎啕大哭，他的哭是抱歉，是愧疚，而她，是委屈，是忍耐，是抱着他再次享有的安全感......
他回来后，被很大的修理厂雇佣，她也成为了纺织厂里的主任，两人的清贫生活慢慢的有所好转，换租了冬天有暖气的房子，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再后来，他自己开了修理厂，她辞掉了纺织厂的工作去帮她，房子从租到买，摩托车也变成了汽车......他从瘦弱的身形变成啤酒肚微隆的男人，她穿的衣服越来越华美，脸上的妆容也越来越精致......
“我们结婚吧？”。她听到这句话时，默默的打开抽屉，拿出那张一个月前的孕检表放到他面前，他拿起，放下，看到孕检表三个字后就放下，抬头，看着她，她笑笑，静默，他也笑了，又是静默，他低头，她看着他的泪一滴一滴的滴在洁白的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的眼泪也由眼眶滑到脖颈深处，她和他，一个低着头，一个站的笔直，一言不语的默默流泪，是他的啜泣打破沉默，她过去抱着他，他用更大的力气拥她在怀里，嚎啕大哭......婚礼如期举行，躺在婚房的新床上，他看着熟睡的她，从深夜看到白昼。
“妈妈，爸爸又喝醉酒不洗脚还把臭袜子乱扔”“你帮我去批评爸爸吧，爸爸不听我的话”房间里传来他的呼噜声，她慵懒的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女儿躺在她怀里不知觉的睡着，外面是整座城市的美丽夜景，墙上挂着他与房间风格不搭的自行车轮胎，那只老肥猫在细细的舔着快要掉光的稀疏毛发......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公交车停在了终点，下车。“老板，我打电话。”“都什么年代了，还打电话，小傻妞”那个电话亭还在，老板也在，只是，已经十年，老板的电视已经更换成电脑。她扭头，恍惚间，那个蹲在那里抽烟的少年还在那里，少年起身，“老婆，快冻死我了，回家吧”他搓了搓手说到，她笑了笑，就任凭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回路。“你吃饭是漏嘴吗？说你多少次了，掉的地上哪里都是，女儿都嘲笑你，袜子就不能不要乱扔吗，我没让你自己洗就不错了，你还乱扔。酒就那么好喝吗？天天喝，人家喝了不醉，你呢？每次喝完回家都和傻子一样”他笑笑没说话，用嘴堵住了她的嘴，她咬他，“滚蛋，还有这一点，以后在女儿面前注意点，别动不动又亲又抱的......”他还是笑笑不说话........
十年，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因为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