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8
二十八、水上人家
湖头角位于惠州市的惠东县,这里的山上植被茂盛、果树成林,山下靠海的地方停泊着一排排打渔用的木船,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被建立于此,生活绝对不会难以为继。
在离木船还要远一些的海面上,停着数十条更大的木船,船上盖着矮小的木板房,房檐上晾晒着大大小小的衣服裤子,露天的小灶台上任意的摆放着锅碗瓢盆,灶台后方,一张床单大小的薄被子被充作遮风挡雨的门,灯光隔着被子,从屋子里隐约透出一丝光线来。
罗素听室友郭磊说起过这类渔船,他们被称作水上人家,是当地最穷困的一群人,终年生活在这一尺见方的环境里,吃住也全凭靠其上。
罗素曾经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店里尝过一道属于水上人家的家常饭,叫做艇仔粥,是在粥里混合进鱼片、油条、花生、葱末、小虾而成的,吃起来既清淡,又管饱,但直到今天亲眼见到以艇仔粥为生的这群人真实的生存状态后,他才明白,自己在苦难生活体验面前所图的一时新鲜,无异于是养尊处优者患有的一种通病。
站在湖头角地势较高的位置上,四个人还能远望到,位于他们东北方向上,海中的一个小岛。在冷饮店的时候,他们就听店主介绍过这个名为三角洲岛的海,它是一个私人海岛,和水上人家一并作为当地的特色旅游景点而存在。不同的在于,海岛是发展娱乐项目的地段,岛上建有功能完备的度假村,峡湾区可供游客打球、潜水,纯属消遣逸乐的天堂;而水上人家则是以另一番人生样态被呈现出来,作为被制度和文化隔绝在外的一群人,生活在这里的人需要通过博取游客的关注和同情来换取他们的利益。
此时的海岛上,灯塔还没释放出光亮,却越发显出了四周的昏暗。为了尽可能的保证高效率,罗素和韦都文、傅寒和路世宁各自组成了两人队伍,分头行动,挨家挨户的上门询问各家主人是否认识邱天迪。
早在来到惠州之前,四个人就猜测,邱天迪来到这个地方时应该还是年轻人。为了方便打听信息,他们把温泽芳老人给的黑色相片和明信片的背面复印了好几份,带在了前来湖头角的路上。但这会儿,敲了好几家的门,他们才意识到,仅仅是提供证据,这样的行为还是难免让人心生疑窦。在他们表明来意后,有好几户人家的语气变得警惕起来,隔着房门的空间也在不经意中被他们掩上了不少。
为什么在之前的整个寻找过程中,都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呢?
两组人重新聚在一块儿,交换了各自的发现后,对此都有些不明就里。让人想不明白的就在于,作为十八九岁的大学生和准大学生,他们的身份和年龄一向有助于帮自己减轻在这项任务的进行过程中被人怀疑居心不良的可能性。实际上,四个人从不曾认为,他们在探知邱天迪留下的字条这件事上的动机是错的,在罗素的引导下,所有人趋向于把它看成一项参杂些许不成熟的英雄主义、有些理想化到近乎盲目的团体活动。回望出发前的生活,大家反而习惯于处在这个目标异常明确的现状里了。
他们悻悻然的走出湖头角,但和过去任何时候一样,从没怀疑过自己的决心。
花花绿绿的孔明灯还在天上飘着,已然有一些在缓慢下落,说不定,属于他们四人的那一个也已经度完了升空的振奋时刻,在悄无声息间归于沉寂。
三角洲岛上的灯塔依旧一片黑暗,水上人家的灯光却清晰而明亮,罗素看到,有一家像是刚吃过了饭,一个小孩掀起破旧的门帘,端着几副碗筷走到了灶台边,准备开始洗碗。他双手将锅端平,杳了一勺水进去,开始用力搓洗筷子,不一会儿,屋子里的大人走了出来,这个像是他母亲的人提着灯具,将它放在了灶台的一个角落,好让孩子洗碗的时候可以看清楚点,毕竟黑灯瞎火总是不便于做事。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说笑,默默的完成各自份内的事,一天的生活差不多就在这样的平淡与质朴中划上了句号。真实的亲情不是教育宣传片,没有谈笑风生,没有恩怨情仇,有时候,它就是这么无聊,却于无聊之中显出可贵。
那一刻,罗素有些失落的情绪莫名的得到了一丝缓解。水上人家是这块区域的独特存在,但在关于亲情的主题上和其它任何家庭无异,甚至发挥的更好。
回到旅店后,他给母亲打回了一个电话,
‘刚才着急着去完成一些事,所以才没怎么和你说话。’
‘哦,你在外面还习惯吗?钱够不够?’
‘够啊,这点你不用管。’
‘哦。’
难得主动和母亲说了话,两个人之间的语气免不了像过去一样,都有些生硬,说不定,不知情的人听上去还会以为他们的关系不熟。
‘什么时候回家啊?’
‘不知道,我现在在广东,万一来不及,要临到开学,我就直接回学校。’
‘哦。’
再次听到这个字,罗素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感到很无奈,这么多年以来,这是她的万能回复字,却也是终结谈话的利器。
‘妈...’
‘怎么了?’
‘我...我尽量争取回来。’
罗素本想说‘其实自己也有些想家了’,但吞吞吐吐了几秒,还是把原话给咽回了肚子里。
‘好,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好。’
罗素挂断了电话,他看了看通话时长,三分多钟,比过去久了一些。
由于任务没有完成,大家不得不于第二天一大早再次来到了这里,和预料的一样,白天的出行换来的还是失败。敲了好几家的门,四个人不是被快速的回绝了问话,就是遭遇了白眼,还有一两家人客气的表示不知情,剩下的态度全都不冷不热。
唯一的不同在于,白天遭遇的敌视没有晚上那么频繁和严重。作为土生土长在风景区的人,旅游产业更多时候对他们来说是弊大于利。不比混迹于大城市的异乡人,在这里,外来人员的大量涌入只是暂时的,他们带着游乐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有时候也连带着和这一切有关的生命。罗素曾经去过家乡的一个旅游城市,在那里,游客和市民仿若两个有着不同生活习性的物种,前者大量聚集在各种4A、5A风景区的大小角落,后者则远在不被前者涉足的环境里安然栖居,尽可能的不被前者干扰。也许,湖头角村民们的冷漠,也是出于这样一种自我保护的心理。
如果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邱天迪生活的轨迹,那还能问谁呢?
站在大树的荫蔽下,罗素的视线落在了寄居在海水较深处的那一群人。
正是一天里旅游的好时期,景点的工作人员忙着收费与服务,穷苦人家又岂能错过赚钱的机会?此时,船上的小孩已经接二连三的游到了岸上,不同于头顶碧海连天,脚踩细沙浅滩,嬉笑奔走的游客,他们面无表情的伫立在岸边,任由浪潮拍打着黝黑的脚背,目光却牢牢的锁定着景点的方向。不一会儿,一个大腹便便的导游举着写有旅行团名称的棋子朝这里走来了,身后鱼贯跟着一批齐集了男女老幼的游客,他们之中有的人戴着宽边遮阳帽,有的人不停挥着贴有广告的廉价塑料扇子,有的人将挂在脖子上的电动小风扇对准了脸颊,有的人大口大口的嚼着冰棍、灌着冷饮,用一切办法来驱逐炎热气候对感官的侵袭,看上去更像是来参加了一场有准备的苦修之旅,全无兴喜的状态,毋宁说享受眼前的一切了。
毫无疑问,他们是来参观‘水上人家’的,投入了时间和金钱的修行,再苦也值得走一遭,毕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时间和金钱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无可厚非,只是投入这二者,是不是就能真正有所得?
罗素想到这趟出行,他们四个人也是如此。而他很想有所收获。
瘦如竹竿的小孩望见由远而至的游客,变得激动了起来,罗素不知道,让他们感到激动的,究竟是游客本身,还是他们手里拿着的那些东西,但答案很快就被揭晓了。
导游在离水上人家不远处的沙滩上停了下来,转过身,开始朝着聚集在一块的游客做介绍,那几个小孩像是事先和他商量好了的一般,冲了过去,身未至,双手却已经摊开了。几个人各自锁定目标,将那些猝不及防的游客们围住,为了在不使他们感到不悦的基础上赚取一定的利益,他们也机巧的和对方之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神情从淡然变得热忱了起来。
不一会儿,几个老年游客从包里拿出一袋糖,一些父母也把吃的递给了自己的孩子,让他们转交出去,导游从介绍者一下变到了协调人,维持着施予者与被施予者之间的平衡。
四个同伴之间面面相觑,原来这就是水上人家的生财之道,带点心酸,但也没啥坏的影响。
此时,傅寒突然恍然大悟般打破了沉默:
‘对了,你们说,我们要不要去问问那些孩子,也许他们的家里有人认识邱天迪?’
他的提议,其他三个人也都想到了。没过多久,导游带着因散播爱心而感到心满意足的游客们离开了,水上人家的小孩们站在原地,同样心满意足的观察着手中的满满战果。罗素四个人朝他们走了过去,那几个小孩以为他们也是来献爱心的游客,抱紧了臂弯里的零食,一脸认真的看向他们。
‘你们有没有带吃的?’
罗素一边走一边转过头,小声询问着三个同伴,尴尬的是,他们和他一样,由于出来的匆忙,什么吃的也没带。韦都文提议用别的东西代替,路世宁在背包里一顿翻找,取出了从出发至今都没能用上的一个东西——一部还剩半格电量的掌上游戏机,这是她在出发前买的,想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结果就此被遗忘在了记忆的边缘。
‘把这个给他们行不行?’
她朝罗素挥了挥游戏机,隔着不远的距离,几个小孩似乎也注意到了。
‘试试吧。’
看着这个不够实在的赠礼,罗素有些哭笑不得,韦都文也老毛病上来,提出质疑:
‘你怎么想着把游戏机带出来了?他们会用吗?万一不会怎么办?’
‘一下就学会了,很简单的。’
看路世宁一副肯定的模样,傅寒也忍不住调侃她:
‘你的自信是纳西塞斯给的吧。’
‘谁?纳什么?’
‘纳西塞斯,水仙男。’
‘我还丝瓜花呢。’
四个人难得的相互笑闹着一下,几个小孩见他们开开心心的样子,想跟着笑,却又明显约束着自己,只是弯了弯嘴角。罗素从路世宁手中接过游戏机,将它递给了站在最前方一个摊开双手的孩子,诚如韦都文的猜测,他和其他几个同伴一样,脸上写满了困惑。
‘这个东西,你们见过吗?’
几个小孩没有反应,双眼却一直停在游戏机上。
‘我们没有带吃的,很抱歉。’
韦都文刚说完,路世宁一下抢在罗素前面,从小孩手中拿过游戏机,按下开关键:
‘我告诉你们,它是这么玩的,很简单,你们看...’
她一板一眼的操作着游戏机,还不忘把屏幕呈现给几个小孩看,俨然用实际行动兑现了刚才的豪言壮语。几个小孩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玩游戏,脸上依旧面无表情,罗素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有无好奇或欣喜。
末了,刚才拿到游戏机的小孩突然开了口,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
‘我们见过这个东西,我们知道怎么玩了,谢谢,给我们吧...’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拿过游戏机,顾此失彼之下,是礼仪的短暂离去,路世宁虽不打算和小孩计较,但也有些不甘心,还没等那小孩抢过她手里的东西,她一下退后了好几步。罗素趁机说道:
‘我们和你们做个交换如何?我们把游戏机给你们,你们带我们去见你们的父母,我们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们。’
不知为何,水上人家小孩们的表情瞬间变得警惕了,为了让他们放心,罗素继续说道: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我们只是想找他们打听一个人,可以吗?’
此时,韦都文也补充说:
‘我们都是外省人,你们都应该听的出来,而且我们要打听的这个人也不是本地的,只是很早以前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是吗?’
刚才拿着游戏机的小孩蹦出这两个字,表情稍微缓和了些。
‘是真的,你们看,就是这个人。’
说着,韦都文取出了黑白相片的复印件,为了有所保障,她也将[火车怪客]去世前的照片复印件立在了他们眼前。几个小孩低眉颔首的看着,为首的那个正不停的搬弄着十个手指,似乎还有些犹豫不决。
‘我们保证,只是想打听打听这个人。’
‘那好吧。’
沉默了一小会,为首的小孩说话了,话音还未落,手再次伸了过来,路世宁递给了他。这会儿,看着游戏机实实在在的到了手里,四个人终于开心起来了,甚至比刚才向游客要糖果时更甚。
‘把那个也给我吧。’
为首的小孩用手指了指韦都文手上的复印件,拿到手之后,他将游戏机交给其中一个同伴,将复印件对折成四分之一大小后揣进裤子上的口袋里,转身走进大海,朝不远处的家游了过去。罗素四个人看着他爬上渔船,取出复印件摊开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掀开布帘子进了屋,过了半晌走出来,又带着复印件跳到了另外一条船上,进了另一间屋子,就这样来回往复,把所有的船挨个跑了个遍。由于隔着较远的距离,再加上海风的影响,大家无法从海上人家的居住地听到一句话,只能看见那个小孩走来走去,等待着的内心也因此焦虑不断。
‘你们觉得,他们会有人认识邱天迪吗?’
韦都文再次提出问题,三个同伴无人回应。[火车怪客]是特殊的,水上人家同样如此,特殊的群体之间,容易有际遇吗?
日光照在白花花的沙滩上,辐散出更加强烈而持续的热度,连同着四个人内心的焦躁,让等待的过程变得有如世纪般漫长。可惜的是,大家既没有遮阳帽,也没有扇子和小型风扇,处在三伏天的控制下,真正是一场苦修了。
小孩终于折返而来。他将已经湿哒哒的复印件递给罗素,不仅如此,还交给了他一张明信片。
‘只有一张,他们说是捡来的,你们看看上面的内容,可能就知道了。’
几个孩子无视日光的曝晒,专注的玩起了游戏机。罗素四个人开始朝原路返回,再次来到了前一天休息时呆过的冷饮店。好不容易避开了刺眼的阳光,现在,他们终于清楚的看见,这张明信片正面的风景是夜晚的东方明珠,背面则是一行简短的祝福,而留下祝福、也就是寄出这张明信片的人恰好就是邓知秋。
‘这算哪门子的线索?’
路世宁嘬了口冷饮,无奈的感叹了一句。罗素不甘心,他反复翻看这张有些破旧的明信片,希望可以发现点别的东西。
或许是上天应验了他的这份执著,罗素发现,在风景图的一面,黑色夜空靠近发光建筑的位置,有圆珠笔的字迹。他立即把明信片在眼前横起来,让风景图的一面正对着店内的天花板。
圆珠笔的字迹反射了天花板上的灯光,线索出现了。
‘广州,岗顶,天下皆昱。’
他一字一句的将这八个字念了出来,韦都文听的有些好奇,
‘罗素,你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