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善良老人经历的善与恶

我认识老韩那年，他已经快80岁了，老韩这个人顺眉顺眼，言语不多，说几句话，也是非常实在，在很多的言谈举止中，都能看出来是非常善良，由内而外的善良，人缘极好。

时间长了，知道他有个弱点，冬天怕见雪，还怕见火炉子。

热情帮助，冷静思考

这事儿得从开头说起。

老韩是东北某个旗（县）里的局长，十年动乱没几年，突然被批斗，说他是“nrendang”,造反派让他招供，他不招，实际也没有什么招的，本身就是子虚乌有的罪名。刚开始是“要文斗不要武斗”，每天念文件，背诵最高指示，后来突然不管文武了，升级了——折磨人，之一怎么折磨，全由造反派头头说了算——也是一种权利下放，整所谓好人为好事殚精竭虑地思考如何创新，坏人为坏事也绞尽脑汁地琢磨怎样出花样，坏出新境界，好人创新有底线，坏人创新无天花板。

造反派头头跟老韩说，你拒不接受教育，顽固不化，就从这个理由说，你就有问题，我们也是为了帮助你嘛，先对你热情帮助，然后冷静思考。

老韩听着也挺新鲜，云山雾罩的，以为不再折磨了。

于是乎，他们给老韩穿上更厚的大羊皮袄、皮裤，戴上大狗皮帽子，绑在屋里的柱子上，旁边的火炉子烈火熊熊，一会儿就热的受不了了，浑身大汗淋漓，头晕脑胀。造反派们还在旁边奸笑着告诉他：老家伙，这就是“热情帮助”，嫌不热情的话，再添火。

老韩热得昏过去了。

过一会儿，他们把老韩的棉衣棉裤和狗皮帽子脱掉，穿着衬衣衬裤和袜子，推到外面的雪地里，进行“冷静思考”，然后连踢再踹，没有几分钟就昏死过去了。结果肋骨骨折，腰骨骨裂，门牙打掉，一只耳朵听力下降，三天三夜昏迷不醒。

好在命保住了。

从此，他怕风怕雪怕炉子，由里到外地恐惧，浑身发抖，目光呆滞，半夜经常做噩梦。

他的这段遭遇，当时负责平反的人说，看了批斗韩局长的材料，残酷情形能把人气疯，惨无人道啊！恨不得把炉子踢翻了，把几个整人的小兔崽子踢懵了。

人性险恶与光辉

人性的险恶暴露无遗，但是，再恶劣的情况下，也有人性的光辉和善良。

大家都知道老韩是被冤枉的，但迫于残暴与强权的淫威，不可能给予公开的同情与庇护。

在他遭受非人折磨的时候，也有人偷偷地给他烫伤的伤口涂抹獾子油，给他塞几团棉花擦伤口、冻疮；同样是hwb，有人趁头目不在，给他喝一口热水；在他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有人嘴里骂着“顽固的坏分子”，把包着冻粘豆包的雪团子扔给他，他啃着黄色的冻豆包上，是几行带血的坚硬的白印，还有他的掉在豆包上的泪滴。除了寒彻心扉的无语言表的痛苦，也交织着善良人性的暖流。

后来，这个善良的老汉，别人说起被折磨的痛苦和折磨他的那些人的时候，眼睛里满是仇恨和愤怒，一说到那些给他药、粘豆包的人，目光马上明亮起来，满是感恩与幸福。

历史不能重演

一个也曾经历过那段苦难的名人说过，如果用同一个尺度来衡量人，不管用道德的、宗教的、江湖的、市井的、高尚的、下三滥的、文雅的、粗俗的，不管是否有文化，只要同一个标准，世界上除了好人和善人，还真有坏人和小人（可能输了极少）。有人可能不喜欢这么说，但它可能是客观的。曾国藩说过：“《荣枯鉴》使小人汗颜，君子惊悚......”，巴金就一直呼吁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不能历史重演。

季羡林说过，社会上真有坏人，而且坏人不会变好。有人说不信，狗还可以变得温顺呢，季老先生四十年前就回答了：你怎么糟蹋善良的狗呢？

余秋雨的《暗角》，也对小人进行了详尽论述。

韩局长怕炉子、雪，炉子与雪何罪之有？棉袄棉裤狗皮帽子更是无辜。天灾可谅，人祸何防，无法无天的时候，什么都可能是炉子、是雪，得到极度膨胀的恶之人性，深不可测。

有人说坏人的灵魂不坏，实相坏，就是他现在的肉体所呈现的观念与行为坏，那我们是厌恶他的灵魂呢？还是厌恶他的观念，抑或行为呢？这好像是个问题。

美国有著名的米尔格拉姆电击实验，分别从社会学、心理学的角度，对在专制机器下的平庸的善与恶、盲目顺从专制与邪恶权威导致的普通人变恶变坏情况的描述分析，也许与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说明人性的另一种丑恶略有不同，或许，这些人简单地用坏人、小人、奸佞、丧心病狂定义都不确切，所谓的“虚邪贼风”，人性不亚于大脑结构与量子纠缠作用的复杂程度。

阿伦特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表达的观点是，有的人的罪恶，不一定100%属于他自己，至少有一部分属于他的执念，他的经历，他的环境，他的时代，更大的因素可能是他所崇拜的或者所屈从的权威。

还有一些x e的组织团体，比他们x e的行为本身更邪恶的，是他们把这种邪恶的观念，输送给还没有是非观念、不懂事的孩子。从这个角度来说，多么希望他们的头脑里蒙上了一层猪油，相信终有会有开悟的那一天。

爱与正义永恒

阿伦特经历过战争，巴金、季羡林包括老韩经历过动乱年代，看见过善良的孱弱面对失控的残暴无能为力，体验过太阳下的残暴，也在阴霾的暗夜里看见过善良的星辰的光亮。毕竟时代在进步，文明在扩展，这样的梦魇重现的客观可能性在变小。从个人角度讲，“养吾浩然之正气”，主要是社会国家能“法于阴阳，和于术数”形成的社会国家的浩然之正气。能让光辉的一面抑制阴暗的一面直到生命的尽头，就是了不起的人，不是每时每刻，而是大部分时间都抑制阴暗，养成习惯后就是自觉了,就是达不到真人、至人的境界，也基本能达到圣人、贤人的级别了， 社会也是，这个抑制与平衡的工具，就是爱、正义与法治。

有人说，人类除了生理以外进化的终极意义，就是无限的爱和无限的创新精神，所以，善良、积极的人性不仅永闪耀着光芒，而且是永不消失的。

老韩平反调任省级单位任处长，离休时享受副厅级待遇,晚年平淡幸福，在将近90岁高龄安详离世，一起离开的，还包括那给他带来痛苦的雪、火炉子，但是，他的和曾温暖他的善良、宽容与爱，永远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