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旦与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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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我十一岁之前的日子,正像一首歌中唱的,张开嘴巴就吃,睁开眼睛就喝,迷迷登登上山,糊里糊涂过河。这样的日子,随着那场始料不及的葬礼结束了,葬礼送走了我的父亲,也送走了我的童年。
我跟着妈妈来到H城,跳下绿皮火车,就有一股刺鼻的怪味涌入鼻腔。我用力地打个喷嚏,试图抗拒这种味道,但接踵而至,味道更浓烈,令我躲无可躲。妈妈大概看到我不舒服的样子,歪过头对我说,石旦,忍忍,城里比不得乡下,闻久就习惯了。
我看见了完全不同于以前的一番景象。火车站台向外涌动的人流,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多的人,很奇怪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胖的瘦的,从容的,匆忙的,穿着华丽的,破衣烂衫的。他们都板着面孔,如同戴着假面具。通过天桥时,低头向侧下方望去,我刚刚钻出来的绿皮车厢似长长的毛毛虫,轰隆轰隆正驶出车站。脚底下微微发颤,我禁不住扯了扯妈妈的衣襟。
走在城市的街头,把头高高地仰起。我看到的天空灰蒙蒙的,有太阳,却不那么刺眼。匆匆收回目光,心情莫名地烦躁。我不习惯与这么多不相识的面孔,一起在街上游动,自己成了一条逃生的河鱼,混入了海,这完全是我不熟悉的水域。我在老家可不是这样,张家奶奶李家叔叔,走到哪儿都有熟人,即便不打招呼不说话,即便他们有时对我表示出了嫌恶,但我对他们不陌生,心里有一份托底的踏实。想起家乡的猪圈马厩牛栏,以及从那里飘出的臊臭味儿,现在那股味儿特别令我怀念。
我跟妈妈踏进那个拥挤的小平房,被一个长得有几分猥琐的男人盯着看。那男人身后还有两个小小子,头发长时间没有剪,像一蓬乱草,遮住了前脑门,拖着鼻涕,趿拉着鞋,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偷偷地打量我。这一刻我有了逃回乡下去的冲动。但我站着没有动,妈妈在哪,我就在哪,我和妈妈以后就要依赖这个男人了。
这一年我十三岁,没了爹已有两年。
我以为城市与乡村差不多,人都是一个脖腔支个脑袋,所不同的是城里没有土地,没有牲畜。现在我目之所及切身感受,却完全不是想象中那般模样。
以前在家乡的野台子上,我看到过马戏团变魔术的。表演魔术的是个老者,头发、胡子已经花白,动作之快却令人目不暇接。他的手里抖着一块丝绒红布,身边还有个木箱子。布的每一次落下、扬起,就会幻化出不同的玩意儿,有时会是宝葫芦,有时会飞出扑棱着翅膀呱呱叫的灰鸽子,有时还会从箱子里变出扎着红头绫子的小丫头。箱子里有许多意想不到,就像我接下来要面对的生活。
我被叔叔领着,去就近的学校上学。我到了班级,不敢抬头,低下了脑袋,眼睛却没有闲着,飞快地瞟过一双双陌生的脚。那脚上有小红皮鞋,有黑丝绒面的拉带鞋,有蓝的、白的、高腰的和矮帮的系带球鞋。妈妈给我做的布鞋不跟脚,随时要摆脱掌控;大脚拇指那地方被我顶得只剩薄薄一层,马上就要拱出来。我紧张,十根脚指头狠狠地抓住地面,尽量向下用力。
我说出了我的名字,说出我的年龄,老师说欢迎新同学,下面便响起掌声和嘁嘁嚓嚓的议论声。他们是不是在笑我浓重的乡下口音,笑我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的泥土味儿?我手足无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每天上学让我很难堪,有那么几个调皮的男生,张口闭口屎蛋儿,屎蛋儿,奚落我,嘲笑我。起初我把头一低装作没听到,或者转过身跑走躲过他们。但我越这样他们越起劲。
我是李石旦,不是任人摆布的可怜虫。这样的事情经历了无数次,终于把我惹毛了。我嘴上不会说,但我相信自己的拳头。班级里最能打架,也是屎蛋儿,屎蛋儿喊得最欢的那个男生,被我薅住了脖领子。他虽然高出我半个头,但软的怕硬的,硬的也怕不要命的。一高一矮两个人胶着在一起,如同赛场上不同量级的两个选手。
那男生是喝牛奶吃面包长大的,细皮嫩肉又白又胖。那家伙打起架来脚下没根儿,总是趔趔趄趄,站不稳,打出的拳头软绵绵像泡沫鎯头;我放过牛,放过羊,上山下河样样熟,又跟着村里的铁头叔叔练过功夫。我出拳带风,每次都是又准又狠。自以为挺能打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对手,与我近身肉搏,胳膊搭上了胳膊支起马架子,更显出他的不中用,使出吃奶力气竟没能撑住两个回合,被我干净利索一个抱摔撂倒在地。我的身旁赢来一片喝彩。我知道,我放羊常用头与领头羊角力,角力的结果是练出一身蛮力,禁得起摔打。
我刚进城时的那份恐惧和困惑,在与嘲讽和奚落的对阵中,在不服就干的交手中,渐渐消弭不见。城里人又怎样,我遇到的对手,不过是纸老虎罢了。我只用一年时间,在学校便有了些名气,我也有了自己的拥趸,这些拥趸言必称我石旦哥,就像现在的人崇拜明星一样。
在山野乡村孤寂环境里长大的我,骨子里有一股野性,渐渐被自己的拳头迷惑了,也被城市的斑斓喧嚣弄得晕晕乎乎。我自以为童年曾经向往过的梦中之城,整夜灯火通明霓虹闪烁的地界儿,不过如此,这里不乏虚张声势、外强中干的狂妄之徒,但这些毫不可怕,这些人遇上不要命的狠茬子,一样节节败退,一样溃不成军。
我的身边渐渐围拢上一群小哥们。我在前呼后拥的阵势中渐渐长大,人长大了,内心更加膨胀,变得有些忘乎所以,妈妈的劝告叔叔的训导老师的教诲,全被当成了耳旁风。
初中时,我升入市一中,懵懂的内心开始关注异性,盯住最耐看的那张脸蛋就不愿意挪开眼珠子。我看好了同学田美丽,见到她心便狂跳不止。她就像家乡长在山坡上傲霜的冰菱花,在冰碴和枯萎的衰草中怒放,异常夺目,看到她,她身旁的一切全部隐去,全变得模模糊糊。她乱我心神,勾我魂魄。我压抑不住自己,我喜欢她。
那时候管谈恋爱叫搞对象,我就想和田美丽搞对象。我自信满满,觉得自己想要的一定能够得到。
田美丽是学校的校花,但不是那种单一脸蛋美身条靓的塑料花,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也是名列前茅,各方面都很优秀。我涎皮赖脸不止一次向她表白,每次都被她毫不犹豫地怼了回来。
我一路打出了名气,到初中后,自认为没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现在田美丽不屑的眼神,伤到了我脆弱的自尊心。我打架不在乎,可是打怵张口,我担心自己说多了,满嘴的乡下词汇,把自己那点自信说没了。
可是不露脸不吱声就会被这座城毫不顾忌地深深淹没,自己不争取,便永无出头之日。这是我的见识,我不想沉默认输栽倒在田美丽面前。我豁出去了。这也是一场硬仗,绝不能输。我想表现出强硬粗犷说一不二的霸气,我对田美丽穷追不舍,她越拒绝,我追她的脚步跟得越紧,发誓一定要追上她,不追到手绝不罢休。这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角逐,我不能在城里人面前跌了份儿。
我选择放学人多的时候堵住田美丽,向她表白,不管周围人纷纷侧目,大声说出了心里话:田美丽,我要和你好!田美丽惊诧地望着我,脸煞时青白,没有一丝血色,愤怒地喊着你是个流氓,你不要脸,转身跑开。
我感觉这一仗打得窝囊,我刚刚准备亮开招势,锐气便被削去了锋芒。我不甘心,之后更像牛皮糖一样粘上了田美丽。田美丽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有我的身影出现,她把这件事告诉给了父母。田美丽父母都在体制内工作,做事有理有力有节,他们去我家,去学校,希望家长和学校能够约束我。
我的妈妈给叔叔年幼的孩子当后妈,叔叔在露天矿上班早出晚归,为一家人的生计忙得焦头烂额,他们对于我处于放任状态,没有精力和能力来关注我,管不了一天到晚我都在做什么。
学校对我也很头疼,对我这样一个小错不断、大错不犯,天不怕地不怕,用手劈过砖头,整天拿打架当饭吃的家伙,老师也不屑于管,我猜他们也是担心我犯浑手上没有分寸,遭到报复。
我每天风雨不误截堵田美丽,并指挥我手下的一帮小哥们为我助威呐喊,闹得田美丽每天如同惊魂不定的小鸟儿,心神不宁,学习成绩严重下滑,人也明显瘦了一圈。
有人给田美丽出主意,让她父母找人教训教训我,看我还敢不敢缠着她。可是田家并没有这么做,大概是觉得对我这样一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以暴制暴也许会愈加激发我的斗志,都不会有好效果。田美丽父亲托人找关系给她转了学,他们以为女儿离开,我就会偃旗息鼓。
想到了我难缠,没想到我这么难缠,我搜罗了一帮人,每天等田美丽放学回家后,堵在楼下起劲喊她的名字,搞得整座楼的人打开窗户,齐刷刷地伸出脑袋来瞧热闹。
田美丽父母看转学不行,只好跟别人家换房,悄悄搬走了。我通过追随我的小弟找到了田美丽转学的学校,市第四中学。我用小恩小惠拉拢四中那个叫赖大的家伙,他是四中有名的浑不吝,也是一个打架王。
赖大的脸盘子很大,眼睛却像席篾剌开的一条缝,说话有些囔囔鼻子。我们俩谋划好,准备采取前截后堵的招数,合伙去堵田美丽。但不知谁走漏了消息,田美丽放学没有走她常走的那条路,我们的行动计划落了空。
赖大不像我,早早抽上了烟,他特别喜欢吃零食,经常堵截同学索要零钱,不给就要动手搜身。田美丽遇到过两次,每次二话不说,随手甩给赖大一、两块零钱。赖大私下里对人说:田美丽这女生不仅人长得俊,心眼还挺好使,不歧视差生,我有点稀罕她。李石旦这小子要跟人家搞对象,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传到我的耳朵眼里,气得我暴跳如雷血脉贲张,跑去质问赖大,赖大却死不承认,还脸红脖子粗,赌咒发誓。我看他那个样子差点就动了手,想想也是自己主动请他帮忙的,还是算了。但我对他心生怨恨,从此结下了梁子,互相躲着不见,不再来往。
我着了魔,继续追田美丽,执迷不悟,谁劝也不听。
我就是块蒸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田美丽的父母也拿我没辙。若是去派出所报案,中学生早恋这种事,不算是治安案件,派出所会交给学校去解决。他们的最后一招,就是申请工作调动,离开这座城。
那个夏天天气炎热,人被高温闷蒸,汗水层出不穷,都像失了水汽的茄子,蔫蔫 的。我却是个例外,我就像树上鸣叫不止的蝉,恐怕错过美好的短暂,还在放学后去田美丽家的楼下。我在楼下徘徊到天黑,却听人议论,田家搬走了。我不相信,接下来连续两天,我还来这里,试图打听到田美丽的去处,直到那个令我终身难忘的夜晚……
若干年后。
我一个人蜗居在一片拆迁区里,每天看勾机铲车在我身边轰隆隆作响。我闲得无聊,躺倒在那间没剩几片完整墙皮的简陋房里,盯着棚顶的两挂灰了吊,捱着日子。我在这里还能坚持多久?就这样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我听说田美丽已经是个著名的地产商了,这片土地已被她买下,她要回来搞开发。我就是这片拆迁区里最硬的钉子户,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做工作,我软硬不吃,荤素不得意,任他们磨破嘴皮子,仍然不为所动。
那天,我拍了一盘黄瓜,炒了一碟花生米,拿着一瓶啤酒,正在屋中自斟自饮,忽然听到一个脆亮的声音。不用说,是她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许多事情,亲自来拔钉子了。
我扔下酒瓶子,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出来。我说田美丽,二十多年了,你的声音一点没变,还是又脆又甜,真好听。
田美丽望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瘸子,一时间竟有些惊讶,她说你是谁呀,怎么认识我呢?
我拖拉着那条瘸腿,耸着一高一低的肩膀头,朝前走几步说:真是贵人多忘事,你早把我抹干净了。我能不认识你吗,我是李石旦,当年要和你搞对象那个人。
田美丽还是惊讶:原来是你呀?你家不是在露天矿的住宅区吗,怎么搬到这片要拆迁的地界来了?
我说树倒猢狲散,我妈死了,我家的人早就散落天涯,各走各的了。我没地儿住,到此买了一间老旧的房屋,图个便宜。再说这地方在一中和四中的正当央,我这人恋旧,也好有个回忆不是?
田美丽看着我的腿,有些不解:你腿怎么残疾了,工伤吗?
我克制地说:二十多年前你家搬走的第三天晚上,我在你家附近徘徊。我看不到你,想弄清你们家到底搬去了哪里。那晚上天黑如墨,路灯的光亮如同摇曳的烛光。我心事重重地拐进你家住宅的小胡同,背后出现一个黑影,脸蒙得严严实实,只露着两只眼睛。那个人出手太快了,还没等我反应,我就觉得耳畔响起一阵风,接着我就被撂倒。路边正好有块长方形的火烤石,他就势把我的腿摁在火烤石上,用铁锤把我腿骨砸断了。边砸边咬牙切齿地教训我,那声音现在我还记得起来。待我反应过来要高声喊叫时,那人早就没影了。
田美丽惊诧地说:怎么会有这种事?这个人的胆子忒大,找你寻仇的,准是你黑道上的仇家。
我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那天的天是真黑啊,天上一个星星都瞧不见,可是我疼得眼前却全是星星。蒙面人用的是圆头大号工程锤子,直接奔我的左腿一顿猛砸,砸得真狠真准。蒙面人满腔怒火,没仇没冤的,下不了这么狠的手。我还以为我在H城里没有对手,二十多年前那个晚上才让我知道,H城遍地是高手,只是隐忍不露罢了。我一个乡下土小子就是井底之蛙,没有见识,狂妄自大,早早晚晚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田美丽问:居然打得这么狠,你该报警才是。伤害你的人如果被抓住归案,至少可以判定是重伤害,判他十年八年的都有可能。
我苦笑着说,我这是自作自受,活该。我还感谢那个人呢,他不打断我的腿,我消停不了。要是我继续逞能下去,只会胆子越来越大,行事越来越没有分寸,说不准会走上杀人越货的犯罪道路。那时候年轻,真以为自己是H城里的一个人物,可以恣意张扬,为所欲为。
我指着不远处一片废墟说:田美丽,你离开H城快三十年了,老一中和四中全迁走了。那是以前一中的旧址,被人拿地准备建一座大卖场。咱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面貌一天天变了,到处都在搞建设。那边四中的老校址,马上就成为娱乐城了。嗐,看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你其实比我还清楚。眼前你站着的地方,是过去我总堵你的那条小岔道。记不记得嘴里总吧唧着零食那个赖大?刚走上社会就犯事了,和人合伙蒙面抢劫致人死亡,被法院判了死刑,拉到得胜营子法场给毙了。
田美丽说:那个赖大我记得,长得比你大出一圈儿,还总说稀罕我要保护我。
说到这里,田美丽居然笑了,她那么一笑,打捞起了我学生时代的记忆,她有那么一点和我唠嗑的意思了。她接着说,我离开四中就再也没有和这里的同学联系,不想他走上了这条路。当年是他告诉我,你和他要两面夹击堵截我,让我错开时间躲开你。想想,我这算不算欠他一个人情?说完,田美丽继续笑,眼角露出了鱼尾纹。
我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茫然地看着远处天空中飞过的一个黑点儿,说赖大死了,我后怕了好一阵子,那段时间天天做噩梦。赖大让我想起那个蒙面人,他是我的恩人。我记得他当时警告我的话:留你一命,但你要长点脑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想要在江湖上混,做事也要有自己的分寸。蒙面人说得对,像我这种做事不计后果的家伙,早就该得到点教训了。
田美丽这时收敛了笑容,她说这事就不声不响过去了?
我说,过去怎样,不过去又能怎样?我养了差不多一年,才敢下地行走,腿瘸了,人的威风也没了。以后我就像街头的癞皮狗,处处被人嫌被人烦,不过是苟延残喘度日罢了。我知道这座城别看它不大,但圈子却不得了,到处都有漩涡,深不可测。我不信别人说的大道理,我觉得都是一些虚头巴脑轻飘飘的屁话,不如蒙面人那几闷锤来得赶劲,砸得我脑子清醒了不少。
田美丽沉吟了一会儿,接着我的话头说:我猜,那事是你叔叔干的,他当面不管你,背后给你几锤子长长记性。
我摇摇头说:不可能,我叔叔当时在露天矿做临时工,接触最多的是煤块子,他要教训我绝对用石头炮,不会专门买一把精致的工程锤子。
话说到这里,该切入正题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拴着黄绳的钥匙,在田美丽眼前晃了晃。我对她说,我没有正经工作,没娶过媳妇,穷光棍一个,就这么个小屋为我遮风挡雨。我早就听说这个地方要拆迁,而开发这个地方的老板就是你。我做这个钉子户,就是想与你见一面。二十多年前我喜欢你,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你那样无情地拒绝我,我也没有狠下心动你一个手指头。你们家都走了,我再也找不到了,这件事情就算翻篇了,但你们家人凭什么那么狠心,非得要报复我,打折我的一条腿?
我愤怒得眼睛冒火,与田美丽僵持在那里。我的突然变脸,田美丽并不感到吃惊。她一如既往地平静,语调仿佛更加和缓了。她对我说,李石旦,你不要乱猜,没有影儿的事,不要拿过来就讲。我们家一直躲着你,躲无可躲了,才搬离了这里。人都撤走了,怎么还可能再出现,打断你的腿?这事任你再怎么咬,也不会有人信。你也不想想,你在H城得罪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想敲断你的膝盖骨?刚才你还说,感谢那个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是要算旧账,找我来泄愤?不过凡事要讲证据,你拿什么来指证我的家人?
我说: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反话,我恨你们田家。看见我脚下这块火烤石没?我一直留着它,它是见证,也是凶器!人人都长了颗脑袋,一天想不明白,两天还能想不明白?早晚能解开这点事。谁不知道,你舅舅在H城手眼通天,哪有他蹚不平的?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听说,才悟出来的。你转学,你们全家搬家,就为了迁就我这样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你们田家不过是在做样子给别人看。其实你们家早就运筹帷幄,想离开H 城,奔更好的地儿。恰好我不知死活去追你,你们家正好利用我做借口,正大光明地调离了。从我第一次堵你开始,这条腿已然就不是我的了,只是你们田家还没有铺垫完,时机还不成熟。我敢告你们田家吗?那样的话,另一条腿也保不住,甚至连性命也保不住。田美丽,当年我懵懂无知,不知天高地厚,喜欢你,追你,你家就毁了我一辈子。眼下报仇的机会来了,田美丽,你现在就是给我一个亿,也不好使,我豁出去这条命,也要阻止你的楼盘按时动工,拖死你们这帮没人味的东西。我还警告你,你别动什么歪心思,我早就跟和我混的那帮兄弟做了交待,我如果出事就是你们田家害的,他们会替我报案的。我刚进城时不懂事,我以为我是一只猛虎下山,其实我就是一条土狗,在城市街头可怜兮兮流浪的土狗。
田美丽大概嗅到了我口中的酒气,声音高了两度对我说,你喝了酒,我不和你多说了。咱们今天就谈到这,哪天你想通了,咱们再谈。
我一摆手说:姓田的,你爱啥时候谈,随你的便。但是你给我记住了,我至少拖你到死。这笔陈年旧账,咱慢慢算。
田美丽依然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神情,领着一帮随从,扬长而去。远处汽车卷起的烟尘,带起一条灰龙。
第二天,田美丽又来了。她显然刻意进行了妆扮,比以前更加滋润,更加漂亮。我从屋里走出来说:甭谈了,要谈等到我将死之时,那时你再找我,我立马签字,一分钟也不会耽搁。
田美丽斩钉截铁地说:那是不可能的,十天半个月都不行,这个楼盘必须按时开工。我的公司经营遇到了麻烦,我等它救命。
我看着田美丽,眼眸里即有戏谑,也有坚定。我对她说:那是你们有钱人的事,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我只想我自己的事。别跟我说没用的,我踩着这块火烤石,它在时时提醒我,我不会心软。
田美丽说:李石旦,你要是个爷们儿,就别和我磨唧,出价吧,要多少钱,只要我田美丽能给得起,绝不含糊。
我脸上现出一丝诡异,对她说:我的价钱,你永远也出不起。
田美丽说: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出不起?
我忽然从兜里掏出一瓶二锅头,仰起脖,猛地灌下一大口。我喷着酒气,大声地说:田美丽,你他妈今天是真漂亮啊,当年我追你,为你折一条腿,值了。我的价码是让你这个身价高贵的女老板,陪我一天,不多,就一天,一天我就知足了。这么多年,我拖着一条残腿艰难度日,你不该补偿我一下吗?
空气凝固了,在场的人全都屏住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引起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沉默了一小会儿,就传来田美丽坚定地声音:就这个条件?好,我答应。但是我要严正声明,我不欠你,并不是为了补偿你。我刚刚离了婚,孩子也去了国外,跟什么人在一起,是我的自由。
我好像被雷殛中一般,呆立着不动。田美丽催促我说,走,找一家宾馆,继续叙旧。事先说好,过了今晚,你必须马上签字。
我本想田美丽会像学生时代那样,大声地喊出你是流氓你混蛋之类的话,那样我就可以胜利收兵,继续和她僵持下去。令我始料不及她竟然这么爽快地答应,我愣怔地迟疑,嘴唇颤抖不自觉地嗫嚅:不,不去宾馆,你那些保镖不知道使不使用工程锤子,不知道我去了还能不能再回来。
田美丽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迈着妖媚诡异的步子,朝我那间独立于破砖烂瓦的小房子走去。边走边对手下人说,你们都回公司,做好开工的准备,我这边很快就会有结果。她说得很严肃,很郑重,就好像要去做一件不得不做、很紧要的工作。
大概是为了给自己壮声势,我突然啪嚓一声,用力地摔碎酒瓶,随即用手指着田美丽说:田美丽,你给我站住。
田美丽站在原地,慢慢地回转头来,脸上带着温柔俏丽的笑容。她不说话,仿佛在等我拿主意。我拖着一条瘸腿,一拐一拐跟了过去,挡在她的面前,不让她继续前行。
稍顷,我忽然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蹲在地上,失声地嚎叫起来,那声音让准备离去的田美丽的手下人,纷纷停下脚步。所有的屈辱顷刻之间全部出来了。我的自信正在一点点儿往下塌陷,我刚刚还在的雄心万丈,反过来像一记耳光扇在自己的脸上。
我服你了,我永远也战胜不了你田美丽,也胜不过你们老田家!
田美丽和颜悦色拉起了我,劝导我,没有解不开的死疙瘩,咱还是进你的屋,慢慢谈。
我停止嚎叫,木桩子样呆立不动。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摇摇头说:田美丽,我认输,到此为止吧。我马上在动迁协议上签字,立马搬离这个地方。你够狠,你比当年敲折我腿的蒙面人还要狠。我激你,让你发火,你却用这种方法对待我。我是混蛋,但我也是要脸的人,你这一招,把我的脸打没了。
我很狼狈,再在这里呆下去无疑于自取其辱。很快我收拾好行囊,坐上动车。我走了,我要回到我出发时的乡村。我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着虚幻的梦,如今我醒了,要踏踏实实过几天日子了。临走时,我把我的养女叫了过来。我的养女是赖大的遗腹女,这些年一直是我在抚养她。我请她给田美丽带句话,说我腿折的第二天,H城下了一场冒烟的雨,我看着少见的大雨,写下一篇日记,那是我用我全部所学,倾注感情的一篇。我写道,H城的雨,流的全是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