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吹鼓手在大街上吹得呜哩哇啦震天响，墙边很新奇地挂着奶奶生前的照片。前一天妈妈就翻找出这张照片，好多年前，奶奶前前后后还说过不止一次，她的身后事，她要在墙上看着。或许是奶奶一直在墙上端着微笑，吹鼓手们像是受到鼓励一般，今天吹拉弹唱地尤其卖力。

九二年十月初四，大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一尺多厚了，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我的奶奶便是在这一天去世的。寒冬的早晨，我去捅炉子做饭，吃好饭好去上学。妈妈也起来了，去看看奶奶，发现她已经于睡梦中离世。学上不了了。妈妈让我去通知就近的堂叔。

事情报到村支部，主家的任务就只是掏钱和大哭了。其余事务均由村支部和家族的主事人统一安排。

于是妈妈和堂婶们在屋里哭，可是苦了同时需要在外面院子里的爸爸、堂叔、堂兄们。虽然大雪清理的差不多了，但土地是阴湿的，铺了高粱席，还是泥泞的很。

我是奶奶亲生孙辈中最小的一个，也是当时唯一一个在家的。去世前，奶奶已经在炕上躺了一年了，无法说话，无法动弹。平时喂饭是由我和妈妈两人轮流。前两天给奶奶喂饭时，她那浑浊了一年的眼睛看上去很是清明，虽然说不出话，但是她看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她认出了我，看了一会儿，眼角还流下一滴浑浊的眼泪。回头去想，那就是回光返照吧。

村里几乎家家都出了人来帮忙，哪怕是没有被安排工作的。奶奶半生坎坷，年轻时在不富裕的情况下还接济了村子里更穷的人。比如给包红糖，送几个鸡蛋、给块布头儿等等。那个年代，一点什么东西都是好的，何况是雪中送炭的情谊。隐隐约约还记得，有那么两三年，逢年过节，我总是陪着她去给一家人家送点应景的食物。因此，她的离世真的触动了很多人的心，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奶奶的弟弟妹妹小姑们都生了四五个孩子，所以我的表伯父表伯母、表叔表婶、表姑特别多。大伯二伯工作后，每月能往家里固定的寄几块钱，在那时是一笔巨款，可以做很多事。所以当表字悲的叔叔伯伯们结婚时，奶奶都出钱，多少都为他们的聘礼嫁妆打点一二。因此，奶奶去世了，发自内心痛哭缅怀她的人很多，出殡时的场面尤其壮观。

除了她自己嫡系的晚辈，到场的还有爷爷二婚妻子生的我的小叔，人称“土匪”。当然不是真正的土匪，就是说话办事匪里匪气的，这也比较容易理解，爷爷两任妻子，生了五个儿子，小叔是最小的一个，爷爷和他的二婚妻子难免宠的多些。这个小叔和奶奶没有什么感情，他只是代表着爷爷二婚妻子这一支来的，那时爸爸最喜欢的兄弟-我的大叔因为白血病已经去世了。

抗战胜利后爷爷留在了湖北，奶奶生了三个儿子，也曾在湖北呆过一段时间，可是老家的太爷太奶需要照顾，奶奶就带着三个儿子回老家照顾老人了。有一天爷爷来了一封信，家里长辈就让奶奶按了手印，按手印时不知道那是离婚函件。奶奶不认字，爷爷也不认字，奶奶在离婚协议上按了手印后，爷爷就和他识文断字的秘书结婚了。他的秘书奶奶在湖北时也见过。

奶奶离婚后继续照顾着一家老小-所谓的离婚不离家。当爷爷的二婚妻子生了大姑，带着孩子第一次回老家时，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奶奶，讨好般地询问着奶奶喜欢什么。思考了几天，待爷爷和他的二婚妻子要回去时，奶奶神奇地说她喜欢女儿，这是真心话，因为她自己没有生出女儿。爷爷的二婚妻子也是个狠人，当即就把襁褓中的大姑留给了奶奶。奶奶从此有了女儿。

当年大锅饭时代，很多人吃不饱，何况奶奶一个妇女带着老人和几个张嘴要吃的孩子！但是饿着谁都没有饿着过大姑，有次奶奶带着大姑去姨奶奶家，吃食尽给大姑了，直撑得她在炕上打滚。待到那年二伯考高中，爸爸考初中，大姑上高小（老家当年，一至四年级本村上，叫小学；五六年级到镇上，称高小）。家里实在太穷，兄妹三人商量谁辍学帮奶奶挣工分时，大姑当然第一个被排除在外，虽然她从小长在家里，大家都知道今后她总要离开老家，回到生母身边。

见只有小叔回来，大姑没有回来，琳姑奶奶立时脸色黑了下来，“孝明为什么没回来？”小叔还想圆一圆，“大姐她有事，来不了。”“什么事比养她的母亲离世更重要？你去街上看看，你娘的照片可挂在墙上看着呢！”小叔不再说话，心里窝着火，待奶奶的后事办完，亲戚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时，不知一个什么由头，差点打起来。

大姑在奶奶去世时回来不回来其实奶奶也无从得知，只是看着的人觉得替奶奶心寒而已。不是自己的孩子总是养不熟吧。待我长大后，不禁想或许在大姑的心里对奶奶也有怨，若不是奶奶一句话，她可以无忧无虑地在生母身边长大，生活条件也比老家好很多。更重要的是，在感情上她不需要考虑选天平的哪一边。

有人说奶奶当初要了大姑养，是要留住一个感情的纽带，夹带私心。其实，从后来她为了盼孙女年年过年上贡都供花儿（花儿求女孩；炮仗求男孩）来看，她那时应该是单纯地想要个女孩而已。揣度她有其他目的的人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的一生是那么至纯至善！

送葬的孝子贤孙的队伍首尾绵延了半里地，哭嚎之声震天响！举目望去大地素裹，和孝衣一几乎融为了一体！于丧葬之礼那是风光无限！只是，奶奶她真的如自己所愿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