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两个人

2021-06-07  本文已影响0人  树叶落不下去

天气晴朗无云,能见度在十千米以上。日光强烈,但只要在遮阳伞底下,再涂上防晒霜,想象自己正在看一场电影,就都能忍耐。

这本来就处于市区的边界,这儿的大楼破烂不堪,像盟军撤退后的柏林。微风吹着,鸟儿叫着,这些建筑物摇摇欲坠。

他们从其中的一栋走出来,身后的大楼还算完整,原来窗户的地方还残留些碎玻璃。一楼的大门口甚至还贴了张红纸,写着:卖鲜花。

“五年前还不是他在卖。”较老的那位说。他穿着整齐的军装,捧一束白玫瑰,虽然那军装已经和大楼一样破了。

“这是他儿子吗。”中年男人说。他也捧着白玫瑰。“也太年轻了点儿吧。”

那孩子静静地坐在小摊前,望着一只啄食的鸟发呆。

“他儿子死了。”穿军装的说。“这是他孙子。”

中年男人回头看那孩子。

“怪不得。”中年男人说,他沉默一阵子。“太年轻了。”

“我居然从来没问过他们。”中年男人叹气。

“就在这里死的。”穿军装的说,“空袭。”

风吹动荒地的杂草。一架飞机从高空飞过,他们一定是听到了。他们抬起头。飞机运行十分平稳,高度目测六千米,只是路过这个城市。

“其实我爸就是飞行员。”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说。

他像一个演讲者在练习,试试探探地和听众建立信任感,尽管这是不必要的。

“他在飞第八十次任务时死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不失平静,似乎在压抑悲伤。正像是父亲死了十年的样子。叫人不得不给他一点反馈。

“他飞了这么多次?”穿军装的问。

“是的。”中年男人说,“整八十次。”

“我怎么听说我军飞行员三十五次就可以申请退役。”

“他们不让他回家。”中年男人说。

“为什么?”穿军装的说。

“他们规定飞满五十次可以申请回家,后来改到八十次。”他说,“他都飞够五十次了。”

“这不不合理。”穿军装的说,“他飞满三十五次就足够了。”

“他写信告诉我的。”中年男人说,“他说他不想死。”

“他本可以不死。”穿军装的说,“他们违反了规定。”

“他们说,”中年男人说,“这是第二十二条军规。”

他们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有些地方已经露出土质路基,水泥路上冒出来杂草和垃圾袋。他们离那栋大楼已经几百米远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军规怎么说?”

“我也不知道。”中年男人说。他的声音露出节制的哀伤,这使他处于主动地位。

当穿军装的大概在思考如何回应这句话的时候,他们忽然停住了。顺着他们的视线望,那儿有一群苍蝇,黑压压一片。看样子那人也许是饿死的。

他们犹豫了一会儿,随即绕过那具腐烂中的尸体,没有再多看。

“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整整这片地方。”穿军装的说。

“等经济恢复的时候吧。”中年男人说。

他们很久都没开口,直到离开尸体大约八百米远。大概这时候气味才淡去。

“他是饿死的。”穿军装的说,他已沉思良久,“打仗的时候我见过不少,他的浮肿不是因为腐烂。”

“也可能是被骗到这里谋杀的。”中年男人说,声音略显阴阳怪气。

“为什么?”

“这里荒无人烟,”中年男人变了一种腔调。

他不该讲这些,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大概他自己也发现了气氛的变化,就在一阵咳嗽后改变话题,“您是在陆军服役吗?您是少将?我父亲才是上尉。”

“上尉已经很不错了。”穿军装的说。

“真的,您要是认识我父亲就好啦,”中年男人说,“他是个非常幽默的人。”

周围的建筑物越发稀少了,只有一些不能遮挡视线的小房子。在夏天的阳光中,他们结束了一个又一个话题,那是真实而乏味的对话,不失空洞和无聊,聊天变得像梦境一样散漫。

“那小孩才十五岁?他怎么不上学?”

“他们是卖花的。”

这会儿他们走过一片树林。树叶茂密笼罩了他们的身影,只能看见一片绿色和褐色。他们在谈一些琐碎无关紧要的事情,不时发出笑声。

出了树林就是开阔的荒原,他们到了公墓。无数墓碑林立,只要远远看一眼,就能感到死亡的沉重和肃穆。

荆棘和枯树枝环绕着墓地,勉强称得上是篱笆。他们从入口走进去。

“我爸在这儿。”中年男人把白玫瑰放在墓碑前,那墓碑离入口很近。他装得像极了。

他们各自在墓地做着人们常做的事。穿军装的把一支支鲜花分别摆在几座墓碑前。然后站在那里,嘴巴在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在太阳底下过去了半个小时。穿军装的还站在那儿说话。中年男人靠近了,带着悲戚的神色。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中年男人缓缓说,“我好像在报纸上见过您。”

“嗯?”穿军装的转过身。看起来他的眼在发亮。

“十几年前战争时期的报纸上。”他说,皱着眉头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有一则敌军高官被刺杀的新闻。有您的照片。”

“不错。”穿军装的说,他看样子在掩饰激动,“是有。”

中年男人表现出继续回忆的表情。

“上面说刺客在汽车上安装了炸弹。那个高官一家人都坐在车上。”

“差不多是。”穿军装的忍不住微笑了。

“报纸说这起事件对我们的胜利有决定性作用。”中年男人看着他的脸。

军帽下面脸上的皱纹似乎都淡了。“嗯。”

“这么说那位伟大的刺客就是您啦?”中年男人说,他瞪大了眼睛。

“没什么了不起的。”穿军装的笑笑说。“刺杀也得靠运气。”

“据说您被授予了铁十字勋章。”中年男人说,语气里暧昧而浓重的仰慕令人反感。可对方实际上满意得不知所措。

“就是这个。”穿军装的指着胸前一个巴掌大小的银制十字,又摸着脑袋笑。“其实……”

“都有谁在那辆车上?”中年男人忽然说。

“嗯?”穿军装的说,他想了想,“噢,他是敌军的副司令。”

“除了他还有谁?”

穿军装的挑挑眉毛,看起来他觉得很扫兴。“怎么?”

“您恐怕没注意,车上还有他的老婆,几个小孩,他八岁大的儿子,满月的女儿,以及一个七岁的外甥女。”

风渐渐停下来了。树叶落下来时没有什么改变它的轨迹。杂草和野花支支直立,犹如铜丝。

“你在谴责我?”他冷笑。

“我不是。”

“你觉得他们活着,我们战败了好?”他的目光如战时的将军。

“我的意思是。”中年男人退后一步,作出防御的姿势,像是被吓怕了。

“他的外甥女还活着。”中年男人说,“只不过丢掉了一只胳膊和一只眼睛。”

穿军装的表情没发生任何变化,显然他不算多聪明。

“倒霉的是,她现在非常有钱。”

“你想说什么。”穿军装的脸色阴郁冷漠。

“她是我们的雇主。”中年男人举起右手。

我在遮阳伞底下听着他们无聊的对白,终于看见了信号。此时十字的中心正好落在那老头的左眼睛上,像太阳的光斑清晰无比。于是我扣动扳机。

他现在和战友们倒在一起,像在战争中一样脑袋开了花。以后估计也会葬在这里。

我的朋友冲我笑笑,“真不赖。”他对着胸前口袋的电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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