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的记忆（三）

                            03/…

担水不成，哥哥又想到另外一个办法——攒钱买水。听他说“买水”，我马上就想到了那个卖水老人和他的摇铃声。

家大门口到街口约百米远。那时候大街上，没有汽车轰鸣，没有音响播放，甚至都没有叫卖声。相对比较安静的环境里，有三种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深刻：一种是卖货郎的拨浪鼓“波啷啷”的脆响；一种是卖油郎手里的铁片“叮叮叮”的敲击声；还有一种就是卖水人“嘀铃铃”的摇铃声，比前两种声音要响亮得多。

三种不同的声响中，我们最喜欢拨浪鼓的声音，只要拨浪鼓一响，我们立刻停下所有的游戏，一窝蜂地围上去，翻出衣兜缝里藏匿已久的一分二分的硬币，换来或糖豆或其它什么。奶奶最惦记卖油郎，有时侯等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远了，我们回到院子里，奶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们听：“卖油的有几天没来了。”言语里充满了期盼。这个时候，我就知道，厨房里的香油瓶子快见底了。

童年对一切甜的东西的敏感，让我对西关外那口甜水井充满了无限遐想，后来从大人的眼神里渐渐明白，认为那井水像糖豆一样甜简直就是个笑话。所谓的甜，其实就是不咸不涩罢了。上学以后，常常会遇见那个卖水的，不免会站在旁边观看：胶轮的人力车上，横卧着一个用铁皮制造的汽油桶改造的大水桶，桶的上部开一书本大小的方孔，焊接上一个四方形的漏斗，作注水用。桶的底部焊上一段直径3-4厘米的圆管，圆管上再套上一段自行车的内胎，作放水用。

水按桶出售，一桶水5分钱。

一年四季，不管刮风下雨，天热天冷，卖水人的摇铃声都会在固定的时间照常响起。但爸爸和左邻右舍决然是不会去买水的。而且，偶尔遇见了买水的人，还常常显露出鄙夷的神色——在那个生活窘迫的年代，有免费的水吃，怎么舍得把钱扔在买水上呢？爸爸一个月36元的工资，养活一家七口人，每月除了煤米油盐，再扯几尺给我们做衣服的粗布就没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爸爸才是名副其实的“月光族”，不仅月月光，常常还要预支、借债。

童年小县城的四条街，东大街有电影院，有召开万人大会宣判犯人死刑的大广场；西大街有剧院，有县政府大院；南大街有新华书店，再往南还有古城墙遗址和吊角楼。唯独北大街显得冷清，只有一个废品收购站。然而就仿佛冥冥之中上帝的故意安排一样，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来那里竟成了我和哥哥取钱的“银行”，我们买水的钱全都是在那里卖废品赚来的。

第一次收集废品其实不容易，之前因为卖货郎的诱惑，眼皮子底下能卖的，废铁废铜废书本报纸等，早都给卖净了。所以，那一次卖的是碎玻璃，我和哥哥一放学就出去捡，捡了几天，为了把地上的玻璃抠出来，手都割破了。那天，我和哥哥满怀期待地把一篮子碎玻璃抬到收购站，再揣着兑换的一角三分钱兴冲冲地返回家。当街口传来嘀铃铃的摇铃声，第一次发现，卖水的摇铃声竟也那么好听。

哥哥提上两只水桶前面走，我拿一根木棍后面跟，小脚伶仃的奶奶追到大门外，我回头自豪地说：“去买水！”

用一角钱买两桶水。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卖水老汉往桶里放水，看到没把水放到与桶口平齐，那一刻我心里好失望。结果把木棍穿在桶襻儿上，我和哥哥抬着才走几步水就往外溅，哥哥怪我“路都不会走”，说着连忙把桶放到地上。再一次抬起来走水还是往外溅，于是再放下。哥哥让我把木棍抽掉让，独自用手掂起桶水，走六七步放下歇一口气，再走六七步再放下歇一口气……我在后面跟着，无助，委屈，又是心疼。

好心的邻居看见了，上前帮我们提回了家。进了院子邻居向奶奶夸奖我们长大了。奶奶把邻居送出大门，回身去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用我们买的甜水，破例做了一锅鸡蛋面片——世上最好吃的面片，吃得我直打饱嗝还想吃。

那个时候挖空心思收集可卖的东西，卖过蝉的壳，卖过橘子皮桃仁杏仁，卖过槐米、楝树种子等等。后来正苦于实在想不起来卖什么的时候，爸爸给我们出了个主意——挖地骨皮。爸爸周末还带了一个工具回来，是那种乡下刨花生的铁耙子。

地骨皮是一种中药，其实就是枸杞的根。挖地骨皮要到城外，农田边上，沟渠的沿上，古城墙的半坡，到处都是。下午放了学出去挖，到天黑时回来，就能挖上一篮子。回到家里，把一段段新挖的根放到石头上，用锤子轻轻地一砸，砸个皮开肉绽，把皮拣起来，摊到太阳底下凉晒，晒干了就可以去卖了。

那时每一次去卖地骨皮，少则可以卖三角多钱，多则可以卖六七角。就这样，我和哥哥用双手，通过自己的劳动，终于改变了家里接雨水，吃水难的状况。只是爸爸每到周末该走的时候，依然把水缸担的满满的。

后来有一次去城外挖地骨皮，意外发现一处滑坡后的土层里，裸露出一层泛着绿色锈迹的铜钱，我们先是捡，接着是挖，最后是掏。把帽子翻过来把铜钱放在里面，又紧张又激动，一种从没有过的发大财的感觉。我们没有回家直接去了收购站。至今都忘不了铜钱倒入那个收购员的秤盘子里时哗啦啦的脆响。那一次卖了7元7角6分钱。7元7角6分钱相当于爸爸五分之一的工资还多，五分钱一桶的水可以买150桶水。我和哥哥欢欣地拿着钱跑回家，回到家里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给奶奶说了，还喜滋滋地说爸爸以后可不永担水了。

爸爸周末回来听说了，现出兴奋的神色，朝哥哥伸出手：“钱呢？我看看。”待哥哥慢腾腾地递上去，爸爸迅即装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怎么能不担水呢……给你俩一人买一双解放鞋，喜不喜欢？”爸爸说完，担起水桶挑水去了。

那天下午爸爸走后，奶奶拿出7角6分钱给哥哥，说道：“你爸退给你的，还不是怕你们再去井里担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