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二十一回 | 围城(一)
该喊救命的不是我么?王忠很是疑惑,又想到大部队正在离自己不远处,便奋力挣扎着推开了身上的女人。定睛一看,那女人一副羌胡面孔,嘴唇已有些红肿,上面的胭脂也尽皆褪落。身材曼妙,裹着一身皮毛,一脸惊慌失措。
王忠揩掉了沾了一下巴的涎水,与女人四目相对。这不是方才渡河前火把军士怀里的其中一个么?方才那样的风情万种、肆意调笑,现如今却这般落魄狼狈。
女人一副楚楚可怜样,开口了:“军爷……救命……带我走……”带着一腔胡音。
王忠缓过神,迟疑了一下,尽可能用标准的发音,好让她听清楚,比划着问道:“那个……拿火把的……把你……怎么了?”
“火把……和两个女人……杀死了,”女人吞吐着,也比划起来,“他们……要……我……我不想……逃了。”
王忠试着连词成句,猜她说得“他们”大概指的是兵丁。
“那你也不该往这边来啊!”王忠有些急,语速都变快了几倍,“这里都是兵,你逃得掉吗?”
女人不停拿手抓挠着皮毛大氅,大眼睛里含着泪水,更加绿莹莹的。她大概没怎么明白王忠说的意思,但事到如今也无计可施。
“你那同伴呢?也跟火把一起……的那个……”王忠问起话来还是有些避讳。
“她原来也和我一起……不知哪去了……”女人哽咽着答。
王忠想,这女子虽是羌胡人,但此情此景,这般无助,也不像是什么职业奸细。怕是一般的农牧民家的姑娘,给抓来为奴为婢。不对啊,若是良家女,怎么在火把军士面前放得这么开,轻车熟路的?不过要做这些事,之前韩遂这个老流氓肯定让人给她们调教过。那些乌七八糟的媚功啊房中术的,真是……好喜欢。房中术不是道教的专利么?难道叛军还和什么阳平山五斗米道有勾连?在这群叛蜂起的年代,谁又该和谁没有勾连?然而,想这个有什么用?想太远,和当下又有什么关系呢?盘查眼前的女人倒是生死攸关。
“你……家里那口子呢?”王忠咽了咽口水,试探地问了一下。
“家里……牲口?”女人没听明白。
“……你的夫?”王忠解释。
女人又扑过来搂住了王忠:“我的夫!”
王忠的头被按在了女人的胸口,全身也被越搂越紧,盘查的想法被挤出了脑袋。暗想,要不得了,这女的有些不晓事,再磨蹭下去迟早被发现。虽说非我族类,但也和自己有点那啥……“肌肤之亲”,得想个主意让她赶紧脱身。眼睛往周围瞄去,民兵扒死人衣服的场景又映入了眼中。推开了女人,急急向大部队跑去,转眼便抱了一堆衣物回来了。
“要我……穿……这个?”女人问王忠。
“穿上了就不会被发现。”王忠示意女人尽快。
女人眼里多了一分感激与希望。接着也不说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王忠面前便把自己扒了个干净。难道……不怕冷么?王忠瞠目结舌,既想制止她做的事,又想制止自己想做的事,反而矛盾地瘫在一边无法动弹,手指下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块,脑门上全是汗,热度倒是退了不少。
女人换好了衣衫。王忠看着她一头散乱的头发,便过去帮她编了个髻,笨拙得和自己的一模一样。这还是王忠头一次给女人梳头,不是在洞房中,却是在战场上。莫非自己还有娶个羌胡女子的可能么?家母倒是不太在乎,但若是自命是“读书人”的家父活着,大概除了要骂娘,还得把自己按在祖宗灵位面前抽鞭子谢罪。京畿的都市人,地域歧视是最严重的。外加朝廷对凉州的政策,羌胡人在他们眼里更是连人都算不上。这般习气也传染到了村里,不少小农人家都觉得,没出息的懒汉才会娶个羌胡女。
这是王忠头一回近距离见到非我族类的女子。之前倒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看不太起她们。但现在看来,这女人好像也没什么京畿人说的“腐臭不可触碰”的感觉,反倒比某些汉人女子在哪方面多些让人舒坦的气质。母亲曾在父亲背后悄悄半开玩笑似地和自己讲,娶个地位低些的,日后也好差遣,让她帮着家里忙忙活;眼睛长在头顶的,终不是咱家能留得住的。还有,十几年前从陇西过来家里住过一阵的贩柴人马二哥,后来也似是娶了个羌女,从而在父亲嘴里成了茶余饭后嘲讽的谈资。马二哥祖上还是名门,虽是落魄了,尚且不在乎这些,咱家这庄稼汉出身,哪有什么资格挑拣?对于母亲的言和马二哥的行,父亲临终时,不知有无体悟?他自己最后的那点坚持还不是给那攀金枝的汉人女子给撸得一干二净了么?
盯着那发髻有点出神。女人回头,望着王忠。这痴憨男子才停止发愣,笨拙地给她披上了甲。因女人长得棱角分明,身形又高大,打扮完了倒像是董破虏手下的羌胡兵。
这兵丁的模样让王忠从婚配的臆想中猛然抽离了出来,眼里竟有些失望。
“不错不错,”王忠心不在焉地赞叹,接着用手势教女人,道,“你先顺着队伍走一会儿,然后趁机逃。人家要是问你,你就回答‘我是董破虏的人’。懂吗?”
“我是我的夫的人!”女人竟娇嗔起来,又扑倒了王忠。这一下可没有刚刚那么享受了,铁甲猛地撞在了王忠的脸上,不知是自己鼻子流血的气味,还是死人衣甲上的血臭。王忠感觉自己像是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压着,肋骨都要断了。
“救命!”又听见一声呼喊,与怀里这个的口音类似。王忠只见着又一名女人向这方向奔来。今天莫是犯桃花?还没回过神,那女人已到了眼前。只是因为她奔跑时的动静过大,一路上引起了周围兵丁的注意。
“阿丑!”王忠身边的女人轻唤着。
“阿异!”叫阿丑的女人一下子搂住了她。两人抱头痛哭。
哭了一阵,身边叫阿异的女人对阿丑介绍王忠道:“这是我的夫,是他救了我。你也去换一件衣服吧。”
王忠想,自己前半辈子都没啥女人缘,今日却撞着俩。若不去想将来,心里倒还有些暗喜,扭头便要跑去多取些死人衣物。
刚转过身,只听见后头“扑通”一声。王忠如听到弦响的猎物一般跳开去,回头仔细一看,那刚来女人已闷声倒在了地上,后心插着一支短箭。王忠惊惶失措,换上了军服的阿异瘫倒在地上,瞪着前方瑟瑟发抖,只是哑着哭不出声。阿丑睁着一双大眼,张着嘴,已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后头有军士赶来,背着箭囊,提着一张弩,到了地方劈头就问王忠:“还有一名呢?”
王忠脖颈僵硬,摆手否认:“没……没看见啊……”
军士往边上的阿异一指:“他哭什么!”
王忠瞥了一眼开始抽泣的阿异,下意识答:“可能吓傻了吧?”
“蠢材!”射箭的军士骂道,“说别人吓傻了,我看你也和他一样!死人都怕,怎么来打仗?”
“咳!将军,俺们种地的当然没您这样神勇喽!”不知什么时候,花白胡嬉皮笑脸地走了上来,给射箭军士拱拱手,道,“老朽俺第一回上战场还吓尿了呢!他也只是哭,比俺强多啦!”
“呸,死种地的!还比不上你西平麴爷我的一根屁眼毛!”射箭军士笑骂,啐了一口,继而正色道,“上头有令,营中混入了女奸细。若找到了,看到背着弩的就是麴爷我的人,马上报告,就地正法!”说罢便急匆匆小跑着远去了。大伙环顾四周,真有些许跳跃奔走的弩兵身影,行踪飘忽,如夏末秋意初来时一般不知不觉。
王忠长吁一口气。花白胡看着地上的尸首,挠头道:“可惜可惜。”阿异只是抱着脸色煞白的阿丑,不肯撒开,然而滚滚热泪并不能让死者的脸庞回暖。王忠蹲下拍拍阿异的肩,道:“你也看到了。得赶紧了,此地不宜久留。”在怀里掏了半天,却只得一袋干粮和一块玉圭。其余的东西都在运输队里存着,不在身边,便将这两样都交给了阿异。那玉圭是在陈仓时从董卓分发的财宝堆里取来的。当时看上面写着个“王”字,王忠觉得适合自己,便藏下了。如今玉圭表面因为长期行军,整日在衣甲间厮磨,“王”字最上面的一横已是若隐若现,乍一看倒像是个“士”字。
“这些你拿好了。现在就走吧!”王忠摆摆手。
“我的夫,你不要我了吗?”阿异脸上还挂着泪,牵住了王忠的衣袖。这时她并不像方才那般大开大合,反而腼腆得像个邻家小妹。
王忠回身看了看花白胡。只见花白胡吹着口哨,佝着颈背着手,抖发抖发地往大部队方向走回去。
“不是我不要……现在你不走就没什么机会了!看看雾这么大,刚好……”王忠嘴里虽这样说,但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舍。毕竟差点就白得来一个老婆,毕竟除了亲妈以外从没有女人对自己这般牵肠挂肚,即便可能只是显示在表面上而已。她不走,最终还是很可能暴露。方才看见阿丑的惨状,王忠生出了恻隐。原先因杀伐而麻木的心逐渐恢复了知觉,险些掉落深渊的良知也像是得到了救赎。尽管不停向外推着阿异,可总希望这告别能够再长一些,好像几年来幻想与女人温存的场面都浓缩到了这一刻。雾气越来越重,心中却愈发明朗。她留下来,便是死;走脱了,却有生机。虽不再麻木,但分别的感伤却越来越浓。
“我会好好葬了阿丑的。你离开以后,要见不到兵了,就把铠甲脱掉。往人多的地方走,好拿这玉换东西吃。”王忠一边挥手一边叮嘱着。
阿异似是听懂了王忠的话,把玉圭放进了贴身衣服内,摇摇头道:“不换。”咧着嘴想笑,却又呜咽起来,上眼睑也红了,像涂了脂粉。虽说羌胡人身体发育比汉人早了许多,但看这神情,俨然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最后不舍地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动静的阿丑,捂着嘴跑开,消失在了云雾中。
王忠怅然地垂下手。自己的名字人家也没有问去。
花白胡不知何时又从边上踱了过来,佯装吃惊道:“屯长没把她留下来么?”
王忠吁了一口气:“没福分呗。”让花白胡叫来几个民兵搭把手,把阿丑和方才阿异脱下来的衣物一并埋了,边埋边能听见大呼“可惜”、“女人不该杀”和“不如给俺做老婆”的声音。
花白胡压低了嗓子,揶揄王忠:“屯长您知她底细?就不怕万一她给抓回来后把您咬出去?”
王忠一惊,说没有这顾虑是假的。这时便庆幸没有把名字告诉对方,即便她想咬我出去,数万的军队,大海捞针。只是担心那麴姓军士,好像哪儿都有他的人。但仍作往常一般,深吸一口气,叹道:“看她良心吧。”心里仍是七上八下,惴惴不安。花白胡也不置可否,笑眯眯地,继续一铲一铲地填着土。
话说之前孙坚、程普与祖茂三人经过讨论最终决定,只是向全军通报官军中被投放了女奸细,现已抓住元凶,并当众处斩了四个“牧场主”。通报一出,除了今晚的追杀行动,在随后行军的几天里,每日都有在渭水上发现女尸的报告,其死因或勒或砍或刺或溺,总之堆满了河道,使得岸边臭不可闻,青蝇屡驱不散。那些衣不蔽体、尚未瞑目,甚至是已被河水泡发了的女尸,整日呆滞地目睹着万千兵丁匆匆而过。沿河走的各队都令士兵们遮掩口鼻,目不斜视,加速前进。有几个多事的偶尔偷瞄上一眼,只见遍体鳞伤的躯体和失了神的双瞳,像因刀工不合格而上不了餐桌、躺在垃圾堆里等待腐烂的整条鱼脍,再也没有之前那般撩人的鲜活,倒是那些结了血块的创口令人触目惊心。猎奇心也好,色胆也罢,也都从视觉和嗅觉上被浇灭了大半。然而对此事的起因,军中没有人不缄口不言的。
美阳大捷之后,车骑将军下令全军追击。水陆并进,渡过陈仓,直去汉阳。行军六日,于汉阳附近赶上叛军,与汉阳太守盖勋出兵夹击,斩首万余。残余数万叛军退向金城郡榆中城。官军休整一日,立即深入,企图在榆中全歼叛众。
汉阳正遇上饥荒,太守盖勋带头,令全郡官员拨出家中存粮赈灾,因此从长安来的官军也没能得到补给。时值入冬,凉州大部分地区已是相当寒冷。汉阳尚不算很冻,但在去金城的路上,越往西北走,越发有寒意侵入骨髓。尽管早有预料,带上了保暖的衣物,但这样骤然变化的气候,令兵丁们时时怀疑自己正在通往阿鼻地狱的门口。在行军计划上,领导层中也一直存在着不同看法。一派觉得应速至榆中城围困叛军,避免给予他们喘息的机会,从而乘胜消灭,全军从上到下也可以免去严寒之苦,代表此种观点的有主帅张温与将军周慎;另一派认为可以缓进,因逃亡叛军已军心涣散,但其大部城内叛军仍存在有生力量,而官军远道追击,孤军深入,再加上连日疾行,则必疲惫,成为强弩之末,持这样观点的为将军董卓。在军议时,唯有陶谦与孙坚不说话。这二人虽分属张温和周慎麾下,但心内觉得此时董卓的缓进是比较保险的做法。然而碍于各自阵营,不便明说。不过缓进也好,急攻也罢,最终反而以匀速开往金城,以周慎为先,将三天前刚逃回城中的叛军包围了起来。
的确,金城复杂的地形也让官军这几日见识不少,不论怎样缓进,士兵们都烦躁不堪。且此地远离京城故土,除了董卓手下将士,大多官军都觉得失去了归属感。虽然目前来说是胜军的姿态,但榆中城内的叛军仍很众多,所以每位官兵都紧张并且警惕。而这种警惕在主帅张温眼里,却是一种精神饱满的表现。这从美阳一路过来,曾击破叛军万人,基本顺风顺水,心里自有些飘飘然。
“周慎也围了榆中多日了,城内军心应该也降低到一定程度了。”张温摇着团扇,但不对着自己,而是借着风把问题扇向了在座各位。
“恕在下直言,”周慎和孙坚那两个一向和自己对着干的都在围城,因此军议上的仅存的董卓也少了很多顾虑,先发话了,“攻城为下下策。我军兵力至少要在城中兵力三倍以上方有必胜把握。上策伐谋,中策伐交。但如今派人劝降,为时尚早,毕竟叛军数万,贼酋也在其中,必不肯轻易归顺,即便降了也会逃亡再叛。伐谋伐交,目前不会理想,对于众多无赖的贼人不能发挥应有功效。”
张温皱了眉:“那破虏你的意思是,‘其次伐兵’,要引敌兵出城野战?”
“在下不才,愿引所将兵为周将军作后驻,以便驰援前部。”董卓答道。
“若城兵不出,如何?”张温问。
“可令断粮。”董卓答。
张温喝道:“此城已被周将军围得水泄不通,安能有贼人张胆从此间运粮入城?叛军若不出城,怎么野战?迁延时日,我军士气必堕!今日我军正好乘势破城。什么‘攻城乃是下下策’!破虏你每每欲在他军之后,名为驰援,实为保存你本部人马,不欲为国效力!这等借口本将军怎能看不破?勿再多言,令你领军三万击先零叛羌。此城之事你不必费心,周慎将军必能攻陷。只要你击溃湟中一带的羌胡,西方就算是平定了,我军也可班师回朝。”
董卓本以为自己在军议上定是具有压倒性的决策权,未想到有此一着。这张温现在越来越喜欢和董某顶牛了嘛。欲再谏,见张温直视自己,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也只能无奈领命而去。至帐外,叫来别部司马刘靖先行一步,领四千兵马,多带旌旗,屯于安定,名义上是遥相为周慎的攻城部队壮声势,实是以防叛军从金城突围后威胁后方。刘靖领命去了。
董卓内心犹豫,先零叛羌远离金城西北部五百里,孤军深入势必有百般不利。周慎能不能压制榆中城尚是疑问。若压制不住,则金城叛军将断己军归路,与湟中义从胡人对自己进行夹击。到时莫说二十年经营的董家军团毁于一旦,官军也恐遭灭顶之灾。
背着手来回踱步,双眼漫无目的地四处打量。忽有二人,身材矮小,民兵打扮,映入眼帘。
计上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