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
起风了,地上绵绵的黄土被卷起来,像海浪似的,从坡底蔓延到坡顶。日光斜射下来,给这原本就金黄的土地撒上了一层金辉,一株青松挺拔在其间,显得高贵典雅,大有“绝世而独立”之势。
无数次遥看黄土坡的风景,却总也看不腻它。
我是在家里土窑洞的土炕上生下的。子宫是热的,人间是冷的,土炕是热的。黄土也便是温暖的子宫,在我脱离母体的那一刻,用温热的身躯守护着我。从那时起,我便成了黄土地的儿子。
在这黄土坡上,秋收玉米,夏收小麦,干旱是常态,下雨是老天爷赏脸。每到下雨,虽说不能去地里,爷爷却总是心情大好,站在窗前不断吞吐着烟圈,这时我便上前拍拍他的屁股,厌恶道:“爷,别抽烟了,呛死人了!”爷爷反倒一把抱起我,用他黑乎乎,像刷子一样的胡子扎我的脸,哈哈地大笑,:“孙儿,今年庄稼又要成啦!”我的脸又痒又痛,嗓子也像是钻进去了蚂蚁。唉,这个糟老头!
更多的时候,农民是在黄土地里劳作的。迎着日光走,踩着霞光回,各个满心欢喜,莫不是在这黄土坡上收获了巨大的快乐与感动?我回想起一家人在黄土地上起起伏伏的身影:爷爷和父亲拿着锄,一遍一遍地翻着土,奶奶和母亲或是割草,或是在新翻的地里撒下一把肥料,我常常蹲在角落和黄土瞎混,双手不停地往下挖,越往下,颜色越深,水气越足。爷爷和爸爸的汗衫都已湿透,日光照耀进一滴滴汗珠里,晶莹剔透。多么单纯美好的画面啊!
一天的农忙之后,家里的土窑洞接纳了所有人的疲惫。窑洞外是黄土,洞内墙面是黄土,地面是黄土,炕也是黄土。睡在土炕上,亲吻着热热的黄土,无比心安。回到家,我便着急脱去束缚的衣衫,在偌大的炕上打滚翻跟头,学狗爬学羊叫,蹦蹦跳跳,撒满一窑洞的笑语。但有时也会安静地趴在炕上看电视,奶奶则坐在炕边纳鞋底。爷爷说,家里的窑洞见证了数辈人的来来往往,依旧坚毅,这是黄土的馈赠,是我辈人的造化啊。
家里的土墙上时不时会流下来一缕土,摸起来比面粉还要细腻柔软,我们管它叫做“绵绵土”。金黄色的绵绵土是药,发炎生疮,脓包瘙痒,扫一点绵绵土涂于患处,杀菌消毒,止痒止痛,竟比些膏药还要神奇。大学离家之前,母亲在我行李中塞下了一包绵绵土,说道:“那个城市没有土气,不舒服的话,就把绵绵土兑水喝。”我笑笑:“妈,让同学看到了要被笑话哩!”母亲嗔怪:“放在最底层了,别忘了啊!”事实上,那包土还留在袋里,未曾启封。每天生活在大城市的水泥里忙忙碌碌,人却反而越来越渺小,唉!我多么想在黄土地上放肆呐喊,跑在黄土坡,睡在泥土里。我也是个有土性的人啊!
夏天回家,燥热难当,立马将自己贴在土炕上。不一会儿,胸腔涌动,鼾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