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是多么能击中人心
许多年前,我曾看到不止陈忠实、余华提到过,小说的一个重要写作原则,那就是:准确。余华还举了一个例子:博尔赫斯在《另一次死亡》中写到:“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而另一个被余华激赏的句子则是:“行刑队用四倍的子弹,将他打倒。”
我当时并未感到“准确”的含义,只是觉得这样的表述足够陌生化,像是咀嚼了无数次哲思之后的艰难播撒。之所以“艰难”,只是因为这并非是惯常的思维的惯常表达,而是故意为之,或者独属于个人的叙述。
那就是博尔赫斯的叙述。
那时候,我的困惑在于,难道我写的,并不准确?我确实已将脑海中、心底里的画面、故事、情爱都一笔一划地描述了出来。只不过,出来的作品像个蹩脚的小孩,丑陋无比。
直到最近,我开始和朋友们交谈,分享一些写作的看法。这不得不逼迫着我去思考,准确到底是什么。在还没弄懂之前,我甚至坚信,与准确相比,华丽的辞藻多么黯淡无光。那些所谓的高级的词汇,甚至还不如钱德勒的“光秃秃的蓝”,来得生动。
没错,这种生动,就是准确。而且最近慢读的奥尔罕·帕慕克的《红发女人》则给了我更为清晰的认识:作为高中生的“我”,为了凑够补习费用,跟着马哈茂德师傅远离伊斯坦布尔,去往一个偏僻的地方打井取水。他们达到那里后的第二个晚上,奥尔罕·帕慕克写倒:
夜里,师傅的呼噜声让我无法入睡,我把头伸出帐篷。看不到小镇的灯光,天空是深蓝的,但星光仿佛把宇宙染成了橘色。我们就像是住在宇宙中一个巨大的橙子上,在黑暗里试图入眠。此时此刻,我们幻想的不是上天触碰星星的闪耀,却是进入躺在身下的大地。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
——奥尔罕·帕慕克《红发女人》,尹婷婷 译
读到“橘色”的“橙子”,我竟然感动得几乎要落泪。我知道,是奥尔罕·帕慕克的准确,准确地击中了我的心。
试想一下,一个人躺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头上是闪耀的星空,远处是看不见的小镇,而更远处是虚无的黑暗。你会强烈地感受到什么?我想,“孤独”是所有人都会油然而生的。尤其是“我”,一个高中生,父亲因为左派的原因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只能跟母亲相依为命。此时此刻,又背井离乡,在这么一个空旷的地方。
孤独,可以说是“深蓝色”。这种孤独又催发着“我”要成长,承担起“父亲”的责任。
因此,突破孤独,是作为“子”的宿命。
但,我相信奥尔罕·帕慕克想要表达的还不止于此。那巨大的橙子,又象征着什么?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也写到了“橙子”。
“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马尔克斯如是说。
两位大作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了“橙子”的比喻,我不知道有没有某种关联性。就是单就帕慕克的“橙子”而论,我像他是有深意的。在我还是一个毛头小子的时候,我也曾浪荡到村子外的那些空旷草地上,和朋友横七竖八地躺着。那时候,我们的身体似乎憎恶席子和床垫,更喜欢靠近大自然的青草香。
当我躺在草地上时,瞬间就感到天地宽阔无比,星空比自己站着的时候,显得更加遥远和鬼魅。瓦蓝、灰蓝的天,星光熠熠,流云飞逝,一切都静默了。那时候,我也和《红发女人》里的“我”一样,感受到了“宇宙”这样宏大的词语,和广阔的空间。
是的,我感到了人的渺小,发出了接连宇宙的喟叹。不管我们所处的地球,是多么巨大的橙子,都只是宇宙的沧海一粟,被更广大更无垠的黑暗包裹着。
那时候,我虽然没看见天空染成了橘色。但多年在城里生活,多次失眠的夜里,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刻,我却是真切地看见了城市的上空被涂抹成了“橘色”。
我不知道这是对的,还是错的,正如“我”不知道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