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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佳作】深呼吸

2020-03-29  本文已影响0人  程虫虫

我穿过迂回的走廊,站在二楼的窗口。推拉窗外的高大栗树把建筑握在手里,零碎的天空在幽暗的绿色里时隐时现,鸽子咕咕叫,枝叶间透下的光被热风吹得飘飘散散。

远处两个小孩儿在挖花园的沙土玩耍,一条黑狗从绣球花丛里叼出一个黄色网球。不一会儿,树干后面又闪出一个小孩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这时,苏医生出现了,他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左右摇晃得厉害。他的手掏在肥大的白大褂口袋里,站在那里和小孩儿说话。孩子们仰头看着他,随后带上小桶和狗走了。网球在地上一蹦一跳地滚到了青苔石板边,苏医生坐在台阶上抽了支烟才上楼。

我从后门出病房楼,沿着石板路转了个弯向栗树走去。很多小飞虫在树荫里起飞,我走过去时它们围着我的小腿打转。

敲了三下门,没有回应我就推门进去了。办公室里没有人,冷气开得很足。门边的洗手池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灰垢,墙上贴着洗手五步图,上面有皂泡正在干结。一张揉皱的纸团在垃圾箱旁边被冷风吹得前俯后仰,我站在一块稍微松动的地板上等着。

第一张办公桌是李主任的,上边躺着一架飞机玩具,李主任的小儿子在上边留下了一串牙印。第二张就是我经常来的桌子了,我站在这张桌子面前和桌子的主人进行过许多次对话。上面除了专业书籍,还有一盘古尔德的CD。我拉开了椅子坐下,盯着随时有可能被打开的门。桌子上的绿植很茂盛,我抚摸着它们,用指甲在一片隐蔽的叶片上掐了几个印儿。

刚拿回来的CT已经被我放在桌子上了,我正想干点什么别的事情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桌子的主人苏医生进来了。苏医生是我的主治医,他的耳朵上挂着口罩,看见屋里有人,他立即将口罩带子扯到另一个耳朵后面盖住了大半面部。

“片子出来了?新买的这件裙子吗?” 口罩后面的苏医生说。

“嗯。”我一次回答了他两个问题。

“好看吗?”

“好看。”苏医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才回答。

“我跟你请假,明天晚上可能不在病房住。”我接着说。我得得到苏医生签名的假条,然后把假条交给张护士,他们才不会把电话打到我妈妈那里。

“是吗?为什么不在病房住?”苏医生站在洗手池边洗手,他打了三遍洗手液,每一遍都严格按照墙上的洗手五步图搓洗。

“我男朋友要来看我。”

“这样啊,你男朋友在哪里?”

“在北京,从北京坐高铁过来。”

“你们同级?他正在读大学?”

“对。在科大读电气自动化。”

他擦干了手,拉开椅子坐下来,对着光看我的CT,他断断续续地说:“你看,这里的病灶……还有这里……比上月钙化了一小部分,恢复得还可以。”

“那我可以出院了吗?”我坐在了苏医生对面的椅子上。

“恐怕不行!”

苏医生很好说话,我没太听过他拒绝过谁的请求。他的同事说,苏医生你帮我值次夜班行吗?苏医生说,行!张护士说,苏医生你下去吃饭能给我带个煎饼果子上来吗?谢谢你。苏医生说,没问题!有一次,李主任在网上买东西,为了凑单让苏医生买一瓶生发洗头膏,苏医生也答应了。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可以拜托苏医生,当然,我也是所有人中的一个。我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对苏医生说,我妈妈回家了,你能帮我买件内衣吗,不掉色的内衣?我本想捉弄他一回,没想到苏医生想了一会儿也说,好啊……他真的给我买回来了一件,一个兜可以装我两个,我提着他给我买的内衣,开窗扔了出去,它不偏不倚地掉在病案室的楼顶上。

“恐怕不行”,他这样回答我还是很意外的,当然不是针对我的病情,而是指他说话的语气。他又从柜子里拿出我上次拍的片子,两个放在一起对比。

“这是慢性病,战线长,我一开始就跟你说过了……并且,病灶还在继续钙化。”苏医生接着说。

空调显示二十一度,我感觉有些冷,苏医生的额头上却有汗珠冒出来。我把腿放到了椅子上,用裙子裹起来,又问他:“那估计还要多久才可以出院?”

“最少半个月……可能还要多。”苏医生起身把遥控器拿过去,关掉了空调,“待烦了吗?”

“这地方没人待得上瘾吧?”我索性把鞋子也脱掉放在了地上,“再不走要错过很多事情了,很多事需要我去做。”

“没什么比你好起来更重要了。”苏医生说。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手背上的静脉已经有一排针眼了。即便这样,我也拒绝他们给我用静脉留置针,那样的话到哪里都向别人提示:我是病人。

这时,李主任进来了,他顺手打开了空调。我穿上鞋,把椅子让给他。

苏医生又问了一些问题,最后好像没有什么需要问了,我开门走出了办公室,顿时觉得外边的空气湿热舒服。门关上了,我想起来他最终没有给我开假条。

苏医生每周五会来查房。他戴着口罩站在我的病床前,眼睛会看看窗外的树。他总是给我拉开窗帘,我和同病房的小姑娘都不喜欢他这样。强烈的阳光让我变得慵懒,产生虚弱的错觉。苏医生耳朵上的红痣在太阳里像一滴血,蜷曲的头发让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坚定。

“你应该吃点有营养的。”他指着桌上的烤肉拌饭外卖盒子说。

“妈妈上周来了吗?”张护士问我。我说没有。

我觉得查房麻烦极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查房。

“今天可好?”查房的时候,苏医生经常这么问我。护士长递给他我的病历本,他的手握着圆珠笔在本上写着什么,写完看看挂在口袋上的表,填上时间。

周一李主任来查房的时候,苏医生会跟在后边,把我的病历本递给李主任,李主任会这么问:“今天感觉怎么样?”这让我想到李维。

李维也会像李主任那样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

李维是我的男朋友,他明天会坐高铁从北京来看我。我们是高中同学,从一个月前开始谈恋爱我还没有见过他,准确一点说,从高中毕业离校他送我一盒咖啡方糖那天我就没再见过他。

李维还问我:“你是处女吗?”

“我不是处女,我是双子哎……”我说。

“哈哈哈!”李维回我。

过了一会儿,李维又问我:“亲爱的,你的胸第一次被男人看是什么时候?”李维的问题让我很恼火。但闲着也是闲着,没有李维,好像也没有人跟我天天聊天了。这样来看,我就平静了很多。

我想告诉李维,我的乳房还没有被男人看过,但是仔细一想,我对李维说:“是一个半月前,苏医生看的。”

苏医生说CT显示我的胸腔里有积液,已经把我胸廓撑得变了形,要进行一个微创手术。

那天,妈妈带着她和继父生的妹妹来看我,她们帮我付完医药费就走了。妈妈说希望我快点好起来,然后继续去她的美甲店工作。妹妹的地包天好像越来越严重,她带上了正畸的牙套,还送我一个手工灯笼,上面画了一只夸张的小黄鸡。她不坏,并且喜欢与我亲近,但我不喜欢她,我相信只要我坚持,总有一天她也会不喜欢我的。

那时的梧桐树还是嫩绿色的,桌子上铁盒里我吃干脆面收集的英雄卡还差两张,好像总是晴天,窗台上的蕨类植物疯狂地飘落孢子。护士接过我没喝完的方盒牛奶,让我脱光上身侧躺在手术台上,掉色的红色内衣把我皮肤染得微微发红。我的手无处安放,就让它们垂在腿上。手术台很舒服,我的背被苏医生用手推了一下,他让我往左躺一躺。苏医生的手很凉,我打了一个激灵。那时候,我觉得他肯定看到了我微微发红的胸。

苏医生做助手给我推了麻药,我从湖蓝色的医用帘上方能看到他的脸。他照例戴着口罩。我给人做美甲的时候也戴口罩,美甲店里的人工作的时候都戴口罩。但医生可以修改人体和器官,我却只能对人的指头剐剐蹭蹭。

术后我躺在床上等待苏医生来给我打药,阳光从遥远的地方渗进来,融化进我的眼皮里,从来没有这么舒服。不知道有没有睡着,我仿佛看见很多个自己在下沉,这些我都是一次性的,像棉球一样被扔进水里。它们越来越靠近平放的巨大镜面,好像要到深处去把原先的我交换回来。我醒来后不想睁开眼睛,感觉所有的物体都是潮湿的,躺在有污渍的床上,茶杯、桌子湿漉漉的,天花板也在滴水……

李维说,医生看过不算,我7号就去看你。7号就是明天。

从苏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准备从门诊大厅穿过去,到外面走走。一个老太太拦住我问去哪里挂号看病,我看到旁边有一台自助服务机,就把她领过去,告诉她这个机器就可以办理挂号。我正要走,她拉住我,让我帮忙。当我说到需要先投进去二十块钱办卡的时候,她问我可以不办卡吗?她和儿子从乡下来,儿子得了肾病,并没有很多钱。说完老太太指着自动门旁边的座椅,那里坐着她病恹恹的儿子。他正在用手摩擦脚踝,很不友好地看着我。

老太太面露难色,但我不想帮她。没有钱还来看什么病,不如在家等死,我为她和她的儿子感到绝望。我口袋里正好有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但上面的号码正好是李维的生日,我还想着明天送给他,所以我不想现在就花掉它。我说没有卡恐怕不行,挂号必须得办卡(“恐怕不行”让我想起了苏医生)。我看见她皮革脱落的鞋子,对她说,看完病卡可以退掉,钱也可以退回来,她才在机器上继续操作下去。

我先剪了头发,然后去了两个街区外的动物园。长颈鹿在阴凉里咀嚼树叶,鄙视地看着我,根本不理会我的冰棍,它的眼睛在雾气里有些迷离。我把冒着冷气的冰棍从栏杆里抽回来,舔了一口,再不吃它就要全部滴在我手上了。动物园即使在周末也没有几个小孩,他们不会来这里晒大太阳。近处只有几个保洁阿姨坐在石凳上乘凉,即使我把冰棍噗通扔进了小水池,她们也装作没看见,栏杆里的卫生不归她们管。我在栏杆上擦了擦黏糊糊的手,准备去看李维说的那个飞机模型。

本来打算等他来了一起去看,但来都来了,我准备先去。飞机模型被摆在一个小广场上,水泥地表的温度让我疲惫。机身上的蓝漆已经脱落大半,机翼也不在一条水平线上。我很失望。

“嘿,你好啊。”我看见一个穿工作服的女人站在广场上,她明显是在对我说话,因为四周没有别人了。

她走近我,左手拿着扫帚,右手提着盛垃圾的簸箕,簸箕里有一根未融化的冰棍,我在仔细辨认那是不是我刚才丢掉的。

“你好啊,你现在还住巨人小区吗?我那会儿就看见你了。”她摘下套袖,一副要与我长谈的样子,说完她笑吟吟地朝我走过来,浅蓝色的工作服让我感到清凉。

“你不记得我了?我住巨人小区6号楼416,你那时候还到我们家玩过。”我想起来了,她是仝姨。因为她,我认识了“仝”这个生僻的姓氏。仝姨在我们家对门住过半年,那时候妈妈还在剧院上班。妈妈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一家人,还嘲笑这个住了一个月就把自己钥匙留给邻居的傻女人。仝姨说是为了预防自己忘带钥匙,但是她住在那里的半年时间从来没有用到我们家的备用钥匙。我一直想能不能用那把铜钥匙趁他们家没人的时候进去看看,但另一个胆小的我说那样不可以。至于去仝姨家玩我完全没有印象了,她们搬走后,住进去的人家换了新的防盗门,那把铜钥匙先是被用来支撑一个坏掉的相框,后来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是的,仝姨走后没多久我妈妈穿着剧院的大摆裙从窗户里跳到楼下,一丛灌木挂住裙摆救了她的命。

“仝姨你好啊……”她变胖了,还修了眉毛,显得更好看了一点,我差点没认出来。仝姨也说我变漂亮了,小时候皮肤黑得不像样子。

她用钥匙打开护栏,邀请我进去参观,飞机模型里面凉快很多。她说护栏只有附近学校的小学生上科学课的时候才会打开。仝姨让我坐在一块铁台上,上面有很多她从动物园草地里拔出晒干的艾草,幽幽的香气和铁锈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仝姨说她下岗了,在这里打扫卫生很辛苦,收入也不多,有次还被狒狒咬了手指。她让我看那些伤疤,我看不出哪个疤是狒狒咬的,哪个疤是她自己割伤留下的。不过她的手很标致,虽然有些粗糙,但是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双美人的手了。我工作的时候看过无数双手,它们都不是完美的。我清楚什么样的手搭配什么风格的甲好看,但是主人却想让它们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也很细心地把它们打扮好,跟主人的气质统一,让主人高高兴兴地离开。要是能碰上一个客人,她说你看着弄吧,我会很开心。要是只工作就好了,只和指甲打交道,不用聊天,不用拉拢她们下次还来光顾。

跟以前一样,仝姨还是健谈的,一刻不停地在说话,说北门的保安很凶,说保洁阿姨与他眉来眼去。后来,仝姨拿出动物园发的酸奶请我喝,还给我一块剩馒头让我去喂猴子。

最后,仝姨问我:“你怎么样?你从小就很聪明,肯定过得不差。”我很想把医院的腕带给她看,说我病了。但我终究没有把口袋里的腕带拿出来。

吃了晚饭,天气还是很热,我径直去往附近的游泳馆。一路上我在看宾馆,我在想明晚和李维住在哪一家,我要不要去火车站接他什么的。该死,明天早上还去不去找苏医生开假条呢?医院电话打到我妈妈那里就不好了。我想除了我病危或者死掉,医院不要打电话打扰她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一开始就应该编一个别的理由的。

我很享受把头埋进泳池里,水中悬浮着极小的毛绒、皮屑,它们随水的波动游弋,随时可以消失。游了一个来回以后,我披着浴巾坐在泳池边休息,一个男人抓着蓬松的头发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我眼睛近视,他开口说话了我才知道他是苏医生。苏医生总是戴着口罩,有的时候还戴着两层,我几乎没有看清过他摘掉口罩的样子。

“你现在还不应该下水游泳的。”苏医生说。

“苏医生,你也来这里游泳?我已经好了。”

“你经常来吗?我昨天也看见你了,昨天我坐在那里,”他用手指了指深水区旁边的椅子,“太远了,没有和你打招呼。”

“不常来……你头发还是干的,还没下水吗?”我问苏医生,他摇头笑了笑。

“这里很好,有音乐,古尔德演奏,巴赫《英国组曲》。”苏医生说道。

“你很懂啊。这曲子是好听。”我摘掉泳帽,拧了拧湿头发,向苏医生那边挪了下屁股,离他近了些,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苏医生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有一套古尔德,可以卖给你。”

“多少钱?”其实我并不想花钱买什么CD。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会买那玩意儿,况且我也没有钱。

“我想卖三百块。”他说。

“二百五怎么样?”我们俩都笑了。

“好。二百五可以。”苏医生说道。他又恢复了什么都说好的时候了。

这几天,内科五病房的人都发现了,苏医生在变卖他的东西。他把手表卖给了隔壁病房的陪护,把皮包卖给了放射科的雷阿姨。他好像最喜欢他的菩提子手钏,手钏也被卖给了张护士。现在他又要把CD卖给我。大家买苏医生东西的时候都会嘻嘻哈哈地和他讨价还价,苏医生都说好,这个价钱可以。

趁着苏医生都说好的时候,我问他能不能明天早晨给我开张假条,因为明天下午李维就要到了。

苏医生又抓了抓他的头发,他问:“你出去和男朋友住会做那种事吗?”

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很奇怪。

“做爱?嗯……应该会吧。”我说。

“那恐怕不行,你现在还没有完全好,不能过度劳累,游泳也是一样,不能游太久。”

我看着他,他可能觉察出了我的质疑,说道:

“你不信可以上网看,上面也是这么写的。”我觉得苏医生有点蠢,哪有医生这样说的,完全是在毁坏自己的权威。

我拿出手机开始上网,回复了李维的几条消息。苏医生坐在我的旁边,喝着一大瓶碳酸饮料。我开始玩一个几何杀人游戏,苏医生把一整瓶饮料都喝光以后,凑过头来看我玩游戏,指导我哪种枪好用。

后来他从包里拿出两个蒸汽眼罩,给我一个戴上,我们半躺在排椅上。没过多久,眼罩开始发热,很舒服,苏医生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了。游泳馆里的人声经过水的过滤更加真实缓慢,时间忽暗忽明,空气内已到处都是7号。我又开始感觉多个自己在下沉,沸沸扬扬地下沉,一喊我的名字,它们就聚拢在一起。它们想要沉到很远的地方见到将来的我,看看最近这些日子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还梦见有个人一直在找我,他好像已经来了,但他就是混在泳池里紧紧盯着我,不肯站出来。我小声问苏医生,可不可以在我出院的时候告诉我妈妈……我的身体状况其实……不适合在她的美甲店工作了……美甲这件事……让我过度劳累……

从落地玻璃里看出去,马路上已经升起灯火,汽车走走停停。距离游泳馆关门还有两个小时,回到病房也是无聊,和李维聊天有的时候也很乏味,他一天总是问我很多问题,似乎我们可以聊的话已经全部说完。

我放下浴巾,对苏医生说:“再游一个来回吧,现在人不多了。”

苏医生朝我摆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游泳。你也别去了,你还是回医院吧,别太累了。”

“你不会游泳?那你干吗到这里来?”我惊讶地问。

苏医生没有说话。

他戴上泳帽,下到泳池里,我发现他果真不会游泳,我感觉这件事情好玩极了,等晚上回去我要说给李维听。

我自告奋勇要教他,他很乐意学。

“苏医生,首先你要学会放轻松,不要怕。水很浅,你很高,不合适你可以马上站起来。首先练习把头埋进水里。”

苏医生爽快地说:“好。”他把头慢慢放进水里,但立刻抬起了头,他说水往鼻子里钻,好像不行。

我仔细想了想说:“要像做CT时一样:深吸一口气,憋住!”

他大笑了起来,还小声重复了一遍:“深吸一口气,憋住。好!”他又试了一次,隔了半分钟才把头抬出来说:

“好像可以了。”他照我说的做了很多次,最后一次说,“我学会了,继续往下吧。”

我接着教了他漂浮、蹬水,他的肢体很不协调,有点笨拙,但他学得很快,自己不断练习。

途中我去接了一个电话,重新回到泳池的时候,刚刚那首曲子又开始播放了,曲子里有些甜腻的哀愁。苏医生很开心地向我展示他的进步。他问我电话是否有事,我说我男朋友李维打来的。李维明确地说,明晚不和他一起睡的话就暂时不来看我了。

“你知道,高铁票很贵……”李维说。

我给他发了一个最便宜的飞机杯链接,还跟他说:“滚你妈逼!”

苏医生借了我的鼻夹,说很好用。他靠在泳池边,随着水的波动一跳一跳的。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你们怎么不好好谈恋爱……”

苏医生可以自己游一段距离了。在最后一次尝试中,我看见他蹬了两下水之后在水里挣扎了一下,我游过去,把他扶好。苏医生紧张地大喘气,咳了好几声,显然是呛水了。

我拍了拍他的头说:“你不要紧张,你一次可以憋气很长时间,在水下不要喘息……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他把头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觉得他身上热乎乎的,他凑在我的耳朵上说:“那套碟片,我不要你的钱了。”

我觉得池水有些凉,忍不住向他高大的身体靠了靠,我还用手抱了一下他的肩膀,脸蹭着他的脖子:“苏医生……你一定是怎么了吧。”

7号,苏医生没有来医院。医院的人谈起苏医生的时候讳莫如深,他们告诉我:苏医生永远都不会再来了。我想问得再详细一点,可是没有人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了,别的他们根本不懂。

李主任成了我的主治医。李主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我昨天拍的CT,对着阅片灯观察。他的儿子用嘴叼着那架飞机玩具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模拟飞机起飞的声音。突然飞机滑落,小男孩把模型捡起来,斥责我说:“别伸手去接!”

李主任把他的儿子推到一边,认真地跟我说:“你现在可以出院了,后期恢复在家吃药休养就好了!定期来复查。我给你开出院单,你去办手续吧……”我走出办公室,把腕带摘下来,丢进垃圾桶。

妈妈打来电话,她说:“你终于好了,虽然刚出院就到店里工作很辛苦,但是妈妈临时招到一个优秀的美甲师很不容易啊……所以你还是要来的……来吧。”

今天是7号了,7号天阴起来了,很凉快,终于没有太阳了。我坐在病房楼后门的阶梯上,栗树比昨天更茂盛,绣球花也开了,是浅绿色的,没有香气。小孩子们又来花丛里挖土玩了,那个黄色的网球停在自行车轮边,没有一条狗来理它。我把准备送李维的那张纸币全部花了,买了两包话梅奶糖,分给小孩子们,他们很开心,邀请我一起挖土。我问他们,昨天那个高高的医生跟你们说了什么啊?其中的小男孩一脸疑惑地想了会儿说:“对不起……我忘了……”

我背着包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路上,云很厚,看来要下大雨。我没有钱买动物园的门票了,于是我绕着钢筋围栏走了一圈,在从里面的河水流出的岸边找到了一个缺口,我从那里爬了进去。今天仝姨没有上班,我想给她做个美甲来着,看来也不能如愿了。

没有了阳光,乌云翻滚,风也起来了。巨大的飞机模型伸着翅膀,离天很近,它有了真飞机的严肃认真,等在广场上。

我趁没人的时候越过栏杆,打开舱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闪电雷声来了,风吹得螺旋桨呜呜响。我躺下来,弧形的器件让我想起CT机,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躺在扫描床上,随着床慢慢推移,停住,机器里有个女人说:请深吸一口气,憋住!又推移回来,小型照相机围绕我的胸部高速旋转……我开始不自觉地模仿机器旋转的状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我使劲咬合的牙齿间发出,我觉得很熟悉,意识到这种声音一个叼着飞机的孩子曾模仿过。

大雨下起来了,雨滴倾斜着削去尘土,用力拍打铁皮、柳树和动物。声带已经擦出火花,眼睛里也有大量水分流出,我胸腔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逐渐盖过了所有,那是飞机起飞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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