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好 安德烈
2007年是不同凡響的一年,不管它到底是金豬還是土豬或者是火豬,總之是一只特別的豬。
1987年、1997年這個城市都發生了大事,誰知道2007年又會發生些什麼呢?
這一年,中港兩地股票狂升,香港所有的酒店客房每天供不應求,旅遊部每天都忙得喘不過氣來。
整個香港,從酒店旅遊業到零售業到金融業,都欣欣向榮,金銀珠寶店、奢侈品牌店日進斗金,尖沙咀廣東道海港城的名店,如LV、Gucci、YSL、Prada、CHANEL ,Hermes……這些門店前,天天大排長龍,北京路上的免稅店人頭涌涌,客人几乎清一色說普通話。
這種景象,讓香港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不安。這一年,一個被本地年輕人占據的网上討論區,開始出現了一個新辭彙:蝗蟲。
01
大家姐維珍今年其實已經四十七處了。香港許多大公司并不注重女性的年齡,就像許多西方國家一樣,比如我們平時在酒店看到許多來入住的航空公司職員,如南非航空、新西蘭航空,英國維珍航空、德國漢莎航空等等,這些航空公司的女空中服務員(即空姐),許多都是徐娘半老,很多人都過了五十歲。
几年前我到旅遊部上班的第一天,大家姐并不是教我怎樣訂機票,怎樣為客人安排旅遊行程,而是和我大談酒店工作的“潛規則”。
她說,在這里做事,工作上犯點小錯問題不大,不至於炒魷魚,誰都有犯錯的時候。
但是,如果你想在這裡長期做下去,有一條線你一定要劃清楚,就是一定要正派檢點。
總是會有些無聊客人,約你下班喝杯咖啡、吃個飯什麼的,不要理他們,不要貪這些小情小意小便宜,他們和你吃一頓飯或干些什麼,然後就一走了之,而你以後還要在這里混。
對於有些男人來講,勾搭香港的女人就是他們在香港觀光行程的一部分,就和品嚐當地風味小吃一樣,你一不小心就成了他們的旅遊紀念品。
想起大家姐以一個單身女人的身份,行走尖東二十多年,如此美貌出眾,卻守身如玉,在酒店沒有任何緋聞,我想,她正是我要學習的職場榜樣。
02
旅遊部每天最忙的時候是早上八、九點那一陣。
早上總是涌過來一堆要求代辦中國簽證的客人,他們多是商務型客人,去中國商務出差。
他們把護照交到我們手上,我們先仔細檢查他們的護照,看是否有六個月有效期、可供蓋印的空白簽證頁、入境處的戳印,還要留意是否有被中國入境處拒簽的記錄,等等。
然後叫客人填一張申請表,貼上照片,我們最後將客人填好的申請表仔細檢查一次 ,以免客人有錯漏。
最後會有同事把護照送到灣仔的中國外交部駐港公署,傍晚五點鐘左右,簽證辦好了,客人陸續取回護照。
每次幫客人代做簽證,我總是如臨大敵,格外緊張,格外小心,惟恐因自己的錯漏導致客人簽證被拒。簽證被拒,客人就得取消往已訂好的機票和酒店,還要取消一些重要的商務行程。
簽證被拒,有的客人教養良好,攤攤手表示無奈;有的客人大發雷霆,無理取鬧。如果是因為旅遊部職員工作出錯,導致簽證被拒,就非同小可了,有時酒店為了平息客人的吵鬧,除了作經濟上的賠償,還要免客人房租,再送上水果朱古力、酒店早餐劵早表示歉意。
所以,我最怕做簽證出錯了。
但是,如大家姐維珍所說,錯誤總是難免的。那天我就犯了一個錯誤。
四月份的某天早晨,極忙碌,而大家姐維珍放假了,酒店住了許多去廣州參加春季廣交會的客人,那天早晨我大概收了二十來本各國護照。
傍晚的時分,同事背回了護照,然後把一本瑞士護照扔到我面前,說:“被拒簽。”
“為什麼?”我瞪大眼睛問。
同事說,客人的申請表沒有貼照片,你沒有叫客人交照片嗎?
我是忘了,早上實在太忙太亂。
怎麼辦?明天星期六,後天星期天,都不能申請,要等到下星期一才能再去申請。我知道這個客人是准備去廣州參加交易會的。
我陷入一種大禍臨頭的惶恐之中,開始在心裡編造推諉的台辭,排練掩飾的技巧。
六點多,瑞士客人來取他的護照。是一位高大英俊的標準商務型男人。看到他,我心裡安定了許多,他看上去很温和,不像一個喜歡找麻煩的人。
比起度假型的客人,我個人比較喜歡和商務型的客人打交道,他們通常都是過來要求代訂機票,或要求代辦中國簽證,辦完事馬上就離開,對話言簡意賅,干脆利索,絕不會無話找話和你閒聊。
他們大多拎著一個公文包,衣冠楚楚,表情嚴肅正派。
“您的中國簽證申請被拒,先生。”我說。
"Why?"這次是他的眼睛瞪得很大。
“真的對不起,先生。只因我工作上的疏忽,忘了要您交照片,所以導致您的簽證申請被拒。給您工作上帶來的不便以及商務上的損失,我深表歉意。”-如果我這樣說,就必死無疑。
“你忘了在申請表上貼照片”我把“你”字說得很重,意思是說,“你自己”應該看到申請表上有照片一欄,不關我的事。
“要不,您等星期一再次申請吧。”我說。
他搖搖頭,說:“我星期一晚上就回蘇黎世了。”然後他接過護照,垂頭喪氣地走了。
客人似乎完全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我松了口氣,看樣子我平安度過了。
03
過了一陣子,高個子瑞士客人又走過來了。
我的心“咚咚”直跳,難道事情還沒有完?
我對自己說:“鎮定。”
他已脫掉西裝,換上了一件灰色T恤。
他來到我面前,整個上半身俯在柜台上,微微前傾,双手十指交叉。他的身體語言告訴我,他很輕鬆、很放松,并沒有任何敵意。
於是,我也馬上在心裡撒退了所有的警戒和防禦。
“嗯,廣交會我去不成了。香港有什好玩的地方可以推薦嗎?我要在香港呆三天,這可是我第一次來香港。"他說。
“噢,這樣,今天晚上酒店有一個“維港夜風情”觀光團,有與趣嗎?一小時後從酒店大堂出發,在一艘遊船上吃自助餐,觀賞維多利亞港夜景,還有樂隊表演。”我說。
他點點頭。
接著,我又推薦他星期六參加大嶼山一天遊,星期天澳門一天遊,星期一上午香港島半天遊,下午就自己逛街購物。
我幫他把在香港的三天行程排得滿滿的。
他對我的安排十分滿意,毫不猶豫地拿出信用卡,預訂了我為他安排的所有行程。
04
晚上“維港夜風情”觀光團的導遊是我。
客人只有六位:兩位四川中年婦女;一位來自薩爾瓦多的高大壯實的黑人女醫生;一對熱戀中的情侶,應該是法國人,然後就是這位瑞士男人了。
那兩位四川婦女,對那位黑人女士十分感與趣,全程一直關注她,而且彼此還用身體語言加手語熱烈地交談。
那對法國情侶,自有一個世界,不用去理會他們。
因為心懷內疚和心虛,所以我所有的熱情和關心都傾注在這位瑞士客人身上了。
除了陪他到遊船的上層看“幻彩咏香江“鐳射灯表演,我又給他詳細介紹周圍的建築和景觀,還全程給他充當私人攝影師,從各個角度幫他拍照。
我要求他臉側一點,或正一點;頭向上仰一點,又向下低一點;我為了把他拍得好看一點,我又把他的頭擰來擰去,或把他的肩膀扳來扳去。
在遊船露天的甲板上,他找我聊天。他說他來自蘇黎世,叫安德烈,這次他特意從瑞士飛過來參加春季廣交會,只是想不到中國簽證出了問題。
我說:“真對不起……”但我很快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了嘴。
他又說他39歲,單身。
他問:“你呢?”
我說我比他小一點,但我不想繼續這個私人的話題 ,他無非是想知道我是否單身,但我不想和任何人談及我的家庭和婚姻。
我就繼續為他拍照,那晚我稱當了他的私人攝影師,幫他拍了恐怕有近百張照片。
晚上十點鐘,船終於在碼頭靠岸了。
“能將你的電話號碼給我嗎?”行程結束時安德烈問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想,此刻他提出任何要求恐怕我都會答應。
“謝謝你,瑪格麗特,我度過了很美好的一個晚上,晚安。”
還沒回到家,我的諾基亞手機發出“嗶”的一聲,有一條信息,來自安德烈。
接下來的兩個早晨和傍晚,這個叫安德烈的瑞士客人都會走到柜台找我,有時找點話題閒聊兩句,有時找不到話題就只說聲“Hi”,然後對我笑一笑就走了。
我不敢冷待他,簽證的事讓我心虛;但我又不敢太熱情,因為大家姐維珍就在旁邊,她火眼金睛,我怕簽證被拒的事被揭穿。
我一心希望安德烈快快離開香港,只要他人還在香港,我就沒有一刻心裡安寧。
臨走前一天傍晚,正好大家姐走開了,他過來問我明天能不能到機場送他上飛機。
我連忙說“好、好、好”,因為第二天我正好放假。
我主動約了在機場一號客運大樓見面,“到時我請你吃飯。”我說。
05
第二天,在約定的時間和地點,我見到了他。
遠遠地他看見我,就向我走過來,臉上帶著迷人的笑容。
我現在看清楚了他,是一個很帥的男人,迷人的藍色眼睛,棕色的頭髮是卷曲的,笑起來就會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眼角帶著一個39歲男人合理的皺紋。
我突然猝不及防地心動。
過去几天裡,我雖然天天看見他,但我心裡根本沒有留意他。
在酒店每天有許多來自世界各地的男人在我面前出現,他們西裝革履、氣宇不凡、相貌不俗。
但,向我走來的人,不管是男是女,相貌是美是丑,膚色是黑是白,我都沒有在意,我心裡永遠只想著一件事:
“他是來訂機票還是訂觀光團?或者做簽證?”
每一個走過來的人,在我眼裡都是有可能帶來生意機會的客人。
因為旅遊部的收入是底薪加業績獎金,每一項銷售性的服務,哪怕只是客人買了一張迪士尼門票,都會成為旅遊部的銷售業績,帶來獎金。
在我此刻的人生裡,我最渴望、最需要的是錢,而不是任何別的,更不是男人。
百萬房貸,七年過去了,負債數字減少得極其緩慢,因為,每個月的還款大部分都是在還銀行的利息。
大家姐維珍在一旁冷眼看著我,見到我對客人如饑似渴,如狼似虎的態度,她說:
“你好等錢用嗎?!”
“是的,我很需要錢。”我在心裡說。
06
但此刻,當安德烈帶著迷人的微笑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暫時忘記了一切,我突然看見了一個英俊的男人!
我們在機場找了一間安靜的小餐廳吃飯,吃完飯,他堅決不讓我買單。
他問我:“你和家人一起住嗎?”
我知道他還是想知道我是否單身,那天在船上他問過了,當時我不想回答他。
現在我愿意回答他了:“我和我兒子一起住,我離婚了。”
我沒有說和前夫,還有前夫的太太一起住,我想起戴維斯先生對我處境的誤解,西方人是無法理解這種情境的,我想我還是不要把故事說復雜了。
聽說我單身,他很開心。
他問我是否愿意和他寫信,愿意和他保持聯絡,我說愿意。
陪他辦了登機手續,然後送他走。
在他准備進入禁區時,我伸出手和他握手告別,此刻我突然發現自己心裡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感覺,我想,糟了。
他沒有握住我伸出的手,卻突然給了我一個猝不及防的擁抱。
他的擁抱絕不是戴維斯先生老年紳士式的禮節性擁抱,而是熱烈的擁抱,帶著熱烈的溫度、濃烈的情感,很用力地,讓我几乎透不過氣來。
我聞到一種濃烈的男人氣味,帶著沁人心脾的某種氣息,讓人瞬間有暈眩感。
關於男人的記憶和感覺突然從極遙遠的某處涌上來,深藏在我身體裡的某種欲望,被我完全忘記的某種感覺瞬間甦醒了。
他很熱烈地吻了我,不顧我們身邊人來人往。
最後,他扶住我的双肩,用迷人的藍色眼睛望著我,對我說:“我愛你,瑪格麗特!”
說完他放開我,朝禁區走去,頻頻回頭。
看著安德烈離去的背影,我呆在那裡站了很久,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中。
一個小時後,我坐巴士回到了九龍的家中,家裡的景象讓我瞬間從夢境中醒過來了,家裡硝煙彌漫,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