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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2023-03-17  本文已影响0人  荒村的灯光

天气很晴朗。

跟往年这个时节绵绵细雨伴随着阴冷不一样,今年的清明节山上气候温和,空气中夹杂着树木和青草发芽长叶子时特有的清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父亲用一把一尺来长的砍刀剁断坟头上密密匝匝的一株株拇指来粗小树,腰弯得厉害,身体匍匐着快要趴到土上去了。虽然额头上布满亮晶晶的汗珠,但是他的动作很利落,挥舞砍刀一次就能剁断一根小树。

“我来吧!”

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砍刀把的时候,没想到砍刀竟然这么沉,使我的手腕猛地朝下一弯。重新掂了掂砍刀的重量,学着父亲的样子挥刀砍向一株小树。小树没有断,反而受力之后突然反弹过来,猝不及防一下打在我的脸上,我负痛叫了一声,捂住了火辣辣的脸。

“咦!”嘲弄的语气从弟弟的口里发出来,他正在拿铁锨清理坟前的枯枝败叶和过年挂坟时的鞭炮渣,翻开的地方散发着腐败的草木味。他拄着铁锨,挺直了身子,斜着眼睛看着我说道:“你也像是一个做事的人!”

“看看我的脸出血了没有?”我顾不上他的嘲笑,移开脸上的手问。

弟弟没有理我,父亲抓着一把香爬上来很仔细地在我的脸上看了看,说:“有一点印子,不碍事。”伸手接我手上的砍刀说道:“你下去,还是我来。”

“不,我来!”

这次不敢大意,抓住刚才砍的那株小树,这样至少不会反弹到我的脸上来。挥刀用力一砍,树还是没有断,只是皮破了,露出白白的一截子树芯,砍刀顺着树根一直滑到离我的左脚尖才一指宽的地方停住。

“小心脚!”父亲一声惊呼。

“赶快下来,留着你的脚再说!”弟弟显然也吓着了,丢掉铁锨往坟上爬。

这次我没有再逞强,乖乖地把刀递给了弟弟。他的姿势和父亲如出一辙:弯着腰、右腿屈着、左脚往后伸,身体顺着坟头的坡度差不多贴着地面了。一株株小树随着砍刀挥舞的弧线倒下来,白色和青色的汁液还没有来得及粘上刀刃,一茬茬就已经剁得精光,坟上不一会儿就整洁如新了。

“不是砍,是剁知道吗?”弟弟站在坟头上,一脸不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依然是嘲弄的口气,“身子要俯下来,从侧面对树枝剁下去,切口斜着一下就断!哪像你一样挺着腰子拿刀横扫,像个醉汉一样,昨晚的酒还没醒吧!”

“就你能!”父亲已经把香点着插在坟前,把一捆清明吊递给弟弟说道,“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把这些都插上去!”

父亲一生都讲究敬神如神在,每年挂清明在祖宗的骨殖前,话极少,神情庄重肃穆。这是一种家族精神的延续和传承,使我跟父亲一样做每年必要的功夫——焚香、清理、培土时,保持着对祖先的敬意,不敢大声喧哗和嬉闹。前几年母亲去世后,每年上坟内心总是伴随着哀伤、愧悔和自责,自然表情凝重。

而小我八岁的弟弟今天显然和我较上了劲。

“清明吊都插好了,可以点炮了,放个鞭炮你总会吧?”弟弟把几盘鞭炮摊开,围着坟上转了几圈,又仔细地理了一遍,然后把四个礼炮的引子也缠在鞭炮上,炮头丢给了我。

有很多年没有点过鞭炮了,心里有些发怵。真是很奇怪,放鞭子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事情,但离开家时间久了没有碰过这玩意,过年放鞭炮的时候都不敢点,弟弟为此嘲笑过我几次。

我保持着做兄长的尊严,硬着头皮拿了打火机,手哆哆嗦嗦地往炮引子上凑。

“砰!”弟弟突然一声大叫。我条件反射一个激灵立即把炮头和打火机都扔在地上。

“怎么了,炮咬手?”弟弟似笑非笑,眼神里尽是鄙夷。

父亲看着讪笑的我,呵斥弟弟:“你在搞什么名堂!”然后示意我走开一点,弯腰把鞭炮点着了。

鞭炮围着坟头噼里啪啦炸,礼炮发着号音冲向天空。我用外套罩着头,掩盖爆炸的响声,也避免炸飞的火药残渣溅到我的脸上。炮声停了,慢慢启开外套一角,偷眼看去,烟雾正在慢慢散开。

弟弟一把扯开我的外套,让我的头整个都露出来,说道:“炮放完了,别再包着像只野鸡一样顾头不顾尾!”

我讪笑了一下,看了父亲一眼,立即又敛了笑意。

开始往坟上培土。我用锄头把空地上的松土装入箢箕,弟弟挑着堆在坟头。我总觉得坟的后部太薄,使坟顶的坡度太大,显得头大尾小气势不足,于是要弟弟多挑一点土堆到坟后部。弟弟依言挑了两担土过去,然后问我厚度够不够。我爬上去看了看说起码还得四五担土堆上才有个样子。

“我来装土,你来挑两担!”弟弟肩膀一卸,扁担就到了我的肩上。

“你装这么满他怎么挑得动?”父亲在坟顶上用铁锨把土扒均匀,反身看着满满两箢箕土责备弟弟。

“没有事的。”我接过父亲的话,弯腰想把土挑起来。

可怜两个肩膀有二十多年没有挑过东西,用力一顶,脸胀得通红,两个箢箕竟然像生了根,纹丝不动。

“你腰弯在那也累,而且你就是把腰弯断了土也到不了坟上去的。”弟弟可能以为我还没有使劲,也可能又在奚落我。

真是邪门了,弟弟刚才挑了两担土,非常轻松地能走到坟上,而我就起都起不来?憋了一口气,用了吃奶的劲一挣,两个箢箕只是颤悠着挪动了一下地方,而我的肩膀好像已经负了千斤之力,身子依然没有直起来。

“你到底挑还是不挑?”弟弟又在边上喊:“天不早了,你不挑我来挑!”

父亲也略感疑惑,朝我这边投了一眼:“试试看挑得起来不?挑不动就别强来,小心闪了腰。”

我的腰弯着,面红耳赤,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想放手伸直腰怕弟弟嘲笑,但要挑起这担土已经知道不可能。即使能够挑得起来,走一步都休想,腿脚已经虚了,不停地在发颤。

“哈哈哈,好本事!闪开,你这样子真是叫人看不上!”弟弟接过我肩上的扁担纵声大笑起来。

“你哪里还有半点规矩!”弟弟的笑声使父亲明显恼怒了,斥道,“这也是你胡来的地方!”

弟弟嬉笑着不以为意,反驳父亲:“您不说他没用,反而说我这种有用的人……”

从来父亲对我说话,我哪敢反驳?但弟弟敢。他依旧轻松地把一担土挑起来,边走边说:“他这个样子您不生气,我倒是怕妈生气,从土里气得爬出来骂他!”

这下父亲的脸也绷不住了,笑骂弟弟:“你真是没有名堂!”

从记事起,跟父亲无论是上山拜年还是挂清明,这是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笑脸。父亲孤傲的性格使他平时不苟言笑,内心森严的尺度足以维持他的威严。曾经在山上无数次告诫我,在祖宗的神灵面前,必须要做到“诚”和“敬”这两个字,多想想祖先为了家族的兴旺和传承所承受的苦难,从而感恩我们的生命和生活全是依赖祖先们一代一代的创造和累积的福报。我承认父亲的话对我影响很大,但也很清楚自己对父亲的顺从多于对祖宗们的敬意。直到母亲走后我才对父亲的话有深刻的体会,每次到母亲的坟前,脑子里尽是母亲在世时受苦受难的情景,忏悔自己种种不孝时总是让我泪水涟涟,在清明节那几天里都会让我情绪非常低落。

但是今天在弟弟的捉弄下虽然让我丑态百出,心情却跟往年完全不一样,出奇地轻松,一直想笑只是不敢放声。

弟弟看到父亲的笑脸,更加得意了,朝我挤了挤眼睛,说道:“每年上坟的时候何必要弄得凄凄惨惨?要我说先人们即使躺在地下也不希望看到我们愁眉苦脸吧……”

“不要扯远了,再担一担土也就差不多了,准备收拾东西下山吧。”父亲用脚密实着堆上来的新土,口气柔和,已经没有半点威严了。显然父亲有些认同弟弟的话。

弟弟依然看着我,他是在一再确认我是不是他的同类。

我当然是。而且我能够确认他今天种种表现所有的象征意义和内在逻辑关系:他与父亲一样匍匐着贴近坟土的姿势清理完坟上的小树,我认同的不仅仅是他如武士一般潇洒自如的动作,更是一种贴近祖先的虔诚和敬意;当他把鞭炮仔细缠绕在祖先的坟茔上,这是表明后人们能够有条理地执行祖先们或明确或不明确的玄冥意图;而他坚实的脚步和有力的肩膀挑起的不仅仅是一担担黄土,更是向祖先们表明有足够的力量能够挑起家族的重担和生命延续的意志。

当然,最后是幸福和快乐。当我们在祖先的灵前感恩祖先的同时,也祝福祖先在另一个世界安好。正如弟弟所说,如果我们真的领会了祖先的意图,祖先们毫无疑问希望后人们一切安好,是幸福和快乐的;还有母亲,母亲在世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一家能够过得幸福和快乐,我在梦中经常能够看见母亲在光中对我们的祝福。

下山。阳光很和煦,天清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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