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玉
1
嘉延帝姬最讨厌的人便是内侍魏浔。
庆祯十一年,徽京难得落雪,秋鹭池上结了薄冰,她褪下脚上缀着珠宝的狐皮靴,随手拋入池中,笑容恶劣地睨着身前的男人。
“本宫的鞋掉了,还不去捡吗?”
她向来这般颐指气使,魏浔冷清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一声不吭地走上了秋鹭池。
靴子捡回来时,冰面应声而碎。
魏浔拂去鞋面上沾的水珠,在她面前屈膝半跪,那只脚不过与他的手掌一般大,他握住清瘦的脚踝,轻轻将鞋子穿上。
“天冷,帝姬当心着凉。”
掌心的温度有些灼热,她抽出脚,鄙夷地皱了皱鼻子。
“无趣。”
2
庆祯七年,女帝将魏浔从宫外带回来。
那是玉子烟第一次见到魏浔。
他躺在未央宫的榻上,高热昏迷不醒,裸露的小腿上覆了一片火舌吻过的痕迹,足有两个手掌那么长,狰狞骇人。
玉子烟不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
她是娘亲唯一的孩子,可是娘亲看他的眼神,却和看她的一样温柔,每夜都守在他身边,为他熬那倒胃的苦药。
庆祯女帝已经有数日不曾来过惜玉阁了。
玉子烟坐在紫檀桌前,看着早已凉透的一碟桂花糕,愤恨地落泪。
那晚她像只凶狠的幼兽般闯进崇阳殿,夺过女帝手中的扇子,砸在地上,白瓷的扇柄碎了一地。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你不去惜玉阁看我,竟然还在熬这劳什子汤药,你忘了我是你的女儿吗?”
“胡闹!”
女帝看着眼前被宠得娇蛮任性的女儿,蹙着眉轻声呵斥。
玉子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眸,泪水夺眶而出,“娘亲,你竟为了一个外人,这般说我?”
方才凛冽的气势一下子溃散,她捂着脸,小声啜泣。
今日是中秋,她和嬷嬷做了娘亲喜欢的桂花糕,在惜玉阁从日落等到深夜,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来……
魏浔躺了三日才醒来,玉子烟初闻此事,便急不可耐地跑到他面前,叉着腰蛮横地道:“既醒了,还不快点离开!”
魏浔看着面前穿着鹅黄色衣衫,盛气凌人的小姑娘,有些愣住了。
“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
小姑娘杏眼桃腮,便是怒目圆睁也没什么威慑力。
魏浔撑起身子,目光落在她的双丫髻上,上面缀着粉玉的桃花,额顶有几根轻轻竖起的发丝,呆呆的。
“你看我做什么?”
玉子烟羞恼,拿起腰间的的玉佩,狠狠地砸在他身上。
魏浔被玉子烟赶去了内侍省。庆祯女帝听闻后并未多言,只是让他在惜玉阁看管帝姬的书房。
他到惜玉阁的第一日,玉子烟就指着他的鼻子下了三道令。
娘亲来的时候不准出来。
不许向太傅告状。
不许在她面前笑。
那时的玉子烟才堪堪到他胸口,仰着纤细雪白的颈,像从前家中养的蓝眸的暹罗猫,傲娇又高贵。
他低下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帝姬年少单纯,以为魏浔分走了娘亲的宠爱,心存芥蒂,总是想着法地欺负他。
罚他吃剩下的冷饭,罚他擦拭书房里大大小小的书架,罚他在深夜去清扫整个惜玉阁的落叶。
玉子烟看着少年吃瘪的样子,心里颇为畅快。
3
先皇病逝的时候,玉子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
从前父皇政务繁忙,见他的次数便寥寥无几。后来庆祯女帝继位,她被送去惜玉阁由嬷嬷照料后,愈发缺少双亲的疼爱。
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玉子烟的性子变得敏感偏激,蛮横无理。
她是个脾气大的,生起气来下人们都敬而远之。
那夜她在书房中写太傅留下的课业,魏浔跪坐在一旁研墨,烛火稍有些晃眼,她蓦地将笔一撂,语气疾厉,“你忘了剪烛花了!”
魏浔拿了剪子,剪去了略长的烛芯。
她脾气未消,反倒又涨了几分,指着砚台恼怒道:“这墨也不好!”
魏浔一言未发,安静地寻来了一块新墨,是松烟墨中的上品,发墨如油,一点如漆。
玉子烟哑然,眼圈一红,趴在桌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明日是十五……”
魏浔从她小声的啜泣中依稀听见了这几个字。
明日是十五,是庆祯女帝来惜玉阁的日子。他知道玉子烟的心思,陛下极少得空来看她,若是能写得好些,陛下才会开心。
“写得很好了。”
他轻声安慰道。
小帝姬哭得忘我,不理会他,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起来,我教你写。”
“真的吗?”玉子烟抹了一把眼泪,显然是不信。
“嗯。”
“不许告诉太傅和娘亲!”
“好。”
玉子烟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魏浔心软的。
那日魏浔一如既往地清扫院中的落叶,她看着瑟瑟寒风中略显孤寂的身影,心里忽地有些发闷。
“别扫了,吵得我头疼。”
她蹙起眉,故作一幅不耐烦的样子,半分好脸色也不想给他。
魏浔归置好了扫帚,垂着眉眼,静静地站在台阶之下,清冷得像山涧的溪泉。
玉子烟看着他一声不吭,任由自己发落的样子,无端生出几分懊恼,半晌,才轻轻出声道:“风大,先进来吧。”
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十一月便又初雪降落,腊月初更是暴雪肆虐,寒风刺骨。
玉子烟幼时曾从树上摔过一次,许是伤了头上经络,自那便留下了头痛的毛病,偶尔发作时疼得钻心,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那夜她又犯了病,几乎是把惜玉阁所有的下人都骂了出去。
唯独魏浔没走。
殿中的炭火熄灭了许久,他一言不发地换上了新的银丝碳,冰冷的空气中难得添上了一丝暖意。
玉子烟听见外面的动静,烦躁至极:“你怎么还不走?”
“陛下吩咐过,要好生服侍公主。”他眉目淡远,不卑不亢。
“你入了惜玉阁,便是我一人的内侍,何故还将旁人的话视为金科玉律,我还是你的主子么?”
玉子烟眉头微皱,说出的话毫不忌讳。
“自然。”
魏浔轻声说着,另又去箱笼取了件厚厚的大氅,递到玉子烟面前,“天寒,帝姬再添件衣裳吧。”
玉子烟接过,似乎是件新的,衣袖和下摆处都用碧色的线绣着奇奇怪怪的花,狐疑道:“这是哪家的绣娘,绣工这般潦草,怕不是塞了银子进来的?”
“是我。”
一旁的人忍不住出声。
玉子烟实在讶异,瞪着杏眸看他:“你何时会这个了?”
“只才学了月余,技艺生疏,还望帝姬见谅。”魏浔正襟危坐,眸色清淡,只是面上有些微微发烫。
玉子烟闻言,似乎想起来什么,低头翻了翻脚上的袜子,边缘绣了一串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勉强辨得出……是铃兰。
“魏浔,你干脆别做内侍了,去后院当个老妈子吧!”玉子烟嗤笑一声,“你学这个做什么?”
“闲来无事,以作消遣。”魏浔随口道。
玉子烟听他这话却是恼了,“消遣的玩意儿也敢拿来给本殿下,好大的胆子!”
“公主又要罚我了么?”魏浔抬起眸,平静地与她对视,没有畏惧,只略微有一些无奈。
玉子烟看了看窗外,雪似乎下得比先前更大了些,从细盐似的,到鹅毛般扑簌着降下,透过明瓦窗映出了清影。
若是旁时,玉子烟早已将魏浔赶去外面扫院子了,而此刻,她犹豫了几分,目光落到他的双手之上。
指骨清瘦,白净纤长。
外头寒风凛冽,此刻去扫地怕是要生冻疮了,谅他平日里还要做针线绣活,便免了吧。
玉子烟撇了撇嘴,开口恩赐道:“今日不罚你了。”
“嗯。”
魏浔轻声应下。
两人都没有再开口,玉子烟在美人榻上靠着软枕小憩,少年跪坐一旁,身姿清挺,如松竹刻玉。
4
魏浔入惜玉阁不知不觉也有三余年了,比起初见时的剑拔弩张,玉子烟对他的厌恶也淡了许多。
只要他好好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不去见娘亲,别的她倒是没什么不允的。
玉子烟大咧咧地靠在椅子上品着牛乳茶,“监督”着一旁奋笔疾书的少年。
今日她上课打盹,被太傅罚了抄写经典,一切自然都由魏浔代劳,如今他模仿自己笔迹已经模仿得炉火纯青了。
良久,魏浔搁下笔,揉了揉眉心,起身到玉子烟面前道:“写完了。”
玉子烟见他还有些欲言又止,以为他想求些赏赐,便阔气地挥了挥手,“今日新进的岭南荔枝,分你一半。”
魏浔愣了下,微叹了口气:“帝姬以后上课还是认真些吧。”
听人揭自己的糗事,玉子烟倒不乐意了:“哼,你是嫌本殿下多事了。”
见他面色清冷,更是微恼,“你胆子大了,竟敢在我面前摆脸色!谁允你不满了,本殿下就算是赏你板子,你也得给我笑着谢恩!”
“帝姬不是不许我笑吗?”
魏浔微挑眉,反问道。
玉子烟一时语塞,她都快忘了这事了,从前年幼跋扈,欺他太甚。
如今年岁大了,娘亲说过须得平心静气些。于是端坐起身子,整理了下衣袖,仰头傲娇地道:“本殿下岂是那般没气量之人,何时不许你笑了。”
少年逆着夏日的光,他不笑,却柔和得像一轮满月。
玉子烟第一次见魏浔那年,她十二岁,只堪堪到他胸口。三年来少女身量见长,愈发清姿窈窕,却……还只是到他肩头的位置。
怎么长这么高了?
玉子烟站在魏浔身前,仔细比划着,心里稍有些挫败,每次与他讲话都须得仰着头,倒是失了她帝姬的威严。
玉子烟才皱起眉,魏浔就轻咳一声,识趣地坐到了离她几尺外的椅子上,尽量不与她对视。
方才她打量他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妙了,虽然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来。
“喂!”
玉子烟跟了上去,低头注视着魏浔的脸,似乎有些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下月初八的及笄礼,礼部准备的如何了?”
“帝姬放心,一切妥当。”
六月初八是玉子烟十五岁的生辰。
她是庆祯女帝膝下唯一子嗣,身份最尊贵的嘉延帝姬,及笄礼自然是办的盛大煊赫。
宫里热闹了一整天,直至酉时日落,喧嚣方才歇下。
“魏浔!”
玉子烟前脚才踏进惜玉阁的门,便扯下了凤冠,拖着绣了金线青鸟的翟衣,气势汹汹地冲进了魏浔的屋子。
彼时少年手里正摩挲着一枚银制如意锁,若有所思,被玉子烟吼得一个颤栗,险些连东西都拿不稳。
“你为何不派步撵来崇阳殿接我?我走了足足两刻钟,脚都磨破了!”
魏浔一愣,哑口无言。
玉子烟见他这反应,嗔怒道:“你是不是忘了?”
“对不起……”魏浔略微抿了抿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确实是忘了。
玉子烟气得发懵,狠狠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甩袖离去。
她在寝殿足足垂了一刻钟的床才略微消了气,然后躺在了美人榻上,拿了话本子遮脸小憩起来。
半梦半醒中仿佛好像有人给自己盖了件衣裳,索性也没了困意,扔掉书,少年清冷平和的眉眼映入眼帘。
“你来干什么?”玉子烟没好气地嘟囔。
魏浔伸出手,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一枚如意锁。只是银色略显黯淡,还有些许划痕,能瞧得出似乎是积年的旧物。
“这是什么?”
“送给你的。”
“哦。”玉子烟冷眼扫过,见魏浔半天没有反应,不耐烦地催促他:“还不快给我带上!”
魏浔没想到她直接就收下了,本以为她看不上这旧物的,便迅速抬手将如意锁系在了她的颈间。
“以后日日都带着,不要取下来,不要弄丢,好不好?”
这是魏浔第一次同这小帝姬讲条件,有些不大自在,羞涩地偏过头,连耳尖都悄悄红了几分。
“哦。”
见她又直接应下了,魏浔有些不可思议。
玉子烟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低着头摆弄着胸前的银锁,左看右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彼时的玉子烟尚不知,这一枚小小的银锁,几乎是等于半个江山的重量。
5
玉子烟与魏浔关系再次降至冰点,大抵是从庆祯十一年,十五岁生辰后的那个中秋开始的。
按礼制来说,嘉延帝姬作为女帝唯一子嗣,将来继承大统之人,应当在及笄之后便另立东宫而居。
但因庆祯女帝疼惜女儿,便许诺过玉子烟暂时仍住在惜玉阁。
然而中秋宫宴之后,女帝却极其反常地下了一道圣旨,令帝姬即刻入主东宫。
玉子烟闻诏万分惊讶,立刻去了崇阳殿,只是她还未进门,便看见女帝正在召见外臣。
那外臣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内侍,魏浔。
“你怎么在这?”
玉子烟心中隐隐有一丝不好的预感,都忘了向女帝行礼,蹙眉冷声质问他:“是你做的?是你向陛下提出要我去东宫?”
魏浔垂首不语,似乎是默认了这件事。
“嘉延……”庆祯女帝在一旁唤她。
玉子烟未应,一径走到魏浔身前,冷眼瞧着他,目光像深秋时节的寒霜。
她倏地抬手,在少年脸上落下一个清脆的巴掌。
“多事的奴才。”
她的声音略冷,却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教训一个寻常低贱的奴仆。
玉子烟走后,魏浔捂着胸口,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似风中旋落飘坠的枯叶。
女帝见状欲唤太医,却被他拦住。
“陛下,此事不宜声张。”
女帝一晌无言,对女儿方才的举动感到些许歉意,递过一张丝帕,解释道:“嘉延她不知晓此事,所以……”
魏浔接过,抹去了唇角残余的暗红,抬眸望着玉子烟离去时的方向,轻轻摇了摇头,“等事情都结束后,再与她说吧。”
“至于我,也许将来她会原谅的。”
魏浔独自一人回到了寝居,褪下了身上的墨色衣衫,一道狰狞丑陋的刀伤攀附在胸膛之上。
他忍痛清洗了伤口,上了些金疮药,一切都做完后,他看着被血液洇湿的衣裳,忽地有些庆幸它是墨色的。
魏浔躺在床上,却毫无困意,借着忽明忽暗的烛火,凝视着窗外一如既往寂寥、凄清的枯木。
这如同一潭静水的皇宫,远不似看起来的这样安宁。
白日阖宫宴饮,他在崇阳殿后发现了一个行踪可疑之人,本想尾随他探查些消息,却在宫门外被发觉。
那人功夫甚高,魏浔与他缠斗中落入下风,不幸受了伤。
他迅速回崇阳殿拜见女帝,女帝听闻此事亦是忧心忡忡。
自四年前定北候府失火,她将魏浔救下后,这股势力便已销声匿迹了许久,如今竟有卷土重来之势。
当年先帝无端缠绵病榻,似乎也与这股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可幕后主使到底是何人,他的手伸得又有多长,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嘉延送出宫去,保证她的安全。
6
庆祯十一年九月,女帝诏令嘉延帝姬为储君,立东宫而居。
同时令魏浔随侍帝姬,为东宫詹事。
玉子烟看魏浔的目光总是充满了冷漠。
纵使他将东宫之事处理的井井有条,事必躬亲,每日熬至深夜,玉子烟也不过是讥讽两句。
深秋冷风瑟瑟,天寒露重。
魏浔无意染了风寒,玉子烟吩咐下人不许给他熬药,他便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守着黑瓦药罐子,等待浓郁的药汁一点点沸腾起来。
玉子烟闻到了苦涩的药香,出了正殿,只看见那人在辛夷花树下,披着外衣,形骨清癯寂寥。
他似乎瘦了许多。
她莫名烦躁起来,本想出言讽刺他几句,张了张嘴,却觉得没有半点意思。
魏浔病了很久,一直到十二月初雪降落,还整日里咳嗽不停。
那夜他出府采办,寒气侵体,回府便起了高热,身体滚烫异常,把身边的仆从都吓了一跳。
仆从怕生事端,立刻报了玉子烟知晓。
玉子烟匆匆赶去时,魏浔已昏迷了数个时辰。她犹豫了片刻,便急诏宫中太医前来医治。
魏浔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凌乱的墨发不曾梳理,随意压在身下。
玉子烟第一次见他这样脆弱的模样,像春日渐消渐融的冰,一触即碎。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小丫鬟来来往往,为他添被、擦拭身体、换覆额的丝帕。直到有个丫鬟端来了一碗浓墨似的药汁,她才伸出了手:“都出去吧。”
喂药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容易,喂上一勺有一半药汁都顺着嘴角流下,她皱起眉,几乎要失了耐心。
却忽地想起,从前魏浔便是这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她,有时他不像个内侍,倒是像她的兄长。
玉子烟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胸前的如意锁,若有所思。
她总想不明白,魏浔那时为何要劝女帝立储,只是为自己谋一个东宫詹事的官职吗?
魏浔醒来的时候,她便问出了口。
“那件事……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她给他喂着药,声音平静,神色如常,没有讥讽和冷眼,让魏浔想起了曾经在惜玉阁的时光。
“现在还不能与你说。”
他看着她,声音疲惫喑哑,却万分诚挚,“嘉延,你信我吗?”
玉子烟并未责怪他直呼帝姬名讳,而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微微点了头。
魏浔轻舒了口气,唇角勾起笑意。
玉子烟第一次见他笑,眉目似远山青黛,眸中映下朗月清辉。在她心里,仿佛有经年的风雪在此刻戛然初寂。
且信他这一回吧。
魏浔病愈之后,便接了女帝密诏入宫。
如今处于敌暗我明之态,形势尚不明朗,想要寻到那篡权谋逆之人,便只有设计引蛇出洞。
7
正值徽京深冬时节,女帝突发重疾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朝堂。
玉子烟方寸大乱,急令魏浔备下车马入宫。
她心绪太不安宁,下马车时都险些跌了下去,魏浔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的身子,将她抱到了地上。
“别怕。”
他一面系着斗篷上的丝带,一面在她耳边轻语:“我今日不与你同去了,好好陪在陛下身边,我们都不会有事。嘉延,相信我。”
二人在宫门口分别,魏浔走时,玉子烟回首望了一眼,他说的话她并不十分明白,可是却毫无理由地信任他。
玉子烟在崇阳殿侍疾,悉心照料了三日后,庆祯女帝从昏睡中醒来。
女帝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让她躁动不安的心莫名安宁下来。
女帝遣散了崇阳殿所有的内侍的婢女,将一枚小小的东西放在了玉子烟的掌心。
那是……虎符。
玄铁的虎符在烛火下泛着清幽的光泽,在掌心显得万分沉重。玉子烟惊诧地抬起头,在女帝的示意下,悄悄退出了崇阳殿。
去玄武门,找景栩将军。
玉子烟离开后,整个大殿更是悄无声息,在忽明忽暗的灯烛映照下,显得阴冷异常。
“青萍,去把炉子里的香再添上一些。”
庆祯女帝坐在主座之上,摩挲着手中的一把玉如意,神色晦暗不明。
话音落下,有一位身姿清瘦的婢女从殿外走上前,按她的旨意添了香,回到她身前屈膝跪下。
“奴婢替您揉揉腿吧。”
青萍抬起手,还未放到女帝的腿上,便被她按住。
只一瞬间,女帝便迅速钳制住了她的下颌,倾身而下,与她目光相接。
青萍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头颈被迫仰起,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跪坐在龙椅之下。
女帝缓缓凑到她耳边,声音落下,如同地狱之中的鬼魅。
“公主,也会做这般屈辱之事吗?”
“你……”
青萍的眸中显出一丝惊恐,下颌被庆祯女帝的手指紧紧钳制着,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近日的熏香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了,可朕认得这个味道,与先帝病重之时的所燃的香,一模一样,容靖公主,你说是不是?”
女帝伸出手指,抚上青萍的脸颊,如冰冷的细蛇一般游走。
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眸,利刃刺入,一击毙命。
8
玉子烟带着虎符匆忙赶到玄武门是在后半夜,景将军已在那里等待她许久。
“将军,今夜可是有人谋反。”玉子烟蹙着眉闻道。
“是。”景将军拱手作礼,“前朝太子及其旧部,今夜将会攻入皇城。”
玉子烟穿上了景将军备下的细甲,翻身上马,携五千禁军奔赴城门。
在黎明到来的前夕,叛军攻入了皇城,在景将军的带领下禁军浴血厮杀,只是很快便落入下风。
玉子烟心急如焚,哪怕禁军再勇猛也不过只有五千人,若此刻急调其他军队更是不可能来得及。
她下意识摸上胸前的银锁,却发现它早已消失了踪影。
霎时,一阵厮杀的声音从叛军后方传来,她抬起头从城门之上远望,看见朦胧的曙光中,魏浔身骑战马,带着数万兵将杀来。
破晓时刻,叛军伏诛。
魏浔翻身下马,玉子烟迅速奔下了城门。
魏浔朝玉子烟张开双臂,见她许久没有反应,便轻笑着道:“还讨厌我吗?”
“不是的。”
帝姬脸上沾着尘灰,指着他左肩渗着血的箭伤,哭得瓮声瓮气,“我怕你疼。”
魏浔揽过她的肩,将那颗小脑袋按在怀里,抚着她散乱的墨发,温声如玉。
“嘉延,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庆祯十二年元夕前日,反贼在玄武门外被诛杀。
那日魏浔在场,被枷锁囚禁的前朝太子见他,却是阴森地笑了一声,“告诉那个女人,她会后悔的。”
魏浔觉得诡异,却并未多想,很快便回了东宫。
“魏浔,你给我那个如意锁不见了。”玉子烟忧心忡忡地与他说道。“那东西,很重要吗?”
“很重要,那是金麟军的虎符,不过你无需担心,它在我这里。”
“金鳞军!”玉子烟惊呼,“是那位定北侯的部下。”
她年龄尚小,却对父皇那一朝之事略有耳闻,定北侯是本朝唯一异姓侯,曾平定北荒,得此封号。
北荒蛮夷善战,历朝历代大多是令公主和亲,以修和睦,定北侯之所以能平定北荒,靠的便是这样一只军队。
可后来定北侯夫妇在火灾中逝世,已经数年不再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定北侯,是我的父亲。”
魏浔见她犹疑,解释道。
“数年前侯府的那场火灾,也是前朝太子的手笔。为的便是寻这虎符,只是他无意漏了踪迹,被我父母所察觉,便下此毒手。”
“火灾发生那夜,我侥幸逃脱,只是双腿被灼伤得太重,陛下将我接入宫医治,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对不起。”
知晓真相的玉子烟万分愧疚,低下了头,言语中还带着一丝隐隐的哭腔。
“别哭。”
魏浔托起了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抹去了眼角的泪痕。
“不久前我找到了父亲当年未发出的亲笔密信,如今真相大白,我也为他们报了仇。”
“现在,一切都很好。”
“那,元夕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放花灯,再也不想以前的事情了好不好。”
玉子烟眼角绯红,柔声细语地问他。
“好。”
元夕那日,玉子烟在东宫找了个遍,也不见魏浔身影,气他爽约,心道再也不理他了。数日后,仍不见他踪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问过女帝后才得知,前些日子北荒又起动乱, 魏浔即刻前去平息叛军了。
她的气一下子消了,倒是为他忧心起来,每日都写书信询问近况,直到数月后捷报传来,才稍安下心。
9
庆祯十年春,宫中设下海棠宴,广邀各家弱冠公子赏花吟诗。
说是赏花,实则大家都知道,这宴是为嘉延帝姬招夫婿来的。
别的要求倒罢,这嘉延帝姬可是亲口吩咐了,须得先由画师画了像,待她一一见过才能递上名贴。
宴会的名单下来时,众人险些惊掉了下巴,帝姬怕不是把整个徽京的美男子都给搜罗了一遍。
甚至还有臣子为此忧心忡忡,朝堂上耿直地谏言女帝,东宫驸马应以德行为主,以色事人实是不妥。
徽京闹得沸沸扬扬的事,自然很快便传到了北荒。
魏浔初闻此事却是哑然失笑,这小帝姬,是存心不让他安宁。
都找上夫婿了,哪里有不回的道理?于是只身骑上马,越过万里山河,三日便到了京城。
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东宫时,便瞧见那小帝姬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揉着一只雪白的猫。
“嘉延。”
玉子烟循声望去,便瞧见走了三年的人正站在柔和的春光里,眉眼含笑。
于是全然不顾帝姬的仪容,提着裙摆飞奔过去,扑了个满怀。
“你还知道回来!”
她忍不住控诉。
魏浔轻轻环住女子纤细轻盈的腰身,发间的金步摇还在不停摇晃,时不时划过他的下颌,撩得他心神不定。
“嘉延,你明知北荒不定,却还设计诱我回京,真是好不懂事。”
魏浔用指骨点了点她的额头,轻笑道。
“谁诱你了?我已经是大姑娘了,为自己相看夫婿,那是人之常情!”
玉子烟重重地推搡了身前的男人一把,才不肯承认,仰着雪颈傲娇地道。
“相看的如何了?准备何时成婚?”
魏浔有意揶揄。
玉子烟没有半点姑娘家的羞涩之意,睁着圆溜溜的眸子,认真思索着:“是有几个合眼缘的,郑尚书之子郑晖、江丞相之子江柘、还有我的青梅竹马,太傅之子李珩之,只是……他们资历都略浅了些。”
“所以?”
“所以,东宫还缺了一位主夫。”
主夫?魏浔又气又好笑。
“那就李珩之,他爹是你的老师,算是卖个面子。”
“不太行。”
玉子烟面露难色,诚恳地解释:“他生得不够漂亮,怕是会失了我东宫门面。”
魏浔面色微冷,转身作势要离去:“那帝姬便好生相看吧,魏某还有事,先告辞了。”
只是他步子还未迈出,便觉得有人在扯他的衣袖,略微垂首,瞧见小帝姬捂着嘴笑得正欢。
“魏浔,你生气了!”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她眉眼含笑,在等着他开口。
然而魏浔的话却浇了她一盆冷水,“等我回来。”
玉子烟气得跺脚,心里暗骂数声:真是个木头!
纵然她不愿,可人还是在三日后走了。
临行前他忽地抱住了自己,垂首,在她耳畔温声轻诉:“你想听的,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10
魏浔在苗疆之地寻了整整一月,才找到了传闻中那位善蛊毒的巫女。
数月前玉子烟又犯了头痛之症,只是这次比寻常都来得迅猛,昏迷了数日,气息微弱几近全无。
庆祯女帝四海之内广寻名医,找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赤脚医生,把了脉之后指着她大喊:“中毒了!”
魏浔猛然间想起前朝太子所说的话,才知道这病症并非是嘉延幼时跌下伤了经络,而是被下了剧毒。
后听闻苗疆有人善蛊毒,兴许可解,便只身前来。
原以为那巫女是个老妪,却不成想,竟是个又蛮横又暴躁的姑娘。
“你说的那毒,我能解。”
阿矞只顾着观察掌心扭来扭去的蛊虫,懒得抬眼看这位徽京来的公子。
倒是一旁的小少年盯着魏浔身上的玉佩,贼兮兮地道:“公子,我们要的不多,也就五千两。”
“阿钰!”
阿矞一记眼刀飞去,小少年顿时吓得像个鸡仔似的缩了回去。
“这毒可解,但是你得给我做一年的蛊人,作为代价。”
“蛊人!”少年惊呼,“阿姐你好毒哇!”
所谓蛊人,便是试蛊之人。蛊可以治病解毒,亦能杀人与无形,甚是阴毒。
魏浔思及此,丝毫没有犹豫,点头应下,倒是叫阿矞高看了他一眼。
阿矞给他种的蛊种类繁杂,功效各异。有一些更是刁钻异常,虽不至于令人毙命,却十分折磨人。
在这一年中魏浔从未有过怨言,阿矞用蛊便更是随心所欲,直到有一次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方才收敛了些许。
许是有些心虚,她便减了剩下两月的期限,递给了魏浔一丸药,“这个给病人吃下,一个时辰毒便能解。”
在魏浔纵马离去之际,阿矞忽地叫住了他,笑得十分恶劣:“忘了跟你说,昨日我还给你下了一道蛊。”
“什么?”魏浔蹙眉闻道。
“情人蛊。”
“若背弃心爱之人,便生不如死。”
她本以为魏浔会恼怒,却只见那马上之人笑得风光霁月,眸色清宁,如古寺中静开的青莲。
“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