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1

云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在空荡荡的房间走来走去。站在阳台，云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早春的天，仍有些寒意。院子里的小树，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云呆呆看着，感觉周身冷嗖嗖的。

一只小白狗在树下撒着欢。听主人一声召唤，摇着小尾巴，亲昵地蹭着主人的裤脚。可爱的小东西，不知道忧愁呢。

云转过身，瞥见女儿的房间。轻轻推开门，女儿的照片摆在书桌的正中。圆圆的小脸，亮亮的眸子，笑起来天真的模样。云细细端详着，一脸的欣慰。

这孩子读书用功，去年已考入外省一所重点大学。今年寒假一过，就匆匆走了，说学校有什么活动。几天没有音信了，云有些惦记。

“妈妈，我都想死你了！”一踏进门，女儿就扑在云儿的怀里。这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粘人。云儿嗔怪着女儿，心里却无比温暖。

云只顾着和女儿亲热，没怎么注意她当时神情的细微变化，现在想想她之后的举动，明显不对劲。

那天晚上，女儿独自睡在她的房间里。云有点失落。以往，女儿会一直缠着自己问东问西，或者说自己学校的趣闻。睡觉时，也不自觉地搂着妈妈，睡得很沉。

每天的饭桌，是家里最热闹的地方。家长里短，奇闻趣事，一家三口一起说说笑笑，很热闹。而这次，女儿闷闷的，偶尔说几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时，她把自己锁在屋里，一连几个小时。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又不敢轻易敲门，怕她厌烦。

云和爱人说起孩子。是不是姑娘大了，有心事了？或者在学校不开心，又不想让父母担心？爱人安慰她，别多想，可能也没什么的。

云小心地试探孩子，但她说没事。本来想找机会和女儿进一步聊聊，可因为过年期间家里诸事繁多，也就错过了。

临走时，她一个人拎着手提箱，没让爸爸送。望着她孤零零的背影，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越发担心孩子。

2

孕检日期到了。云扶着楼梯把手，缓缓走下楼。以前都是爱人陪同，今天他单位忙着迎检，云只能一个人去。

走出单元门，云长长吁了一口气。太阳隐在云里，天灰蒙蒙的。院子里的积雪越发白得耀眼。

云不自觉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再有三个月，小宝宝就要出生了。“哇”的一声啼哭，隐约传入云的耳朵。伸出手，抱住这个柔软温润的小生命，云触到婴儿细嫩光滑的肌肤。这情景，犹如梦境。

她又想起女儿。穿着小花袄，梳着羊角辫，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妈妈，妈妈，这是什么呀？”一遇到新奇的东西，女儿常常这样问。

她喜欢画画。对有趣的卡通人物，一遍一遍地描摹。她还别出心裁，给画里的女孩试穿不同样式的衣服，梳不同的发型。对于男孩子，她会设计各种动作，不时变换姿势。唯一不变的，是一缕长长的刘海，半遮住他左侧的眼睛，很酷。

坐在出租车上，云还沉浸在刚刚的思绪里。师傅问了几遍去哪里，她才缓过神，连忙说去医院。

正是上午拥挤的时间，门诊大楼已人头攒动。云在特需窗口挂了号，乘电梯到四楼妇科室一。

很多人已等在门口，其中有几个孕妇。或聚在一起闲聊，或独自等候。几步远的墙壁上，挂着一个较大的蓝色显示屏，不断滚动候诊人的名单与次序。

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孕妇，静静地坐着。见云过来，往一边挪了挪，云对她笑了笑。

周围的噪杂似乎并没有影响云的思绪。云独自沉浸在一个幽闭的空间，脑神经不断发出并回收各种杂乱的信号，一一被滤掉，仅剩下孩子们的。

女儿究竟怎么回事？云一遍遍地追问，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胸口处，似乎有一股力量，喷薄欲出。云尽力压抑着，眼睛有点温热。

面对新生命的来临，云措手不及。她已过不惑，没打算再要。或许，这是上天的恩赐吧。

爱人对孩子的反应，一开始惊诧，继而沉默，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总归是一个生命。”他终于说出自己的想法。

她能理解他，只是心里莫名地惆怅。她没有告诉他实情。她长了一个子宫瘤，不清楚良性恶性。因为怀孕，暂时不能筛查，更不能打掉孩子。医生建议，孩子出生时，一起做手术。

她也没告诉女儿，只在短信提到自己怀孕了。那天在家时，她问过女儿，喜欢弟弟还是妹妹，女儿淡淡一笑，说什么都可以。

云总有点忧虑，害怕发生什么事情，但又不清楚会是什么。神经一直紧绷着，心好像悬在半空中，无处安放。

等云检查完了，已时近中午。

医生告诉云，一切正常！叮嘱她一些大龄产妇的注意事项，并预约了下次检查日期。

云终于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格外明亮。

3

辗转回到小区。云发现，有一群人，神色慌张地聚在一起，悄悄谈论什么。

云走到近前，向门卫大爷打听。

“前面一栋楼，刚刚有一家的儿子，从厨房窗口跳了下来。等人们赶到时，已经咽气了。才不到二十岁，可怜！他父母就这一个孩子，以后日子该怎么过啊？”说完，大爷长叹一声，眼睛里泪光闪烁。

云心猛然一沉，脑袋嗡嗡直响，千万个小星星在跳舞。不能摔倒啊，云试着深呼吸几次，尽力稳住心神，勉强一步一挪地回到家。

进门的那一刻，她瘫倒了。现在，她大脑里那孩子的影像不停地旋转，旋转，一刻也不能停息。

她眼前浮现一幕:被什么牵引着，他急急奔向厨房。毫不迟疑地，快速打开窗子，一步跃上窗台。转身的一瞬，他神秘地笑笑，随即身体如羽毛般直直落下。楼下的草坪上，他安静地躺着，呈大字型。两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云再也无法平静，眼泪扑簌簌落下来。仿佛跳楼的不是别人，而是女儿。她快速拨打女儿的电话，关机。怎么能关机呢？临走前云再三叮嘱，一定开机，随时有事联系的。女儿答应好好的，怎么回事啊？

云在屋子里急得转来转去，心乱如麻。女儿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小时候就这样。

有一次，女儿放学回来，额头上明显淤青。问她，只说不小心自己碰到门框上。过了好长时间，云有事去孩子学校，才从班主任那里了解到实情:原来，她同桌和一个同学打架，她上前劝阻，被那个同学不小心打了一拳。还好是额头，如果是眼睛，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那以后，云告诉女儿，有什么事尽量和妈妈讲，不要委屈自己，女儿温顺地点点头。

云很确定自己的感觉，女儿一定摊上什么事了。不然，这次回来她不会如此反常。应该和爱人说说。云又拨通爱人的电话，里面急急的声音:正在开会，不方便说话。

什么事都赶到一起了，云恨恨地撂下电话。她眼前时而晃动跳楼孩子诡异的笑容，时而闪现女儿茫然忧郁的神情，时而这些影子又交织在一起。它们像一把把利剑，直刺向云孱弱的心脏。

云不堪重负，无力地躺倒在床上。慢慢地，眼皮沉重地合上。

一处废弃的院落，门半开着，她走了进去。

站在院子当中，她四处张望。院内杂草丛生，已荒芜了许久。几棵枣树，零散地分布在四周墙边。叶子早落光了，枝条像被抽干了水分，没有一点生气。

一处破败不堪的土房子，立在眼前。屋檐的一角，坍塌半边。门口，半扇木板门，斜靠一侧，另半扇，已不知去向。

禁不住好奇，云进了屋。

北方老房子的布局，云很熟悉。两侧是卧室，南向各有一铺土炕，与木质窗子相连。窗玻璃已千疮百孔，很少有完整的。正对着门口，是过道与餐厅。餐厅后是破旧的木隔扇，隔扇后面是狭长的厨房。

整个屋子，除了屋顶各处交错纵横的蜘蛛网，看不到别的东西。云感觉回到了家。多年以前，母亲和她们姊妹就住在这样的老房子里。

云睡觉有梦游的习惯，可能受到惊吓的缘故。一到吃饭时，母亲便用一根木棍，敲击外屋门的门框，边敲边念叨:云儿，回来吧！云儿，回来吧！连续叨念几天。后来，云又吃了一些安神的药，好了。

云像母亲一样，也拿起一根木棒，不断敲打房门的门框，大声呼唤女儿的名字。

一听见女儿的名字，云一下子惊醒了。原来，正是自己在喊。屋子依然空荡荡的，云的心也空了。

4

爱人回来了。一进屋，慌忙问云怎么了。云像见到久违的亲人，眼泪控制不住。

等云平息下来，才告诉他之前的一切以及自己的担忧。爱人听后出奇地平静，云有些不可思议。

他分析到:女儿大了，有些事，她自己能够应对。即使遇到困难，经历了，也对她的成长有好处。咱们就不要过多干预，关心则乱。你现在是孕妇，对什么事都敏感。这样对身体不好，医生有没有告诉你要注意情绪啊？

当然，那个孩子的事让人痛心。听说他父母把他管的太严，双方关系僵化。学不去上，整日泡在网吧。这次，他被父亲堵在网吧，回来后，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母亲呢，只知道埋怨、谩骂。最后，逼得他走上极端。

咱们做父母的，也该想想和孩子怎么处理关系。一味地控制，孩子反而逆反，甚至会发生令人悔恨终生的事。这个孩子就是一个例子。

云听了，深深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爱人，觉得他很睿智，很理性。

“你似乎对我怀孕不太高兴呢！”云嘟哝着。

“这点，是我做得不好。没注意到你的情绪变化，也没从你的角度着想。咱们这个岁数，面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事业、家庭都得兼顾，有时确实不堪重负。听到你怀孕，我第一感觉是压力。但后来想想，既然来了，咱们就要好好对待这个小生命。或许，能给咱们带来好运呢！”

云静静听着，感觉周身的神经一点点放松，心也慢慢落下来。她温柔地看了爱人一眼，仿佛又回到两人的恋爱时期。

最喜欢的，莫过于彼此牵着手，相互依偎着，走在春天的田野里。

云回忆着，憧憬着，微笑着。

忽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响了。爱人拿起电话，那边传来清脆的声音:“是妈妈么？哦，是爸爸！妈妈好么？”

云赶紧接过电话，声音有些颤抖:“你这个孩子，跑哪里去了？妈妈到处找不到你，快急死了！”

“妈妈，对不起，我手机忘记充电，没接到您电话。这不，我回到宿舍，充上电后，才看到您十来个未接电话。我没事的，一切都好！有些事，电话说不清，我给你们发了封邮件，您和爸爸等会看看。”

云这下才彻底放下心来，又叮嘱了几句，撂下电话。

她和爱人一起来到电脑前，打开了那封邮件。

亲爱的爸爸、妈妈:

这封信，我犹豫了好久。其实，返校后我就已经写好了。迟迟没有发出，因为，我对自己还不太自信。

上次回家，妈妈已经发现我的变化，确实如你们所料，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

首先，关于学习

你们知道，大学的课程多且难，尤其理工科，不像高中就那么几科。虽然我高中时名列前茅，但来到大学后，发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同学们太优秀了，我有点跟不上节奏。如果再用高中的学习方法，真的可能被落下。所以，大一上学期，我每天都早出晚归，上课、预习、作业，忙得不亦乐乎。尽管如此，我的成绩还是被很多人赶超，有个别科目仅仅达到及格水平。

这个假期，我关在屋里，细细反思了自己的学习方法。之所以没和你们说，是怕你们着急。那些天很煎熬，我也在QQ上和同学们交流，终于茅塞顿开，并制定了自己的学习计划。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这次回来，我进步很快。不仅学业，而且我更注重和同学的交流。一个人的成长，不仅仅在于学习水平的提高，还有适应社会能力的提升。要学会学习，学会沟通，学会与别人合作！相信你们的女儿吧！

第二，关于妈妈怀孕

爸爸、妈妈，真对不起，这方面，我是自私的。当妈妈告诉已怀孕的时候，我第一感觉是排斥。我不想再有一个孩子分享父母的爱，我也不想将来父母老了，自己还多了一份责任与负担。

就在我闭门反思时，我与同班同学有过沟通。她们有的有弟弟，有的有妹妹，提起来都喜笑颜开，可开心了。我就纳闷，问她们缘故。她们讲了好多，最重要的，是我们多了兄弟姐妹，就多了一份爱。爸爸，妈妈，你们想想，假如你们老了甚至将来我们老了，如果身边多一个关爱自己的人，该是多么幸福的事。这样，我完全理解了父母，愿意将来为父母承担更多的责任，让这份爱延续下去。你们放心吧！

第三，我的秘密

本来不想告诉你们，但又怕你们胡思乱想。直接说了吧！我和一个男同学互有好感，也时常接触。假期回家前，我们闹了些小矛盾，当时我很烦恼，又没法和你们说。这次回来，他和我诚恳道歉，并说明了自己的问题。我呢，也检讨了自己的毛病。现在，我俩已经和好，决定互帮互助，好好学习，将来一起考研、考博，为美好的未来奋斗！

爸爸，妈妈，哪一天机会成熟了，我会带着他一起回家，看我的小弟弟或小妹妹，可好？

永远爱你们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