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是故乡明让爱流动作者梦想

[散文&谈写作征文一等奖]入殓

2017-05-13  本文已影响5446人  断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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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凌晨五点半,被妻子叫醒。小妹来电,父亲已逝,务急回家,料理后事。放下手机,心里心外,万籁俱寂。拉开窗帘,大雪已停,大地提前穿上了厚重的孝衣。

望着车外的皑皑白雪,一路无语,妻子大概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不时地捏捏我的手。父亲和病魔抗争了大半年,终究还是走了。

不到三百公里的路,走了约半个世纪。到家后,看到本家亲戚都过来帮忙了,叔叔买回来父亲入殓要穿的寿衣被服,二妈在纺腰线(穿上寿衣后束腰之用,下垂的部分要和脚底平齐,需用白色棉麻细线纺制),比着棺底撕白手帕,村庄里来了几个壮劳力,从楼上抬下了父亲的寿器,枣红色的漆面上覆盖了厚厚一层尘土。家里人多,却不乱哄。

我顾不上放下背包,直奔父亲躺卧的房间,脚步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多希望这个消息不是真的。父亲的房间,静得出奇,没有鼾声,也没有病痛的呻吟声。我掀起父亲面部覆盖的被子,轻声叫了声:“爸!”鸦雀无声。人生第一次,我呼唤你,你没有理我。父亲,你睡着了吗?

家人请来了村里面负责给逝者洗澡更衣的九爷。九爷严肃地问我,是一次性埋葬,还是三年守孝?我坚定地告诉九爷,父亲生前是个讲究人,逢年过节,烧纸焚香祭祖的仪轨,一步也不省。父亲的身后事,我也不能省。

我拿出一墩黄纸,一手拿钱盏(可以在黄纸上打出铜钱样印迹的金属工具),一手拿榔头,在黄纸最上层认真打了一遍。九爷揭走几张黄纸,卷起来,又找了几根稻草要子,绑在门口的树腰上,叫做“望乡台”。

架好棺木,叔叔找来半扇门,在棺木旁边平行支起。我央求九爷,能不能和他一起给父亲洗澡更衣,得到许可。父亲嘴巴半闭,眼睛睁得圆圆的,我抹了几遍都没有闭上,无光的眼神,充满不舍。我搓了好几遍手,温暖父亲的上眼睑,眼睛才慢慢合上。父亲的脸庞消瘦冰凉,没有一丝温度,没有人记得他离世的准确时间,约莫是凌晨一两点吧,走得那么安静,没有打扰任何人。

我和表哥费力地脱掉了父亲身上包裹着的旧衣服,多数是我淘汰掉的。父亲节俭惯了,给他买的新衣服都要放着,先穿旧的。后来烧床铺草,烧了他的好多衣服,有些还带着标签。九爷用半湿的毛巾给父亲擦拭身体。父亲骨瘦如柴,腹部扁平,四肢干枯,显得胸腔过分隆起。父亲的背,弯成了蛋壳样的弧度,是典型的驼背。我脑海里最早的父亲的背影,就是这样弯的,凸起的。

父亲的肩膀扛了太重的担子,奶奶去世得早,他帮助爷爷抚养了五个弟弟妹妹,自己又养育了四个儿女,父亲实际上是两代人的父亲。生活的重担压弯了他原本笔直的脊背。父亲前半生在老家务农,后半生活跃在各个建筑工地里,他是一位农民工,不懂任何技术,只能做小工,拿着最低的薪水。但他很开心,到年底就有钱,不用为农产品变现的事情发愁。

父亲是闲不住的人,每时每刻都在忙碌,关于父亲休息的唯一记忆,是孩童时的一次雨天,他睡了半天,结果睡病了。爷爷说父亲是劳碌命。

给父亲穿寿衣里的衬衣,我摸到了父亲枯树皮一样的手掌,指关节处都是黑色的裂口。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呵,第一次把我高高抛起,是这双手;第一次挨打,是这双手;第一次牵着我去学堂,是这双手……今天,我最后一次握这双手,是为送别。

脑海里反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无论是以前放学回来晚了,还是后来工作了放假回家晚了,父亲总会出现在回家的路上,就着模糊的光线,总能看到父亲并不伟岸的身影,内心便会涌起一股暖流,父亲在的方向,就是家。

小时候接我,父亲总会拿他的大手拍拍我的头,让我走前面,成年后,父亲不再拍我,只“嘿嘿”一笑,然后转身带路,让我走后面。看着父亲模糊的背影,莫名心酸,父亲老了,背影显得愈发佝偻,单薄。

穿好衣服戴上帽子的父亲,显得陌生,从来没见他这么穿过。我和表哥把他抬到门板上,盖上金色的丝绸被。棺底撒上了火灰,九爷在棺木头部放了三片瓦,摆成S型。我和表哥连被褥一起把父亲抬进了他寿终正寝的地方,调整好枕头的位置。

我用黄纸包了一包饭,塞到他的右手,左手塞了些钱,枕头旁边放着他的手机,香烟。家乡传说,棺里面不要空荡荡的,塞得越满越好,这样能荫佑后人。于是塞进去不少他的衣服被褥。

出殡那天,我把我们兄妹几个揣了一天的四个棉丝球,塞到了他的脖子里,据说这样可以减轻他在黄泉路上的恐惧感。我们四个站在凳子上,向父亲做最后的告别,父亲面色红润,皮肤有了些光泽。乡人再三叮嘱我们不要把眼泪撒到棺材里,否则父亲会走得不甘心。姑姑趴在棺木上,哭得死去活来。我拉着被子盖好父亲的脸,无力地跳下板凳,拉开姑姑。

乡人合上棺木盖,有人在合缝处刷面浆,有人贴封条,我呆站在棺前,只听见锤子砸钉子的巨响,每响一声我的心就一阵颤抖,每敲一次,我们和父亲的距离就拉长一千公里,直到永别。

送完父亲后回家,堂屋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出奇。妹妹说,她还能听到父亲的鼾声,我努力地听,试图听见有关父亲的任何声音,哪怕听到父亲的病痛呻吟声也好啊,至少证明父亲还活着。然而,什么也听不到。泪水夺眶而出,原来我的父亲,真的走了啊!

父亲上山后的第一夜,我做了一个梦:在浓雾中,父亲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在泥泞路上,背影若隐若现,我拼命地呼喊父亲,奋力追赶,却发现身如鸿羽,无力前行。我和父亲的距离越来越远!

从梦里醒来,潸然泪下!原来,在余生,我再也没有机会喊“爸爸”了,父亲,只能用来怀念,父亲的背影只能在梦里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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