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景仁:一个天才短命的诗人
他是少年天才,九岁有“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的佳句;他十六岁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名列第一;他以李白自居,时人亦以太白目之;他才情盖世,却困苦终生,赍志而殁。他就是清代诗人黄景仁。
黄景仁的名字并不尽人皆知,我是在郁达夫的小说《采石矾》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但是在晚清至民国时,黄景仁的大名不亚于李白杜甫,黄诗的选本够得上汗牛充栋。比如钱钟书先生就对黄景仁情有独钟,不仅在小说《围城》中专门提到黄仲则,而且钱先生的《古意》、《代拟无题七首》等诗中有明显的黄诗风骨。
黄景仁的诗并不仅是经历历史的沙汰之后留下的金子,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他的才华已经为人称道,他一生推崇李白,在《太白墓》诗中自称:“我所诗者非公谁”,当时人们也并不认为他是在自吹。
他自称是北宋黄庭坚的后裔,古人喜欢给自己附会一个有名望的祖先,这种无关现实的事没人去较真。而与现实有关的,一个人命运的奠基者——他的父亲是一个县学生,而且在他四岁时就去世了,留下什么家底可想而知。幸好黄同学聪明,书读得好,在科举时代黄景仁的未来染上了一抹亮色。但是老天专欺负苦命人,在应童子试取得第一名以后,神童的命运戛然而止,后来的五应江南、三应顺天的乡试中,黄景仁名落孙山。他没有学范进,一路考到老,他放弃了,也许他认为命运不会给自己眷顾,从此开始仕途困顿、生活窘迫的一生。
由武林而四明,观海;溯钱塘,登黄山;復经豫章,汎湘水,登衡岳,观日出;浮洞庭,由大江以归
嗟贫叹苦是他诗歌的重要内容,他把悲剧的遭遇写进诗里,引起同样遭遇困苦者的共鸣,瞿秋白有诗:“词人作不得,身世重悲酸。吾乡黄仲则,风雪一家寒。”
不过黄景仁虽自居李太白,可是他的诗与李白的差别实在是很大。李白说“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李白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黄景仁说:“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很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感悟与境界。鹿菲子才如李白,而情似杜甫,终日穷愁忧愤。不过杜甫似乎也不大像,子美先生是“穷年忧黎元”,“至君尧舜上”,一家子没有像样的被子盖却忧国忧民忧天下。而黄景仁并没有这种家国天下的胸怀,他宛转悲鸣的是个人的不得志,命运的不公与世事的凉薄,与前面两位大诗人并不在同一世界。但是他仍然有千万个读者和知音,几百年也积攒了相当的粉丝。因为他离我们比较近,平凡世界中的芸芸众生没有“谪仙人”的风神气质,也没有“诗圣”的深沉情怀和对天下苍生的悲悯。有的是同样的膏粱之愁,一事无成的不平之鸣;有同样的无法给予双亲优渥奉养的遗憾,和对家人的拮据生活的内疚。
能力是有限的、运气是别人的、机会是渺茫的、人情是冷漠的、努力是徒劳的、挣扎是无力的,连健康都是不可得的,日子过到这地步,却仍然没有折损他的才华,他只是不入命运他老人家的眼。也许要怪就怪自己的不合时宜,大凡才华出众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合时宜。
难道他对世事看不明白吗?恐怕不是,每个人都会受制于所在的环境,可供他选择的余地太小,他尽了最大努力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的车轮碾压在通衢大道上。也不能说他对自己看不透,面对这么一个疏离的、困苦的世界,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渺小。
他是太性情,性情这东西就像瓶子里的水,总是有限的,他不知道省着用,他张开怀抱向世界抛洒一片心,却缺乏肆意的资本。他幼年失怙,直接面对的是草屋外的风刀霜剑。他燃烧着自己,在康乾盛世吟唱寒门才子的哀歌,在纳兰性德体味缱绻柔情的时候为生计奔波南北。
他自嘲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黄景仁不善经营,按现在的说法,他缺乏生存智慧,但是一个生存高手又怎么写得出这样的诗来,这是读者之幸而黄仲则之不幸。几个世纪以来,他给无数失意、躁动的心灵以抚慰,他的诗里总能让人找到一点共鸣:
如悲怆: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如困顿: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如孤独:独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如痛苦: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以及沧桑:添君风雪三更梦,老我江湖十载灯
乾隆四十八年,纷纷红紫成尘的季节,在山西解州运城河东盐运使沈业富的官署中,诗人终于走到穷愁一生的终点。一生惨淡经营,最后终于没看到曙光,漂泊与挣扎,纵有多少不甘与绝望,也只落得两行痛泪,一灵飘渺。别人的饫甘餍肥之日,却是自己的穷途末路之时。朗朗乾坤,此时却黑魆魆如午夜。他的诗是与残酷现实激烈碰撞出的火花,虽然绚丽,身心却也受到重创,时光过去几百年,仍叫人扼腕。世间已无黄仲则,诗人临去逝前不久写道:“天空海阔数行泪,洒向人间总不知”。一种饱含绝望的渴望,其实“人间”都是知道的。
四十八年(1783年)癸卯,三月,力疾出都,将复至西安,次解州,疾亟。夏四月二十五日,卒于河东盐运使沈君业富署中,友洪亮吉持其丧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