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岛（江湖令15）
“先生，你要去哪里？”
“唔……去哪里……哪里都不重要。”
“先生，你这样说，我可怎么撑船？”
“那就往那桃花岛去罢。”
一
太阳西沉的时候，我踏上了那条船。我已经一个人走了一阵子了。我不记得我是谁。我醒来的时候一个人躺在悬崖下，双腿泡在水里，头埋在沙滩上。我不知道我该去往哪里，也不记得我家乡在哪。听说有个桃花岛，那就往桃花岛去罢。
我对桃花有隐隐约约的印象。好像曾经是一个被反复提起的名字。命里隐隐地牵着我。渡娘问我，桃花岛可有亲人，我摇了摇头。她没有再说话，我也没有。
这天的晚霞很美，在天空中勾勒出一片热闹红火的图画，这大约是我见过最美的晚霞。
A
我在竹林镇生活了很多年。这么多年我都在摆渡，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爷爷过世后，我就是那唯一的摆渡人。我见过各种客人，风尘仆仆的，慌里慌张的，过了河不愿给钱的，快要回到老家特别兴奋的。但是不知道自己去哪的客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是什么昏沉的老者，也不是一个愣头青，我猜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他忘了他的故事。
二
桃花岛是一座很荒凉的岛，和它的名字一点都不一样。岛上就那么几户人家，据说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讨生活了。岛上有大片不知名的树林，我不想住在人家家里，那烟火，那欢闹看得我难受。于是我在树林里过了一夜。风吹树叶，有沙沙声，有虫鸣，还有人的呼吸。有人在追踪我，应该是想杀我。我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等着他动手，但他一直没有动手。
B
桃花岛是个荒凉的地方，岛上的人不多，我基本上都认识，很少有外人会去这么一个地方，除非有亲人。这个人很可能在撒谎。他此去必然别有目的。他没有找投宿，一个人在树林过了一个晚上，他睡觉时睫毛抖动，有泪珠下滑。他到底藏了怎样的故事。
爷爷说，我会在二十八岁这一年遇见我的克星。这一天，晚霞飞落，潮水上涨。就在昨天，我看到了这生最美丽的晚霞。
三
桃花岛上有人办喜事。一个叫桃花的女子嫁人了。真好玩，桃花岛上的姑娘就叫桃花。我进去蹭了喜酒，没有人为难我，但是我的心莫名地刺痛。
我之前一定来过这个地方。
C
桃花出嫁了。她之前跟我念叨了那么久她的心上人，她年年月月都在等，等到了如今的年月，却还是放弃了。她靠着新郎，笑得很甜。
我一直不懂，桃花为什么要这样地去等一个人，我更不懂，既然都等了那么久，却还是要放弃。
爷爷说我情路浅。自他走后，再也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过情感牵扯。我最熟悉的男人，就是桃花口中的杜宇。桃花说，如果她在二十八岁的秋天依然没有等到杜宇，她就嫁人。她做到了。
四
这几天我走遍了桃花岛，处处荒凉，却充满了记忆，但我想不起具体的画面了。
有人喊我杜宇。杜鹃啼血，真不是个吉祥的名字。但是要比没名没姓没人记得来的好。所以他喊我杜宇，我便应了。
D
我问桃花幸不幸福。桃花一脸灿烂地说怎么会问她这个问题，她当然很幸福。那杜宇呢？还记得他吗？桃花瞬间变了脸色，说当然记得，她恨透了杜宇，她要杀了他。
可你还是没有杀掉他。
杀不掉他的身，便杀掉他的心。
你只能杀掉你自己的心。
她没有再说话。
五
我的心在绞痛，我感觉我快死了。这个感觉从参加那个婚礼开始就有了。真奇怪，新娘笑得那么幸福。她的幸福却像是一剂毒药，嘲笑着我的孤独。新娘一定记得很多事，很多开心的事。当这些事变成了无可得到的过往，也就令人难过了。我想到的都只是模糊的影子，我记不真切了，不记得过往的人没有负担。在这个意义上，我也许比她幸福。
有人在尾随我。我很好奇，这个杀手能有多大的耐心。杀手应该抓住时机，出手准且狠，也许他想看我慢慢死去。他一定恨死我了。
E
他常常在夜里哭。他哭的时候我也陪着他哭。有人陪着哭真好。自从爷爷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哭过。我的眼泪似乎在爷爷走的时候流完了。能这样哭一哭真好。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也不知道有人在陪着他哭。
他们叫我无花。我和桃花一块长大。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很多人喜欢桃花，她的哥哥也一直很宠她。桃花一直骄傲着，不曾允诺任何一个人，越是如此，男人们越是一直对她众星捧月。我不嫉妒她，我知道她有她的烦恼。而我习惯于没有这样的烦恼。
直到有一年，岛上来了一个叫杜宇的人。他是带了一身的伤痕来的。桃花发现了他，对他动了心。他们相爱了。在桃花的照顾下，杜宇的伤渐渐地好了。他们日日风花雪月，杜宇忘记了外面的恩怨情仇，决心在岛上和桃花过一辈子。岛上的男子们只好纷纷从嫉妒慢慢转向了接受。这座荒凉的岛在他们那里成了一座和它名字一样浪漫的岛。
直到桃花的哥哥在外面做生意被人陷害。
杜宇说我去为你哥哥报仇，然后就回来。桃花说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杜宇说三个月后我就回来——除非我死。
那一年桃花十八岁。
那一年，我爷爷走了。这些事都是后来桃花告诉我的。
六
我一直睡得很好，不管我白天开心还是不开心。我想我大约之前也是一个杀手，刀光剑影里讨日子，白天怎么惊险，夜里必须要养精蓄锐。我得感谢这种锻炼出来的生物本能。
但是昨天睡觉的时候，有一滴雨落到了我脸上，我等着接下来的雨，却没有了，只有孤零零的一滴。我伸手揩了这滴雨，放到嘴里，是咸的。
她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今天她伸手擦掉了我眼角的泪，她的手并不细腻，却很柔软。我一直等到天将亮，她起身。这一次，我跟着她。她似乎感觉到后面有人，匆匆走了。我没有追上去。
F
爷爷说的宿命我是不信的。他在的时候，我没有质疑过，因为他觉得和奶奶的相遇就是一种宿命。我不想打破他的信念。但我信那天晚上的落霞。当落霞布满天空，一个人的心一定会变得柔软。我想不仅仅是我。
这一次，他跟着我的时候，我决定不再躲。他没有追上来，只是在身后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
七
她的身上没有杀气，她不是那个杀手。这一次，我追了上去，要求她必须告诉我一点什么，她想了想，告诉了我桃花的故事。
也许我真的是杜宇。可我不知道杜宇为什么没有赴约。如果桃花想杀了我，我死而无憾。
我决定去看看桃花。我当然不可能去正面拜访她，我只能偷偷地看一下。桃花很美，不奇怪那么多男人追她。她老公很宠她，她笑得一脸灿烂。看着他俩在屋里打情骂俏的剪影，我的心居然不再绞痛。早晨醒来，我的眼角也不再有泪痕。
无花再也没有在夜里出现过。
我想我该离开桃花岛了。我想我该告诉无花。
G
作为一个女人，我能感觉到桃花过得并没有那么幸福。只是除了幸福，我们并没有别的选择。桃花嫁人是幸福，我孤身一人也是幸福。
他终于离开了桃花岛。你要往哪里去？我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
我送他离开了这里，就好像当初我把他带到了这里。
他走后，桃花消瘦了，像一朵日渐枯萎的花。
八
看到桃花过得幸福，我没有那么难过了。我想我不属于这里，所以我离开了桃花岛。我曾经离幸福那么近，当我一无故事的时候。我忍不住想问，而无花也没有忍住告诉我。离开了桃花岛，我又会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没有负担，没有牵挂。那样应该会很好吧。
H
桃花走了。她盛放过最美好的容颜，如今凋谢了。没有了开放的理由，她的心已经死了。她杀了她自己的心。她让家人把她葬在了海边。
我还在这里摆渡。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开心的，不开心的，大方的，不大方的，眼如枯井的，心中有火苗的，但我只见过一个不知道自己去哪的人。没有记忆，挺好。只是他的记忆还不够干净。
九
无花只告诉了我桃花的故事。她没有告诉我她的故事。她不说我大约也知道了。走得越远，她的故事就越来越清晰。我发现原来我忘不了，走不掉。
“先生，你要去哪里？”
“唔……去哪里……哪里都不重要。”
“先生，你这样说，我可怎么撑船？”
“那就往那无花岛去罢。”
“先生，没有无花岛，你是不是记错了？”
“那我就在这船上一辈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