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不记得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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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嬿终于来到克兰河畔。水声哗哗,用千百年来未曾变更的语调,冲刷着鹅卵石,也冲刷着她这颗从杭州梅雨季里逃出来的、浸满潮气的心脏。岸边的白桦林临水而立,清俊挺拔。这是她落地阿勒泰的第三个小时,手机里最后一条信息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落地提醒,而再上一条,是一个月前,林舟发来的:“丫头,杭州今年的桂花,开得好像特别晚。”
背包侧袋里,放着林舟那台老旧的徕卡相机。他弥留之际,用几乎无法抬起的手指碰了碰它,又望向青嬿,眼睛里有种未竟的渴望。她擅自将这理解为一种托付——他没能拍到的世界,她得替他去看,去记录。这沉重的期许,成了她此行的枷锁。
风掠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摸一棵最为挺拔的白桦。树皮皲裂,又薄又凉。那一瞬间,耳边似乎不是风声,而是医院里监护仪冗长的滴声,以及窗外,桂花终于开了,香气残忍地甜腻,透过缝隙钻进病房,混着消毒水的味道,久久挥之不去。
第一次遇见林舟,在人山人海的车站,那时她正经历着父母离婚,事业受挫。她像一只委屈的小兔,提着沉重的行李箱,睁着红肿的眼睛,不停地往回看。然后等来的却不是家人,而是一个手握徕卡相机的男孩,干净的白衬衫,飘着淡淡的桂花香水味。在他眼里,面前这个女孩是那么无助。他用尽各种方法,将她劝回家,给她找工作。往后的三年里,杭州市内的大街小巷,都是两人形影不离的身影。他总笑她技术糟蹋了他的徕卡,却拥有无穷耐心,一遍遍带她到郊野捕捉波光与飞鸟的轨迹。他追求镜头里的一切都要精致与美,咖啡要现磨,衬衫要妥贴。他最爱秋日桂花盛开时,拉着她去拍摄。他会突然停下,仰起头,闭眼深吸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凑过来问:“丫头,你闻闻,这味道,像不像我身上的香味?”她总笑他臭美,说他比桂花还会招摇。他却只是笑着,眼睛弯成两轮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宽慰与疗愈。他们也会争执,为一点小事吵得面红耳赤,可怒气总是撑不过下一秒。所有的芥蒂,最终都会消散在彼此间一个眼神里。她曾一度以为他是命中注定的救赎,能够将她摇摇欲坠的生活悬崖勒马。然而……
从那时开始,她心中的思念与悲痛愈发浓烈,成为了无法释怀的心结。
“姑娘,你是刚来这的?”身后响起声音,打断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回溯。一位肤色黧黑、眼窝深邃的哈萨克族大叔牵着马,立在几步开外。她仓促点头,抹了一下眼角。他像是没看见青嬿的失态,咧嘴一笑,露出极白的牙齿:“一个人来看林子?”
“嗯。听说这里的白桦林,是自己从地里复活的。”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树嘛,比人活得倔。”大叔拍了拍身旁棕马的脖颈,一脸风轻云淡。“根只要在,喝着冰川融水,踩着地上的土,就能冒出来。人走了,路没了,它还在。它们记性不好,不记疼,只记阳光,你看!”说完,他用手指向林子深处,那些枝干倒伏、却依然以奇异姿态伸展着的树木。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入她死寂的心潭。林舟总说她记性太好,是优点也是刑具。青嬿记得所有细节,好的坏的,都磨成了刀子。她端起相机,对着那倔强的残骸对焦,镜头却一次次模糊,不是镜头,是自己的双眼。
大叔翻身上马,潇洒地一拽缰绳:“丫头,地方大着呢,慢慢看。心里有事,就别光站着,往里走。树听不懂,但风能吹散些。”
马蹄声哒哒远去,留她一人在风中。这话,竟有几分像林舟会说的。他总是那么豁达,豁达得有时让青嬿怨恨。
她踏上木栈道,深入林间。阳光被切割成碎金,洒在满地落叶和叫不出名的野花上。溪流潺潺,水清得可见底下每一点斑驳的石头。几个本地孩子骑着双人自行车从她身边笑闹着掠过,车铃清脆。他们的欢快,尖锐地反衬出她的孤寂。青嬿几乎是逃也似的,找了一块溪边巨大的、被阳光晒得微暖的石头坐下,脱了鞋袜,把脚浸入水中。冰冷刺骨,激得她瞬间倒吸一口气,生理性的战栗反而压下了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直到夕阳把白桦林的影子拉得老长,空气里泛起寒意,她才准备离开。站起身,一阵晕眩猛地袭来,或许是低血糖,又或许是情绪过载,她下意识想去扶旁边的树,却捞了个空,重心一歪,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朝着溪流跌坐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溪水。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青嬿的胳膊,粗糙而结实,像一段老树的根,稳稳地将其拽了回来。青嬿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穿着沾了泥点的冲锋衣,肤色是健康的麦色,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眼神清亮,带着点审视的味道。目光扫过青嬿腰上的相机,又回到她脸上。
“你没事吧?”女人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很有力量,“这水看着浅,底下石头滑得很。相机掉了可就麻烦了。”
青嬿尴尬地道谢,发现自己还抓着人家的胳膊,赶紧松开。“有点头晕,没站稳。”
“从低地方来的?刚来都这样,海拔加上没吃好睡好。”她语气很直接,没有丝毫客套,从随身的腰包里掏出一块独立包装的奶酪递过去,“吃点,补补糖分。”
青嬿迟疑了一下,接过来。很实在的口感,带着浓郁的奶香。
“真好吃,谢谢您。”
“我叫阿娜尔。住那边。”她随手朝林子外牧民定居点的方向指了指。“看你在这石头坐了半天了,魂好像没带来。相机也拍不出魂儿。”
青嬿苦笑一下:“这么明显吗?”
“来这儿的人,有两种。一种眼睛里有光,是来看风景的。一种眼睛是空的,是来扔东西的。”她说完,看着青嬿的眼睛,似笑非笑:“而你是后者。要扔的东西,看来不轻哟。还背着这么个铁疙瘩。”
她的话,精准撕掉了青嬿所有伪装的平静。鼻子一酸,她慌忙低下头。阿娜尔没去安慰,只是安静地等着。克兰河水声填补了沉默。
“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盯着溪水,声音发哽,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相机冰凉的外壳:“一个月前,在杭州。他喜欢拍照……我来这里,他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想过我会来这种地方。”她说得语无伦次,但阿娜尔似乎听懂了。
“哦,”阿娜尔应了一声,没有说“节哀”,也没有说“别难过”,这反而让青嬿好受点,“所以他喜欢这里?”她的目光再次落向相机,仿佛在与它对话。
“不,他喜欢一切精致、方便、文明的东西。他肯定会嫌这里太远,太糙,风太大。”青嬿甚至能想象出林舟皱着眉说这话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比哭还难看。“但他又那么想拍出有生命力的东西,很矛盾的人。”
“但他把你送到了这里。还带着他的眼睛。”阿娜尔说了一句很怪的话,然后站起身,动作利落。“你刚摔了一下?还没吃饭吧,我家煮了手抓肉,要不要来?包比你旅馆楼下那些做给游客吃的地道。吃饱了,才有力气扔东西,或者,把东西捡起来重新扛好。”
青嬿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或许是因为阿娜尔那句奇怪的话,也或者,她只是害怕独自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单人间,对着四壁无声的苍白,和相机冰冷的镜头。
阿娜尔的家在定居点的一角,是个整洁的砖房小院。她的丈夫话不多,只是笑着点头,给两人端来热腾腾的奶茶,铜壶的壶嘴还冒着丝丝白汽。她的儿子十岁左右,好奇地偷看青嬿一眼,就被他父亲叫去帮忙喂马了。
吃肉的时候,青嬿静静地听她风一样地讲述。说这片林子,说哪棵歪脖子树她小时候爬过摔了下来,说冬天雪埋到腰深时怎么赶羊,说她的马,说去年差点卖掉它换辆摩托车最后还是舍不得。 “它就像个老朋友,不说话,但什么都懂。”她撕扯着羊肉,动作熟练。油灯的光,映出她略显粗糙的侧脸廓,眼神让人猜不透。
“就像这些树?”青嬿问。
“对,像树。不记仇,不记苦,你开心不开心,它们都那样长着。你走了,它们还长着。挺好。对了,你那铁疙瘩,能框住它们吗?”
她哑然。这个问题,林舟也问过自己。他总说最好的照片是框不住的,只能无限接近。
那晚,青嬿吃了离开杭州后最踏实的一顿饭。离开时,阿娜尔送她到院门口,塞给这姑娘一小罐蜂蜜:“自家蜂产的,睡不着喝一点。甜的东西,能暂时糊住心里的破口。”
“为什么帮我?”青嬿终于问出口,夜色里,阿娜尔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远处墨蓝色的山,沉默了几秒,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沉重。“三年前,阿爸折在这片林子里。找走丢的羊,遇上了暴风雪。”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但那种平静底下,是深可见骨的创口,“那阵子,我觉得林子真可恶,吞了他,还照样长得那么好。我天天去林子里骂,哭,坐着发呆,恨不得放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深吸了一口气,夜晚清冷的空气似乎让她清醒了些,“后来有一天,雪化了,我看到一棵被雷劈焦了一半的树,另一半居然又长出了新枝杈,绿得扎眼。” 她转回头看,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不是泪水,是一种难言的明亮:“我就明白了,它不是在跟我作对,它也不是无情。它只是在做它自己的事。活着,或者死,都是又安静又有力气。它没空同情我,但这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它逼着我学它的样子。” 她拍了拍青嬿的肩,力道很实:“你不是来忘记他的,而是来学着怎么带着他,继续往前走的。是这片林子,教会了我这些。”
第二天,青嬿又去了溪边。这次不是枯坐,而是沿着阿娜尔指的一条小径往深处走。林深叶茂,阳光碎洒。在一处避风的坡地,她看到一片异常繁茂的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她走过去,坐下。从背包里拿出林舟最喜欢的那本诗集——莱昂纳德·科恩的《渴望之书》,扉页上有他钢笔写的:“致青嬿,愿我们都有破碎后重建的勇气。”他送她这书时,他们都才二十出头,以为最大的痛苦不过是失恋和挂科。
青嬿没有立刻翻开。而是拿起了相机。这一次,她没有试图去“框住”什么壮丽的风景,她只是对着那在微风中颤抖的、花瓣单薄却生机勃勃的野花,对着不远处一截冒出嫩绿新芽的焦黑树桩,按下了快门,声音轻脆。
然后,她才翻到折角的一页,上面记录着《Anthem》的歌词,开始轻声唱给他听。唱给这片寂静的、包容的、生命力顽强的天地听。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声音开始是颤抖的,后来渐渐平稳。唱完最后一句,她合上书,把脸颊贴在那冰冷的封面上,良久。眼泪终于畅快地流了下来,没有压抑的呜咽。白桦树静静地立着,那些古老的印记,温柔地注视着。 它们不记得痛苦,它们只记得阳光。
青嬿不知道阿娜尔什么时候来的。她似乎总是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她没靠近,只是靠在一棵不远处的白桦树上,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走过来,递了一张粗糙但干净的手帕。
“好了。”她说,语气不是问询,而是陈述,仿佛在确认一个事实,“舒服点了?”
她用力点头,说不出话。
“走,带你去个地方。骑马去。光走路,看不完阿勒泰。”她拉起女孩,她的手心也有茧子,粗糙,却温暖有力。
然后牵来了两匹马。她的那匹是雄健的棕色伊犁马,给青嬿是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 她战战兢兢地爬上马背,阿娜尔简单交代了几句要领,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 马儿小跑起来,后者紧张地抓住缰绳,身体在鞍上颠簸,风猛烈地扑打在脸上,吹干眼泪,却奇异地感受到一种近乎原始的畅快。视野变得开阔动荡,雪山、草原、森林不再是静止的画幅,而是流动的、充满力量的生命体。
她不时回头看这风景,大声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吹散,又聚拢,夹杂着爽朗的笑。有一瞬,青嬿甚至错觉林舟就坐在她前面,两人体验他未曾体验过的狂野。 在一处开阔的坡顶,他们勒住马。天地无垠,人渺小如芥。 阿娜尔指着远处阳光下闪耀的河流兴奋道:“看,像不像大地的血管?我们都是它血里的一个小分子,痛也好,乐也好,最后都流到一处去!”
青嬿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心中那片沉重的、凝固的悲伤,仿佛被这壮阔的风景、胯下马匹温热的体温、阿娜尔蓬勃的生命力彻底击碎,一股鲜活的力量,正不可抑制地奔涌起来。
旅程的最后一天清晨,两人在告别。她把那个蜂蜜罐子又塞满给青嬿,还加了一小袋奶酪。 “这个,给你。”青嬿从背包里拿出那本《渴望之书》,翻到扉页,在林舟的那行字下面,她用笔加上:“于阿勒泰,白桦林中。裂痕仍在,光已涌入。谢谢你,阿娜尔。”然后把书递给她。 阿娜尔显然很意外,摆着手:“这怎么行,这书是你最珍视的。还有你那铁疙瘩里的照片,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也许不是我帮他‘看到’,”青嬿摇摇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而是希望我能自己‘看到’。这本书放在你这里,比放在我那里,更接近阳光和风。至于照片,”她拍了拍相机,“我带回去的,不再是任务了。”
她看了看青嬿,又看了看书,终于郑重地接过去。
“好,我会好好珍藏。下次你来,它还在。”
傍晚,回杭州的飞机上,青嬿打开随身的笔记本。前面几页零星记着行程备忘,后面皆是空白。她翻至末页,拧开笔帽,沉思片刻,最终写下: “阿勒泰不治愈人,它只是让你看清自己的伤,然后给你一片安静和旷达,让你自己长出力气。感谢阿娜尔,还有那片不记得眼泪、只记得阳光的白桦林。”
舷窗外,阿勒泰的群山和森林在云海下逐渐模糊,最终消失。夕阳将机翼下的云层染成金红色的急流,滚滚流开,好把光线投到大地上去。
她打开袋子,将一颗奶酪含在嘴里,酸涩过后,醇厚的回甘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