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杀的艺术性
他生活在白色里。
整个世界陷入了白色的深渊,他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便只剩白色,亮的,暗的,深的,浅的,各种各样的白色。不需要问为什么,也没有人会解释。反正现在,世界只剩了白色,已经是无从改变的事实。
不要小看人类的能力,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运转。在活着这件事上人类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只有白色的天地甚至算不上一场灾难。
01
还是有些细碎的变化,比如他不喜欢雪了,特别不喜欢。从天空落下的雪,和地上任何一件东西都没有差别。一片片雪花落下来除了冷,没有增加半分愉悦,它们盖住城市,连原来地面上深深浅浅的层次都没了。
不再期待雪的冬天,他用梦来打发时间。
他把自己放进沙发里做个土豆,有时看看壁炉里白色的火焰。火焰很暖,白色的火焰还多了些亲切感,总是诱惑他去抚摸它。可毕竟火焰不是温顺的宠物,他总是在最后一秒才醒悟过来,发烫的手撤回老远。
屋子里一成不变的白色,令人乏味疲倦,他闭上眼暂时逃开折磨,慢慢昏睡过去。
02
梦中的雪是天使,伴着圣音降临在这座城市。他随着旋律在斑斓的地面上穿行,走过公园,走过巷口,走过隧道,走过横穿城市的河流。
在一座低平的拱桥上,女人在等他。她穿着繁复花纹的猩红大衣,曼妙的曲线在厚衣服下若隐若现。她站在那里,好像浑然天成的雕塑。
偌大城市唯一清醒的两个人完全没有互相取暖的意思,他们只是并排走着。目的地是一栋旧式木楼。
在楼顶的一个小房间,阳光透过窗格挤进来,散射成彩虹落在地板上。
“纯粹是最坏的事情,这些梦是最好的证明。”
他们迫不及待亲吻,拥抱,依偎,做一对男女都会做的事。不管人类怎么进化,快乐还是来自于最原始欲望的满足。
她的五官很模糊,没有记忆点,明明温热的呼吸都拍在了脸上,他都看不清她的容貌。可是没关系,他并不在乎。
“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事物。”他的手抚摸着她纤细的脖颈。
“那你为什么从不说你爱我?”女人翻过身,眼里栖着光。
他总是避免谈及关于爱的词汇,梦里也是。因为他知道他仅仅是讨厌纯白的一切。
03
可他不能总是做梦。生命的基本需求勒令他保持清醒多于昏睡。
在白色深渊,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刺眼。无论坐在哪里,灯光太亮,照得人口干舌燥,心情烦闷。它从不给人机会逃避,就像这个白色的世界。
工作无聊的时候,他就死盯着墙缝,那条缝白得反光,盯着的时候会有点开心,因为白色的旁边有暗得近乎灰的白色,仔细分辨时便从中发现了世界赋予墙缝的某种意义。
04
在各种意义上都挺没意思的某天清晨,镜子前的他半梦半醒。突然,喉咙深处传来仿佛来自远古的哀叹,原来是锋利的刀片在脸上留下一道吻痕。
丢开剃须刀,看着那条细长的伤口,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他用手指把伤口撑开,血渗出来,在白色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奇特。
“不是白色。”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的兴奋。
他说不出那种颜色的名字,只觉得美丽,便欣赏起那个伤口。血液不够多,颜色淡下去的时候,他就复扯开伤口,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就这样,他忘记了那天是个工作日。
很久之后,记忆才告诉他,那个颜色,应该叫做红色。
他无时无刻地想念那个红色。有了真实的美景,谁还只想做梦呢。毫无悬念地,他开始不停地制造伤痕。
刀子在脸上漫步,血和肉黏连在一起,他拿起毛巾擦了一把脸。
红色,都是红色。满目的红色在白毛巾上显出它隐藏的妖冶本性。
“被这红色吞噬掉该多么幸福啊。”
狂喜在身体里乱窜,从脚底直到脑门都在战栗,每个细胞都在尖叫,全然感觉不到粗糙毛巾在伤口上擦过的疼痛。他发了疯地大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那种感觉太过美妙,以至于他像发了癔症般割破皮肤,暴露鲜血,最后满身破败。
05
其实他不是个自私的人,他决定要完成一件绝世的艺术品。
“平凡的肉身竟可赋予艺术以超自然的力量,我为什么要错失机会?”
“静谧与安宁是世界麻痹人的毒药。一个个魂灵在深海沉睡,若数万双眼睛睁开,光芒将燃尽整片海洋。安魂曲早该被打断,新世界降临是我们唯一的宿命。”
他站在天台的边缘,看着昏暗的白夜慢慢亮起来。黎明前城市显得那么孤独,这个怪物臃肿丑陋,还悲哀的只能拥有一种色彩。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与这座城市无比契合,真像个笑话。不过他也觉得不再逗留下去。
“生与死之间红白在交织,互相吞噬。聪明的人懂得暗示,愚笨的人进行狂欢,世人终于得见真正的美丽。”
当白日升起的时候,刺眼的阳光照得人条件反射地闭了眼睛,他跳了下去,带着生平最灿烂的笑。
关于自杀的艺术性几分钟后,人们会发现世界多了一种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