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史话·第三辑(519)大变革时代(五)晋国霸业衰退三段论:楚
晋国霸业衰退的过程,与楚国在中原的存在感是紧密相连的,因此我们又可以把这个过程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晋悼公十二年(562BC)开始,由于晋国奉行联吴抗楚的政策,使得楚国的主要精力被吴国所牵制,对于中原的威胁减弱,诸侯因而渐渐与开始懈怠。但彼时的南方政局走向并不明晰,特别是弭兵会盟激发了楚人的自满情绪,对待中原诸侯的态度很是强横,使得诸侯多少对晋国有所依赖,不敢公然撕破脸皮。
与此同时,原先被霸主压制的灭国意识开始重新萌芽,国际社会上讨论国家兴亡的话题逐渐增多,但付诸实践的却很少。概因诸侯皆不知晋国的底线,因此试探性的举动居多。比如鄫国的灭亡,早在晋悼公时期,邾国就曾出兵将其伐灭,但因为晋国干预,鲁国不得不帮助鄫国恢复自主地位。而到了弭兵之后,鲁国便将鄫国并入了自己的版图,而晋国并未干预,使得鲁国又进一步开始了对邾国的蚕食。邾国是晋国调整齐鲁宋等国关系的一个重要支点,当鲁国想要占取邾国土地的时候,晋国便不能再坐视不管,因此不断出面干预,甚至曾想要拘捕鲁昭公,以迫使鲁国将到口的肥肉吐出来。
第二个阶段始于晋昭公三年(529BC)的楚国内乱,由于这场内乱与晋国虒祁宫落成的时间相近,因此将诸侯离心的原因归结于虒祁宫的建成,通过这样的一个案例来说明德行在称霸中的重要性。这种说法很是讨巧,但却掩盖了事情发生的真实原因。虒祁宫的建成或许是诸侯情绪爆发的一个出口,但却并不能让他们放弃对晋国的依赖,真正产生决定性作用的,还是楚国的衰弱。
这场内乱对楚国经济社会造成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凭叛乱上位的楚平王不得不将国内政策转向保守,从而减弱了其在中原的影响力。笼罩在中原大地上的乌云渐渐消散,人们也就不怎么把晋国当回事了,对待晋国的态度也从试探转变为挑战。前番曾接连侵削邻国的土地的鲁国,也不再顾忌晋国的感受,甚至在与晋国抗争的过程中,他们渐渐探清了晋国的内部冲突,并开始利用这些冲突为自己谋利。
这种转变在晋国的几次丧礼上也能看出端倪。平公十八年时,晋平公新娶的齐国女子少姜(少齐)不逾年而逝,晋平公痛断肝肠。为了向晋平公表示哀悼,郑国派了印段前往吊唁,到次年春,又安排游吉前往送葬。这种规格安排让不少人都感到气愤,晋国大夫梁丙与张趯在见到游吉时,就很为他打抱不平,说您身为郑国的卿,却要为了一个宠妾的葬礼而屈尊,真是太过分了。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平公十四年周灵王葬礼时,由于郑国正卿子展有事无法脱身,就安排印段到成周参加葬礼。当时有人认为这不合规矩,但子展还是坚持派他前去。王室衰微,对此也不敢强求,然而到了晋国这里,这招就不好使了。按照当时的礼制,诸侯国君去世,大夫前往吊唁,卿参加安葬;国君夫人去世,士前往吊唁,大夫前往送葬。而少姜并非平公正妻,所需要的规格自然要相应降低。晋国过往的丧葬礼仪虽然常常超出规格,比如景公下葬时,晋国曾强留鲁襄公参加葬礼,虽然超出了规格,但好歹那是国君的葬礼,鲁国虽然感到耻辱,但到底也不会有太多的怨言。
然而平公却不管这些,他是如此地宠爱少姜,吊唁和送葬的规格显然不能如此草率,因此郑国派来吊唁和送葬的都是卿,其规格比普通的诸侯国君去世时的丧葬礼仪还要高。游吉愤愤不平地说道,在文襄称霸的时候,他们的事情从来不敢劳烦诸侯,诸侯的朝聘礼仪也都有规定的期限,要求三年一聘问,五年一朝觐,有事情就会见,有不和睦才结盟,不会无缘无故地要求诸侯频繁朝见。可如今呢?一个宠妾的丧事,列国不敢按照常规的礼仪安排合适的人前来送葬,即便如此还怕招来责问,怎么怕麻烦呢?游吉继续发他的牢骚,说恐怕我以后还得经常到此奔波,齐国看到晋平公如此宠爱少姜,肯定还会送女子前来,到时候我还得前来祝贺。
张趯游吉的话深以为然,便安慰他说,所谓物极必反,晋国如此作为,以后必然衰退,失去诸侯拥护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待到那时,诸侯想要麻烦晋国也没那个号召力,您也就不必再为此费心了。
一个宠妾的丧礼都要如此大动干戈,待到晋平公去世,诸侯自然不敢怠慢。郑国更是如此,前次少姜去世已经安排了卿前来吊唁和送葬,国君去世自然就要再高一个规格,数来数去,就该轮到郑简公亲自出马了。郑简公真是不想到晋国去,可又不敢不去,犹豫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出发。
但如此高规格劳顿诸侯,韩起也感到不安,便派人把郑简公劝回去了,郑简公得了晋国人的话,总算才舒了一口气,回国的路上,那叫个春风得意马蹄疾,高兴的不得了,回到国内就又把可怜的游吉打发了去参加吊唁。
与此同时,鲁国的叔孙婼,齐国的国弱,宋国的华定,卫国的北宫喜,郑国的罕虎,以及许、曹、邾、莒、薛、杞、小邾的卿大夫们都纷纷赶到晋国,去参加平公的葬礼。
参加葬礼的人们为了避免频繁劳顿,都希望在送葬之后朝见新君,省去反复奔波的苦,郑国当国罕虎就为此做了充分的准备,提前将祝贺新君继位的财礼也都带上了。为政子产看到后劝他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打算,在没有晋国确实同意的情况下,贸然带着财礼前去是很不明智的。春秋时的交通工具只有马车,而要送的财礼大多是青铜器物,非常的笨重,每次运送财礼需要一百辆车,为了护送这些财礼,又需要一千个人跟随。这一千个人去了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如果晋国就不同意你们朝见新君,估计过不了多久,带去的财礼就都花光了,郑国可经不起这折腾。
罕虎心里虽然明白,可是他自己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就想着一次性把事情解决了。其他国家的使者也是这个想法,都想着赶紧把晋国草草地应付了就算了,也可见诸侯对晋国频繁的征召有多反感了。鲁国的大夫叔孙婼深谙礼仪,自然知道此事断不可行,国君丧葬乃是大礼,就算是晋国再不顾忌礼制,晋国的国君在国内再没有地位,这种面子上的礼节晋国还是要讲究的。
果然叔向就以新君昭公的口气来辞谢诸侯说:“大夫们送葬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却又请命让孤与诸卿相见,如此盛情本不好推辞,然而孤在丧期内,不知该用何等的礼节与诸位相见。若是身穿吉服相见,丧礼未结束,恐怕不妥;若是以丧服相见,就是再接受一次吊唁。孤实在是进退两难,还请诸位谅解。”
这一席话说的合情合理,大家也没有理由坚持,但这可就把罕虎害苦了,他带到晋国的一百车财礼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耗殆尽,这个时候他又想起子产的话来,心中懊悔不已,在回国见到子羽时说道,懂得那么多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不对,是还心存侥幸,结果眼睁睁地把事情搞砸了,我的境界到底不如子产他老人家啊。
晋国两次的葬礼都搞的如此隆重,诸侯尽管苦不堪言,但到底还是得打肿了脸硬撑着。但到楚国内乱后不久,诸侯心中的那口气总算松懈了下来。就在平公丧礼六年后,晋昭公去世时,其丧礼就显得多少有些冷清了。《左传》甚至都没有记载昭公丧礼的事,只是为了体现子服昭伯的聪明,顺便提到说季平子去往晋国送葬的事。前后相隔短短六年的时间,其规格便差若云泥,可见诸侯对晋国态度的转变有多剧烈。
这还不算,再到十四年后晋顷公去世的时候,场景就更加凄惨了。这次的葬礼,《左传》的记载也相当简略,只提到郑国的执政游吉去到晋国,一人分饰两角,先后参加了吊唁和送葬的仪式。当时晋国执政魏舒曾表示过不满,说之前的国君之丧,你们吊唁和送葬都安排了不同的人,可如今你一个人全包办了,这叫怎么回事?游吉只是把送葬的规矩重新复述了一遍,晋国人便哑口无言,更是不敢兴师问罪。
此时的华夏共同体,已经是大厦将倾岌岌可危了,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来自于楚国的消息。晋定公六年(506BC),晋国征召诸侯在召陵举行会盟,共同声讨楚国,由于各种原因,此次的征讨无疾而终。但不久后,从楚国传来了一个举世震惊的消息:吴军在柏举击溃楚军,并一路追杀,攻陷了楚国郢都。
刚刚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同的反应,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导开启了晋国霸业崩溃的第三个阶段。由于楚国势力彻底退出了中原,这个被中原诸侯想象出来的假想敌便失去了他的作用。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华夏联盟中的郑国、卫国、鲁国先后宣布背叛晋国,转投齐国的怀抱。晋国为了挽回颜面,几次派兵征讨,但都未能收回诸侯已然离散的心。甚至在随后到来的晋国八年内战中,原本的盟友都紧密团结在齐景公的周围,对晋国内乱实施深度的干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