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 Chapter 3
两个店员在书吧里忙得不可开交，二层的读书和休憩区已经被装扮成了座谈会现场的样子。明天作家就将在这里会见读者并作简单的交流，届时地方报纸和电台的几个记者也将前来进行采访，一切细节务必保持完美。简方小心谨慎地在四周检查了一遍之后不禁称赞起这两个伙计的效率和标准来。
小朱和另一个男店员正在楼下准备咖啡和张贴海报。明天来的人一定不少，必须得做足准备。以前办过的签售会就因准备不充分而状况不断，好在店里已经举办过好几次这样的活动故而积攒了不少经验，现在张罗起来可谓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由于经常组织读者与作家互动使得简方的书店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在斯文有礼的来客以及刻意营造的充满人文情怀的环境的烘托下书店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氛围和气质。这吸引了许多文学爱好者和文艺人士前来购书或休憩，在他们的频频光顾下书店自然也获得了相当可观的收入。
简方驻足在一条长桌旁，桌上整齐码放一些印有书店名字的手提袋，里面装着明天要赠发给读者的礼物。他挨个将那些手提袋过目了一遍，确认无误之后才转身去别处。
三个人一直忙乎到下午七点钟才将一切准备完毕。简方满怀歉意地为两个人叫来外卖，然后自己出门去接童莉莉回家。
傍晚的街道上车辆行人往来如织，橘红色的夕阳正欲从远处的大楼顶上落下去，流溢着色彩的光芒仿佛带着颗粒般的质感将举目之处涂抹得一派苍凉。那种白昼将尽时特有的温热透过地面散发出来，升腾的温度使得洒水车驶过后的道路散发出湿乎乎的沥青味道。简方驾车在街道上行驶了一段之后拐上环城高速并入向城外开去的莽莽车流。
等他到达疗养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时间的关系他没有多做停留便带着童莉莉走了出来。奶奶看着童莉莉和简方钻进汽车，目光登时黯淡了许多，她执意站在路边目送着他们离开，直至汽车的尾灯彻底消失在青寥寥的夜色中才恋恋不舍的转身回去。
汽车安静地穿过林荫后绕入一条宽阔的公路。路边不时闪过的灯光把童莉莉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的头发随着吹进车窗的夜风舞动着、胡乱交织如同一张小网，那两只独特的耳朵在风撩起的头发后面显露无遗。她甩去鞋子蜷缩在座位上，一对膝盖环抱在胸前，两只光洁瘦崤的脚也轻轻搁在上面。每当她低头用下巴抵着膝盖时脖颈后的脊椎骨就会微微地突起一节。她茫然看着前方被车头灯照亮的道路，整个人沉浸在一种漫无头绪的思潮之中。
简方将目光瞥向童莉莉，倏然间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不敢相信自己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花季少女姣好而忧郁的侧影，因为在他的印象里童莉莉似乎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小女孩。他在感到诧异的同时有些慌乱，许多事情在他没注意的瞬间就发生了变化这让他对现实产生一种疏离感。他努力在脑海中追溯，企图在雾气沉沉的记忆中找到发生这种变化的根源所在。
五年前简方第一次见到童莉莉的时候她才上初一。他在一群刚放学的孩子当中一眼就认她来，不但因为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还因为童莉莉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因长时间缺乏保护和陪伴而形成的类似自我防御的硬壳般的东西。她紧缩着肩膀像是怀揣着痛苦的秘密般慢慢走在人后，那纤细的身体包裹在过于宽大的校服里看起来愈发瘦弱。就是这样一幅令人恻隐的愁苦样子将简方的目光一把攥住。
简方在童莉莉快要从身边走过的时候叫住了她。突如其来的喊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背部僵挺，目光疑惧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莉莉，带我去找奶奶好吗？”简方尽力温柔地说。
女孩一动不动地用目光表示着不安和疑虑。
“别担心，我们和你刘叔叔一起去。”他抬手指着站在路边的一个男人。
童莉莉认得那是他们村里的支部书记。她跟在简方后面过了马路，然后三人一起坐着简方的汽车，在刘支书的指引下向童莉莉家里开去。
如果要问简方第一次对童莉莉的人生负起巨大的使命感是在什么时候，那便是在他到达童莉莉家的那个下午。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所破旧的院落就是童莉莉和奶奶赖以栖身的场所。
这是一座久经风雨的老宅，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并成一排，其中一间已经墙倒屋斜几欲坍塌。院子里青草漫漫，一只黄毛土狗疯跑在草丛里追逐着里面的虫子。颓杞的篱墙边栽种着一些蔬菜，几只刚结出没多久的西红柿连同秧子一起搭在在支架上。
简方跟随着童莉莉走进屋内，幽深的老屋里虽然没有多少光线，但却散发着一股温暖干净的味道。童莉莉拉出两张板凳让两人坐下，然后走进旁边的屋里，不一会儿头发花白的奶奶便拖着不太方便的腿脚出现在了简方面前。
他看着老人蹒跚来到眼前。这一刻对于简方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每当他对两个人的穷困和苦难了解得更多一点，他内心中的罪责便会随之更深一些。来之前他多少想到了两个人的生活可能很困难，但未曾想过竟是如此这般艰辛。面对这样的境况他知道自己无法置身事外，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必须得找到一个人为童莉莉和其奶奶所经受的苦难负责的话，那这个人除了简方无法再找到第二个。因为最必须负责的人已经死了，并且还带走了他最好的兄弟。
他在附近的镇子上住了两个月，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去童莉莉家里。起初老人对简方的热情很不信任，对他带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完全不带理睬，甚至对简方未经同意就出现在她们的生活中这一事件也感到很不耐烦。每当他怀着巨大的诚意向老人吐露自己想要帮助她们摆脱贫苦生活的想法，都会无一例外地遭到老人的拒绝。用她的话来说童家的人还没有惨到需要依赖别人的帮助来过活。
面对老人的拒绝和冷漠简方好几次忍不住想要袒露真言，但他知道那样一来就会重新揭起他们所共同怀有的伤疤。很长时间以来那块伤疤一直折磨着自己，成为心中一处永远无法痊愈的痛疾。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绝不会让老人和莉莉再回头去触碰那段粗粝而尖锐的痛苦记忆，他光是看见童莉莉孤独而悲苦的瘦小身影就已经够受的了。
好在童莉莉并不讨厌简方。每天早上当他出现在院子门口的时候总能看见小女孩向他投来的和善的笑容。对于这个天天拎着大包小包往自己家里跑的男人，童莉莉渐渐打消了初见时的疑虑和拘谨。她开始习惯这个人的存在，甚至有时候她会因为简方没能赶在她上学之前出现在门口而感觉到一丝丝失落。
直到一个雨势颇急的雨天，丰沛的降水把这片土地淋得很透。大雨下下停停了一个上午都没有放晴，简方在骤雨初歇的间隙里赶到莉莉家里。不想，刚停住车就看见腿脚不便的奶奶站在院子门口焦急万分地朝着那条早已泥泞不堪的道路张望。
看见简方后老人如获救星般对他说，快去找莉莉，都过了六点了她还没回来。
简方闻言一脚踩下油门，汽车轮胎在泥泞的路上空转刨出一道深深的水槽之后一头冲进又开始倾泻的雨幕之中。他沿着童莉莉往常回家的路上去找，直到遇见一条因雨水汇聚形成的小水沟时才总算看见了对面举着雨伞踌躇不前的莉莉。
“快过来啊，莉莉，这点水没事的。”简方看着那条水流仅能淹至脚踝的水沟说。
“不行，等水小一点才行。”童莉莉埋着头低声说道。
“别怕踩两脚就过来了，一点事没有。”简方以为是小女孩怕水。
“可是，我只有这一双没坏的鞋子了。”她的头更低了。
倏然间，简方感到窒息般难受，莉莉的话像一块巨大的石子砸进他的心里。因为舍不得自己唯一的一双鞋而不惜在雨中犹豫踟蹰将近半个小时，天啊，究竟是谁让她遭受了如此大的委屈。
简方一步迈进水中走到对面。他蹲下来背对着童莉莉说道：
“上来吧，我背你过去。”
童莉莉极为羞赧地爬上简方的背。
“莉莉，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一天也不要。”简方对背在身上的童莉莉说道，但那坚定决然的语气更像是在说给自己。
当晚，简方决定坦白。
翌日，他开车将童莉莉送到学校之后径直回到老人那里。
可让他出乎意料的是当他一五一十的将埋藏在心中的秘密袒露出来的时候老人却并未表现出伤心欲绝的样子，她只是无声地哭泣并不断用手背擦去泉涌而出的浑浊泪水。
“其实从你第一天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老人叹口气说，“我怎么会不清楚你是从哪里来的呢，你身上的味道和当年我孙子身上的一模一样。何况要不是和他有关系你怎么会有和他一样的项链。”她指了指简方的脖子坠着的一小块弹片。
“奶奶，对不起，我……我……全都是因为我。”
“孩子，错的不是你，童家人不会是非不分。”
“可……”简方还想张口但老人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好了，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尤其是在莉莉面前。我已经老了，再大的痛苦对我而言无非是临死前多受了些折磨罢了，但莉莉不一样。既然这是你对他的承诺，那奶奶就答应你。但你要记住童家人无论走到何种地步都不会接受出于怜悯的施舍。我答应你是因为莉莉已经吃了太多苦了，这是不应该的。”
“你放心我这辈子已经退缩过一次了，绝对不会再退缩第二次。”简方捏着拳头说道。
九月，连日来的绵绵细雨让往日的炎热一去不返，冷雨打湿的路面上落了一层薄薄的树叶。从公寓窗户里望去大地一派秋凉气息。楼下的绿化林和远处公园里的景色在这早来的秋意中俱显萧瑟。
简方从阳台上转回身重新将室内环视了一遍。屋子虽说不大但就两个人来住的话还是比较宽绰的，加之房子就在自己楼下，来往也比较方便，但就是稍微旧了点，房东也不打算帮租户粉刷……要不要再找找看？唉，还是算了吧，这恐怕已经是最合适的了。简方在心里盘算了很久之后才将房子租了下来。
童莉莉总算同意来城里上学，这是简方为她准备的住所。
临开学还有一周，简方带着童莉莉在百货商场里置办东西。童莉莉穿着简方前两天买给她的连衣裙边走边跳显得很开心。她的屋子刚住进去，缺的东西还很多。童莉莉手拿一张购物清单从这家店跑到那家店，每买到一样东西就在清单上划去一样。不出一个小时跟在她后面的简方就大包小包拎了满满两手。他满足地看着童莉莉开心的样子丝毫不觉疲倦，每当童莉莉买到新的物品他便赶紧上前接到手中。直到童莉莉转身发现身后竟然跟着一个连背带抱拿满包装袋的怪物的时候才停下来。
她驻足饶有兴趣地看着简方，然后扑哧一声笑起来。
“笨人，你就不知道分我几个吗？”
“那你又没跟我要。”
“那我现在跟你要了，你分我几个我拿着。”
“不了，不了，我是大人，你是小孩，还是我拿着吧。”
“谁小孩了？真是。”
“你啊。”
“行，那好，小孩现在饿了。”
“喏，那儿。”简方腾不开手只好朝着前面扬了扬下巴。
两人坐进快餐店里。简方把手里的东西一股脑放在小小的餐桌上，放不下的就直接往地上堆。童莉莉从聚成一堆的购物袋上露出半个脑袋看着简方
“别看了，我得休息一会儿，你去点餐。”简方说。
“不去，小孩子只管吃饭。”童莉莉晃荡着两条腿耍起了无赖。
“行行，我去，服了你。”
简方正欲站起来去点餐却又被童莉莉一把拽住。
“算了，还是小孩子去吧。你先休息休息。”
简方看着她站在收银处的瘦小背影哭笑不得。
两人填饱肚子之后一直转到商场快关门才出来。
童莉莉左右各抱着一个包装袋意犹未尽地站在商场门口看着巨大的广告牌失神发呆。简方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也朝广告牌看去，上面除了一个正在描眉画眼的时尚女模之外并没有什么引人关注的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两人的身边走过，如同平缓的水流绕过挡路的石头一样离他们远去。
“走吧，咱们下次再来。”简方碰了碰她的肩膀。
“嘘，让我再待一会儿。”童莉莉看着眼前的商场大楼没有回头。
感觉到语气变化的简方不再作声，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后。
“简方哥，你知道吗？以前哥哥经常带我来这里买东西。”她转过身来瞥了一眼之后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嗯？……”简方闻言后愕然呆住。
“有时候妈妈也会来，她喜欢下午来，只一会儿就买那么多的东西，然后由我和哥哥负责把东西抱回家。”她目光疏离，仿佛在回忆很远很远的事情。
“哥哥走了之后，妈妈一病不起。我总想着说不定哪一天还能在这么多的人里面看见哥哥一眼，但我来了那么多次，连一个相似点的影子都没看到过。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商场对于一个人来说竟然如此之大，可我在和哥哥一起的时候却总感觉它小。后来……妈妈也走了。”
她短短地吸了口气。
“我去了奶奶家。我每天都在想他们，想去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再看一看，可惜那里早就成了别人家。我想到我们时常来的商场再转一转，但一次也没再来过城里。”
简方听着童莉莉的话感觉到非常意外，他想安慰她几句但又被石头一样不可名状的东西狠狠堵在胸口。他的手停滞在空中好久才轻轻握住童莉莉的的肩头。
“走吧，我们回去吧。”良久之后她才转过身来。那张青涩面颊上的表情虽不甚悲痛却充满了对流逝于往昔的温暖和美好的怀念。
想到这里简方再度将对此时的情景不可思议起来。他努力回想着童莉莉在自己心中留下的每一个姿影，但无论哪一个都无法和现在这个带着成熟少女气息的姣美女生对号入座。就在他司空见惯却不加留意的日常瞬间里童莉莉确乎已经不动声色地长成了一个大人了，一个正当美好年华的少女。
意识到这一点后简方竟为两人同乘一辆车而感到一丝丝尴尬。这让他一路上几乎没有开口说话。而童莉莉也因为漫无边际的思绪的缠绕而低头不语。
两人的沉默使得车里的气氛不免凝滞。简方于是在这种孤独的寂静中驾车两个小时回到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