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者的宿命

我一入门时，师父就告诉我，占梦官的宿命，是早就已经注定的了，没有人能够改变。

我问师父，我们那个注定的宿命到底是什么？

师父说，现在你有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说我毫无感觉。

那么，便好好钻研这门学问吧。

师父给了我四样东西，无字经书、龟壳、蓍草和十二枚圆币。

师父说，人们将会问的事情，都可以靠着这四样东西解决。

我当时觉得，这不就是江湖上的骗子嘛。

我师父是帝国的占梦师，他能从人们只言片语的梦的描述中，推演预测出将要发生的事。而我，是他选定的继承人。

我后来渐渐明白，我所拥有的看清未来的本事，与师父给我的四样东西并没有任何必然关系。那些的确都是骗人的把戏，真正的原因，在于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片叶子从枝头吹落，我能看到它运动的轨迹，看到它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看到它最终落到一块石头上。而那片叶子往往才刚离开枝头，之后的运行轨迹，完全与我看到的一样。

当我明白我的这项奇怪能力时，我去问师父，师父他老人家似乎也没多少惊讶。他只是说，发现的不算晚。

我问师父，你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说，是的。

那，我们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才能看到别人的未来。

是的。

那，为什么我们要被叫作占梦官。

就像我给你的那四样东西一样。

我以后，能找到这样的徒弟吗？

能。

我该怎么去找。

你仔细想想。

生活过得波澜不惊，有很多来找师父占梦的人，所占的梦也各种各样。我渐渐发现，师傅说的话，都似是而非，从不曾肯定说过某句话。我也能看清对方的命运轨迹，明明有些事，甚至于绝大多数的事，都是可以给出肯定答复的。

我有些不理解师父的做法，但站在师父旁边，我从不曾多说什么。

我有问过师父，为何不给出肯定答案。

师父说没有必要。

那这不是糊弄别人嘛。

你要明白，占梦官的真正使命。

什么真正使命？

师父没来得及回答我，便被召进宫廷了。

身为占梦官，我们是为帝国服务的，那位帝国的主人，能掌控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师父，因为师父不见了。我理所应当成了帝国新一任的占梦官。

我能看清未来，但前提也是要看到啊。我有些后悔，为什么师父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擅自看看他的未来呢。尽管这是种很没礼貌的事。

我一直都在寻找师父的下落，但都没什么消息。

我在师父失踪后的第八十一天正式成为的占梦官，皇宫中那个穿龙袍的老者，把象征着一品官职的衣服和玉佩送给了我。

在这之前，皇宫发生了一场鲜为人知的内乱，是那个穿龙袍的老者亲口对我说的。

你师父临走前，说朕在从那天起后的第四十九天会死亡。可现在，过去了八十一天，朕还是活得好好的。你要时刻记得，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朕给的。

我轻声应了声，是。

我后来多方打听。我不觉得师父的预言会出错，但现在，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我越是能看得到未来，越能感觉到未来的扑朔迷离。我越是以为能看清一些东西，往往就越是只能看到些迷雾。我的预言，开始出错了。

我曾经看到一个上山砍柴的老头在山脊遇到了狼群，我委婉提醒他注意，然而，当我话出口的刹那，我看到我之前看到的景象如同幻影般消失了。

老头没听我的劝告，他上山砍柴，除了带回满满一担柴火，还带回了两只撞在树上的野兔。

老头说我是个大骗子，亏我穿得那么华贵，原来也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家伙。

我渐渐开始怀疑自己，也竟然有了愿意相信师父是出错了的想法，我想甩掉这个念头，但这如跗骨之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眼睛开始欺骗我？我一时也找不到答案。要是师父还在的话，我倒是可以问问他，要是师父还在的话…….

我一边追寻师父的下落，一边也在寻求自己的答案。

师父以前说得不错，只要给予足够长的时间，只要是有答案的问题，答案会自己浮现出来的。

我发现，要是判断一片叶子、一朵花的运行轨迹，我的眼睛不会欺骗我，后续的轨迹完全与我看到的相同。若是去观察人，只要我不发一言，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和厄运视而不见的话，那么，一切依旧还会照常发生。但只要我一开口提醒，哪怕只是短短只言片语，那么，之前的场景便如海市蜃楼，轰然倒塌，我要是继续提醒，那么，还是会继续改变。

我似乎抓住了什么，但还是无法窥见全貌。

我通过很多种手段，隐约知道了师父失踪的事。师父失踪那天，受到召见进宫给王上预测未来。我知道，师父从不多说什么，他的预言从来都是似是而非的，既然可对可错，那就肯定不会完全错。

王上需要一个能知晓天命的占梦官，来收拢人心，这也是占梦官在这个帝国长久存在的原因。身为占梦官，你不需要明确些什么，你只需要老实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按照接收到的指令执行就好了。

王上曾处死过一名廷议官，因为他上书奏请王上不要修建停仙殿，那时洛水沿岸十六郡正在闹水灾。王上没有直接给这位廷议官定罪，是师父说的，他看到这位廷议官将要谋反，于是，王上以谋反罪判了斩刑。

我没见过那位廷议官，所以，我也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谋反。

但说话那么肯定，不是师父的风格。

然而，师父失踪的那天，是说了肯定的话的。具体说的什么，不得而知，我从宫里打听了很多，只言片语也凑成了些片段。

师父的确对王上说，四十九天后，会有人来行刺他，他会死。

当时整个帝国，无人敢忤逆王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全都臣服在他一人脚下。

他不信师父的话，把师父囚禁起来，他说要看这一切到底会不会发生。

我突然醍醐灌顶，当话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未来，便已经发生了改变。无论对师父，还是对我，都是这个样子。

王宫外，有个祭坛，宫里打探出的消息说，师父就是在那里被烧死的。

我去祭坛看过，洁白的大理石，精致的雕刻花纹，看不到一丝血腥的样子，也闻不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我突然有些理解师父了，更加理解了那些话。

自那之后，我也甚少言语。

只是我有些想不明白，师父为何要开口说话？那个骄横跋扈的老头，真的值得救？我觉得，要是我，是不会开口的，一切自然而然发生就好。

预言者的宿命，的确早已注定。预见未来，未来改变，便是与占卜之辞完全对不上的时候。到那时，高高在上的预言者，便会变成口出狂言的疯子。

我完全可以选择不说话，但身为帝国占梦官，我根本无法远离那些是非。

当只有你一个人能看清未来时，你才会明白那种孤独的可怕。

当你明明可以改变一些事情却只能作壁上观时，你才会明白那种煎熬。

当你将未来说出口时，未来便已不是你所见的未来了。

这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你堵上一端，终将还会朝着另一端流去。

作为预言者的宿命，便是被真正的未来证明，你是一个虚假的骗子。

你可以短暂改变原来的时空，却终将无法改变自己的宿命。

你的预言不能够失败哪怕一次，否则便会失去所有人的信任。

但你话一出口时，原来的时空便已改变。你可以看清那些改变的踪迹，但你却永远无法追回已经说出口的话。

在那个已经改变的时空里，会有人指责你的预言完全不正确，而你，却也根本无法辩白。你或许拯救了他的性命，甚至拯救了这个国家，但他们却永远不会知道。

占梦官的宿命，预言者的宿命，话一出口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

你或许会躲过一次，但你无法躲过所有，这便是宿命。尤其是，伴君如伴虎。

最好的办法，便是似是而非。作为预言者，却不能说出肯定的话，而要编制一段似是而非的谎言，真是一种讽刺啊。

其实，我早该明白这一切的，因为，我是占梦官，我是预言者啊，预言者往往，看不清自己的命运。

我能看到很多人的未来，但我决定，我绝不会妄说半句话。

师父说得果真不错，我也找到了我自己的徒弟，虽然费了点时间，但也没有多少波折。他同样有我这样的眼睛，就跟我和师父一样。

我同样没有跟他说我这些年来的历程，有些事，唯有自己经历，才会明白。

当我最终明白了师父的时候，我也站在了祭坛上，周围是燃烧的火光。尽管那个老头飞扬跋扈，但这个帝国，少了他的话，将会有更多无辜百姓遭殃。他必须存在，这是他的命数。不管他是飞扬跋扈的老头，还是骄横蛮纵的少年，我都必须在意他的生死。老头的前半生，是征战杀伐、极其荣耀的，但时间的确是个奇妙的东西，总会将一些东西改变。

但那又如何，在那个位置上，他注定关系到天下苍生的命运。

就好像我是占梦官，那么，我便有我自己的命运。

我只希望，我的徒弟明白我为何失踪时，不是站在这燃烧的祭坛上。

但是，这命运的枷锁，又岂是那么容易挣脱的呢。老头太固执，他不明白，他的臣民早已不是跟他一条心了，他身下的位置太多人惦记了，有太多人不是希望他长生，而是希望他早死。

但是，我却不得不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