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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

2019-03-07  本文已影响94人  段七

走的那晚

这个时刻就是为了回忆而准备的。她细细的数了数鬓角的白发,到了四十二根的时候就停下啦。

实际上已经是四十三岁了,过了这几天春节就到了,她一向是最盼过年的了,结婚前结婚后都这样。想想早已过世的奶奶,艰难的日子里,吃顿有肉的饺子是孩子们最盼过年的原因之一,然而她却是个异数,从她记事起的每一个大年初一,一口饺子都不吃。孩子多,爸妈也就没怎么纠结,可急坏了老人家喽,一个饺子放嘴边一整顿饭的时间都不松懈,威逼利诱都没用。九岁那年初一吧,大家伙磕完头正要散,奶奶留住妈妈,神神秘秘的嘱咐了几句。放完炮仗吃饺子,她照例冷眼看着眼前的一整碗饺子,随时等着眼睛已经眯成线的奶奶的一切手段。那是一碗糖角儿,全家唯一的一碗。

前几天想哭哭不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想起奶奶啊!她不敢哭出声来,神经已经被彻底摧毁的丈夫一听见哭声就立刻狂躁起来,现在,正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看着自己。

她实际上还是佩服这个能吃苦能容忍的男人的,她希望丈夫能想办法挺过去,找一个陌生的地方再去支起那个让他俩事业起步的油条摊子,好歹也留给孩子一个念想。他们的结合实际上还挺值得称道的,十八岁的时候,因为要准备弟弟的新房,父母着急把她们姐两个嫁出去,妹妹什么事都没费,托了媒三天就找好,见面就同意了。她当时在县里的师范上着学,结果也没赶上好时候,分配工作已经彻底成为过去。她经常评价她当时的选择:一个镇上也找不到我这么要强的,我不坚持上下去,是我知道教师这个行业不景气了才分配不了工作的,看现在,哪个老师比我有钱?三天前,这个镇子上也没有一家比她有钱的。在师范肄业之后,闻风而动的媒人立刻就找上来了,她知道自己不怎么漂亮,但也不至于愁嫁。谁知道第一个来相亲的就让她动心了,真的是一表人才啊。她收起来自己准备好的自信,开始犯人一样接受人家一句一句的盘问。那男人把她带回家,给她了一件新衣服。哦!当时也是年前,那个年也是过得百味杂陈那。到底人家还是没看上她,她满腹委屈的将那衣服折成现钱给人家送去,那男人还诚恳的道了歉,并坚决拒收她送来的钱。他当然拗不过她。年三十晚上,奶奶端着糖角儿坐在她床边,先是低声安慰,说着说着忘情了,立着眉毛就开骂了,积累了八十年的各种不堪的话,总结起来,就是“不愿意我家闺女你领家去干吗呀!”奶奶从来没骂过她和妹妹一句,每次骂爸妈或者弟弟的时候,她都得意的笑着,这次也因为奶奶突然的爆发破涕。

她突然想去做碗糖角,站起来之后在脑子过了一遍做法就又颓然的坐下了。丈夫问她是不是饿了,她没说什么,心却涌起一股暖流,这股劲差点让她放弃自己的计划。

第一次相亲失败之后,和那位同村的一位小伙子,也就是他的丈夫,听说了她的遭遇,就托原来那家人又找到她。那时他也是个瘦的可怜的傻小子,见面就说:“我佩服你,佩服你爸爸。那家的不讲究,你们还记得一件衣裳钱,俺爸上次一辆自行车给了人家,人家一句话不说,天天骑着去赶集。”这家人是镇子上炸油条的,这在奶奶看来是想不到的福气,多体面的买卖,人又是出了名的忠厚。她有些不满,但想起见面他说的那句话,想想也就答应了。

出嫁那天,奶奶以地主婆强势精神的遗留狠狠地痛批了孙女婿一顿,没什么理由,就是让他有个怕头。祖孙俩一样的倔强,一滴泪都没落下,坐在丈夫的自行车上走了很久了,她才悠悠的将憋着的眼泪和不舍化作抽泣声吐了出来。

她多想和丈夫在这时候说说话,聊聊以前啊。丈夫就在眼前,理智却始终濒临崩溃。她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奶奶的话,这话以前问过,新婚不久两人没话找话试图打破尴尬的半陌生局面的时候聊起过。她笑的前仰后合。忠厚的人免不了的嘴皮子笨些,丈夫就是这类人。公婆经营的油条摊子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丈夫知道她心高,一心想要跟着建筑队去打工挣钱,想趁早也成为一个呼风唤雨的包工头。她断然打消了丈夫所有的天真年头:拾掇好这个早点摊子,我能让它成为镇上最大的饭店。公婆惊喜的发现,这个在结婚当天闹新房几乎将一个流氓眼抓瞎的儿媳妇这么会过日子,一早就起来帮着公婆忙生意,不仅按部就班的招呼客人,还一步步的按照自己的思路改革经营。公公的手艺是老辈传下来的,炸油条有一个铁打的规矩,一天一换油。她记得当时的豆油是一天一个价,大早上起来一上午也就能挣个油钱。她克服羞赧,花费了接近一个星期才说服公公三天一换油。丈夫接手生意的时候,她做主一周一换。她也担心自己是在做有损阴德的事,还专门问了几个老厨子,结果遵从建议改成5天一换。转机发生在几年之后,当她从邻居嘴里得知其他几家早点都有一股老油味,她立刻领会到了这些人的拙劣之处。有一天集市刚散的时候,她正若无其事的和邻近所有村子的熟客打招呼的时候,以影后般的自然将手里的一锅油倒在门前的阳沟里,还不知所以的丈夫数落她不应该把油到在外面,她却从隐隐约约的议论声中察觉到这一举会带来多大的效果。当然,竞争对手也不会对这无心之举有所察觉。丈夫几天前还盛赞自己出色的头脑给这个家但来的一切改变。她猛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做这么多仅仅是因为自己好强?23年来她每天兢兢业业,一分一文的算计着收支,自己却从来没有哪怕享受过一日三餐的生活。最多的时候她拥有镇上一整条街的店铺,她除了过上好日子也没许下过什么愿望,就算儿子坐吃山空,这份家业也够他吃几十年了。儿子太可怜了,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啊!儿子还不知道呢吧,不过也快该放假回来了,那个人出钱把儿子送进私立大学,已经两年了。剩下的两年无论如何也上不下去了。

奶奶会怎么做呢。奶奶不会犯傻走上这一步的。那天她刚惊讶的发现奶奶腌的酱菜已经被食客们消耗光了,下午就到来弟弟泣不成声的电话。她没有任何反应的挂掉电话,心中还涌起一种放松的感觉,她第一个念头居然让她自己都奇怪,她事后告诉丈夫说:反正这次怎么也用不着我操心了,哭就是了。奶奶以前经常这样说,哭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于是她哭了整整一天,她就看了奶奶的遗容一眼就拒绝再看,弟弟看着嘴角已经裂开的姐姐不知所措,把遗照也从灵堂里取了下来。她什么仪式都没参加,毕竟有这个礼数,老人们还是坚持她参加出殡。寿材刚落地的时候,她和妹妹跳进了坟坑里。这寿材买了很多年了,父亲撑船从微山湖对面的山东买回来的。奶奶每天都看着这属于自己的归宿乐的就像看见自己吃糖角。管事的老人们,我们称为“老支”的,专门在红白喜事上负责各种礼节和秩序的专家,见几乎要误了时辰,也和几个小伙子跳进去把两个人拉出来。此后一段时间里,来吃早点的食客们总是追问酱菜怎么不如以前了,她从不悲伤,也不答话,暗自骄傲的笑笑。这也是奶奶给出的主意,大早上没胃口,弄点酱菜拌上香油拌上醋,得多卖多少油条。

就这样,原来几根竹竿一块白布搭成的早点摊子,搬进门面房里,还支起了烫冷面的大锅,她还勒令丈夫学打牌,与街上几个好赌的厨子厮混,随时准备一飞冲天。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她的精明已经转化成一种老到的睿智,区别就是多了些从容冷静,这是街上其他做小生意的女人没有的素养。这真是遗传么,她记得奶奶讲她年轻时候的经历,那时候奶奶才十四,决绝的指挥婆家将那几顷地通通白菜价发卖,在村庄里买一处院子当贫农,这才落得全家人根正苗红。原来的几家亲戚几十年没过过清净日子,闲言碎语同样有淹死人的力量。眼下这栋房子,原来位置偏没人要,丈夫也是极力反对,现在成了镇中心了。都不是自己的啦。

丈夫从沙发上坐起来了,颤巍巍的喘着粗气。她有些怕,此刻却不敢回头。丈夫打开电视调到从来没看过的县台的新闻频道。她几乎要笑出来了,丈夫不明白,就是把那个人抓回来,也一分钱要不到,枪毙了没收财产,兴许她还得成个从犯。这几年这样的事这么多,按说自己早就警觉了,为什么会到这一步,为什么走上这一步。她还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她心里早就把这个骗局当成一场博弈,只是在应当是纯利益的对局中,她却动了感情。

一个女人,她可以抵御美貌,抵御温情,但她如何能够抵御自己儿子的悲欢。那个人显然熟知这一点,这一开始就是个套儿。那个人套住了最狡猾的猎物,诱饵居然是猎物自己的儿子。

她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力的怒气,为女儿和儿子,女儿毕竟嫁出去了,跟这个家的债总扯不上关系,可怜的儿子啊,为这事把亲戚都得罪遍了,他将来靠谁呢!那些人还会不会逼儿子还债!儿子会不会怨他妈妈,想到这,她立刻放声哭了出来,丈夫立刻冲了上来,紧紧的捂住她的口鼻,嘴里“呜呜”的说着一些什么话。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她毫无办法去阻止这最大的恐慌,自己累了23年,换来了儿子的切齿怨恨。她一阵目眩,平静下来的丈夫话匣子打开了,絮絮叨叨不得要领,哀叹着自己的愚昧,妻子的独断专行。从油条摊子时代,当家做主的的确是她,她成功的将早点铺发展成能做20桌的饭店,决策了购买旧文化站的那片空地,借助公公的存款加上自己的贷款包揽了新街12家店铺。弟弟弟妹、妹妹妹夫全都靠着自己奔了小康。她也说服丈夫尝试性的将钱交给那个人放债,结果第一次的20万立刻收到了5万块的收益。她相信她意识到了,那个人坦诚的有点过了,将账本交给了她管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令人感动的为儿子谋划将来,甚至自己掏钱让儿子去了私立的商校。亮出底牌的时候,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诚:“再有一千万,我们就走,就我们俩,什么都给他们留好,我们去新加坡。”

她有些飘飘然,毕竟那一次的伤害还在心底藏着。理智告诉她立刻回绝:“我在为我们家挣钱,你是集资的,你走就行了。”她将房产全部抵押,也许是当年奶奶卖田产的故事给她的勇气,赌赢这一把,就什么都有了。

她还记得那晚他流下的泪水。说真的,她信以为真。她感觉自己又有了少女时代的激情。她开始同意试试女儿给她买的化妆品了,第一次羞得不敢出门,丈夫甚至也重新焕发了当年的热情。结婚的时候丈夫呆头呆脑的宣布:“谁也不能给她气受!”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丈夫只有感激,别的不过是几千年的传统在维系。她还是拒绝了做出出格的事情,那天晚上,她仔仔细细的审视了自己的丈夫:“你也蛮可爱的。哈哈”。

就是那晚,那个人走了。她还强作胸有成竹:“8点我回家,算他九点开始走的,2个小时到徐州,10个小时。。。”

她没想到就在当晚,她本来有时间留住他的,丈夫立刻就疯了,躺在地上呼号,也不用瞒了,债主们第一时间都赶来了,信用社这次来的也是出奇的快。十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带着愤怒,带着希冀。当时的她是感觉没所谓了,立刻就有了现在的计划。人死账烂,在没有比这更利索的办法了。她当天回了一趟娘家,弟弟弟妹也已经知道了,弟弟以动手相要挟劝阻妻子不要告诉老人,母亲却自然地察觉出女儿脸上的悲戚,以为他们吵架了。她交给弟弟自己的存折:“这上面还有点钱,你养好咱爸妈,小孩子有啥事你多操心,我可能得进派出所一段时间。”弟弟本来也想着可能得判刑,也就默然了。丈夫此时顾不得许多了,意识清醒一时糊涂,她料到会是这样,及时的将丈夫卡里的钱转给儿子,取出一些先堵住了街上一些不好惹的债主的嘴。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陷的有多深。

本来那个人是不配出现在自己最后时刻的回忆中的,这一刻专属于美好,奶奶,妹妹,那个算不得初恋的初恋,丈夫,儿子。太多的东西需要自己回忆了,经历了这么多,回忆是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一刻的惊悚,服药是早已排除在外了,风险太大,万一死不成,后果自己真的承受不住,悬梁太可怕,难度也太大。她又想哭了,忍了好一会才从唇间迸出点响声,丈夫却没有动静。睡了。那个人有什么好呢,除了舍得花钱。。。不,人家花的都是她挣得钱啊!不能再瞎想了,眼下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她碰了碰躺在地上的丈夫,两夜没合眼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她起身走向厨房,不时的回头看着丈夫,这段路真长啊,她打开厨房的灯,忽然有什么东西在窗外动了一下,她忽然感到自己看到了奶奶的脸,她吓坏了,冷汗顺着鼻尖滴到唇上。那脸带着慈爱,却好像又有些鄙夷、不屑。她改变了计划,决定离开这个被自己毁了的家。

外面是真冷啊,冬夜的村镇特有的漆黑让人浮想联翩,刚从屋子里出来什么都看不见,瞳仁好一会才调整到夜间模式。她怀里揣着给儿子买的哑铃,二十多斤重。她一路向东走着,

恐惧不时的侵袭让她的回忆不再连续,她也有意识的利用回忆驱赶着恐惧。她此刻不敢回忆自己挚爱一生的奶奶,只要她脑海里浮现出奶奶的脸,总是带着鄙夷与不屑,甚至会渐渐地幻化为尖牙利嘴的形象,奶奶倒是经常爱聊些聊斋故事,用以吓唬不听话时的他们。她很少独自走夜路,上一次还是去别人家接喝醉酒的丈夫。来的时候,她牵着丈夫的手,丈夫像犯错的孩子似的摇摇晃晃低头跟在后面。这时候她总算愿意承认,她有多爱她的丈夫。她受不了这黑暗的重压,加速向前快走,不一会就成小跑了。她走过自己叱咤过的街道,走过农田,最终来到自己的目的地,此时已累的喘不过气了。

这是关坑,人工挖的小水库,几乎每个村子都有,用以灌溉微山湖西畔最优质的稻米,很深。她曾经听过一位邻居的玩笑话:关坑没有回头路,下去神仙留不住。五几年的时候兴水利挖的,后来用挖掘机又扩大增深了一次,中间最深的地方有7米深。她并不是那种在意闲话的女人,但每每听说谁家的孩子在关坑里遭遇不幸时,总要对儿子进行一番严厉的教育,从她听说的关坑历史上的不幸,添油加醋的向儿子一一介绍。她不记得有没有讲过,除了那些因嬉水而溺毙的孩子外,还有多少是自己选择将绝望和性命一同扔进这水里的亡魂。她的绝望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她永远的吸取了这个教训。没错,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暗自感叹自己在如此的慌乱之中还记得将门反锁,有的人终其一生也理解不了细心是一门多么大的学问!

她感到热了,额头上的汗水到两鬓就立刻变得冰凉,这个天的水温,不结冰都算是好的。她没有减缓下来的意思,丈夫随时都有可能从家里冲出来。她开始控制不住的想起发疯的丈夫,狰狞的奶奶,咬牙切齿的儿子。哭声在这时开始失控,伴随着她的步子,颤颤巍巍的从喉咙里蹦出连续的叫喊,关坑就在眼前了!

葬身之地就这么突然的从黑暗中跳出来,她是踏空后直接跌进水里的,河岸是用三合板给封起来的,没有任何缓冲的河滩,水温跟她想象的不一样,甚至有些温暖。她站起身来立刻又缩了回去,一只手不知怎的用不上力气了,也许是被哑铃给砸到了,她摸索着找到了哑铃。这是从另一个悲惨的故事里学到的,好像是一个作家,将石块绑在自己身上沉湖以防被人救出的麻烦。她一度担心这哑铃的重量不够,现在可以放心了,只棉袄里的水就让她在水里走不动了。她本想最后大喊几声以发泄掉这多重的压抑,为了万无一失还是放弃了。没走几步,实际上水已经到她唇边了,刚呛到时就立刻扔掉了哑铃,挣扎着往后退了几步。她看了看身后,歇斯底里的冲着那无数的狰狞的幻像一阵大喊,狠狠地用手拍了几下水后转身冲向更深处。耳朵在最后一次挣扎时露出水面,她仿佛听到了丈夫和自己刚才那样颤颤巍巍的哭喊,还夹杂着许多其他人的叫声。然后,就只剩下轰鸣的水声撞击自己的耳膜。。。

谁知道呢,那一刻她有没有好好地体会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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