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与鞭子---一个60后的职场经历(8)
【变化】
得到通知书后,我隐隐约约感觉到我的四周好像有了一些变化。迎面看见的笑脸突然多了起来。原来看见我一脸麻木不说话的,现在一看见就打招呼了。叔叔伯伯大舅小舅见我都约我去他们家吃饭,一下子,这样的邀约多到让我感到心烦。一天下午,在外公家又碰到一位舅舅叫我去他家吃饭,我一听见就脱口而出:怎么一下子个个都叫我去你们家吃饭呀?不年不节的,以前又没有人这样积极?刚好小姨在旁边,马上说:现在你考上学校啦,我们巴结你就是希望你过两年出来当干部回家见到我们能丢几颗糖饼给我们吃呀。小姨这话,让我立即感到无地自容。舅舅跟着马上说,以后出门在外,说话要小心,要是几年前文革时期,说错话轻着丢了前途,重着连命都保不住。听了他们堂兄妹两这样说,我感到很委屈,但又说不清楚,虽然心里不服气,也只好点头认错了。
被阿姨和舅舅呛了以后,我才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同了,所以,没事的时候,我干脆白天也宅在自己房间里看书。一天中午,迷迷糊糊的睡梦中,突然听到门口晒台上有人在小声说话,起来一看,本村的六七个同辈和小辈的女孩在晒台上说话,我一下子也不知道什么事,问了一声,“找我妹妹吗?”,等了一会,她们也不明确说什么,就不理她们,回头继续睡觉。也睡不着了,感觉她们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心理觉得奇怪。这些人以前还在村里念书的时候,每次有什么运动,他们都避开我交头接耳说些什么,我都以为是说我外公我妈妈的事,所以,也没有对谁有什么好感,现在怎么那么多都一起来我家晒台这里坐?想出去跟她们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想起前两天刚被阿姨和舅舅抓住了自己说话的漏洞,更怕出去跟她们聊,说错了就被她们记住一辈子,念叨一辈子,那不就更坏事了?所以,就干脆继续躺着睡觉。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跟我说,今天是不是有几个女孩来我们家晒台这里聊天?我说是啊。抬头看妈妈,她也没说什么,只是见到她脸上有一种似乎有点骄傲的笑容,我就没说什么了。
来到商校,我又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国家的关怀。我们不但住上了大楼房,还吃上了在家过年过节都不一定有的好饭菜。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就像豆芽、豆腐这样的菜,在家经常吃野菜的我,感觉已经很精致了。学校一个月给我们这些村里来的学生15元钱补助,其中12元是给一个月的饭菜票,还有3元给现金拿去零用,作业本还另有统一发放。看到这些,一想到家里的其他小伙伴,我都高兴的飘飘然起来了。原来那些来我家晒台上坐老半天的女孩子,是羡慕我从此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她们想接近我,是想让我分享一些幸福的感觉给她们听。如果交流能够延续,并喜欢上她们中的某一位,就有可能带她离开农村,走进城镇。
按理说,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个时候连男女同学都没有同过桌的年代,村里的女孩子应该很羞涩很含蓄才对,但这样明显有攀附倾向的事情竟然也发生了。后来我表弟也考上大学,准备去学校的时候,小时的同村或邻村的同学也来了几拨女孩子,到他家找他聊天,有的还做了糯米糍粑来,说要送给我表弟去学校头几天有东西吃。和我一样,偏偏小学中学同村邻村那么多男同学就没有一个来祝福或送别。
回忆起这件事,至今还有些疑惑。这里边可能蕴含着很多心理学方面的奥秘。当时的农村,大多都是“先结婚后谈恋爱”,我们那一带的习惯,男的想追求哪家女孩子,都是晚上天黑以后才跑到女孩家去和她的家人聊,绝不会有女的主动找男的。想到这里,我一方面想起了阿德勒的“追求优越”的理论,这些女孩子和我一样,从小经历了贫困和饥饿,受到了大人们向往城市的言行的熏陶,长大到可以出嫁成家的时候,还看不到一点脱离贫困的希望,所以,看见一点很确定的希望就不由自主地追逐起来,让追求优越的下意识变成了一条鞭子驱使她们做出了行动。另一方面,是不是母性特有的,为繁衍种群后代着想而寻求好中选优的本能也变成了一条鞭子。无论怎样,这样的案例绝对不是普通的“攀附”概念所能涵盖,我觉得,这个案例起码蕴含着一道那个时代留下的深深的鞭痕。
同一个村的人,就有因阶级划分而形成的精神负担和心理感受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同一个县的人,就有因城乡户口不同而享受国家给予的不同的生活待遇的两类人。回头看,当时的社会状况就是这样,但当时很多人都没有或不敢把这个情况给总结出来,大人是畏惧“投机倒把”的法条,小孩则幻想通过听话忠诚而换来逆天改命的机会。结果,自以为找到了好鞭策的这些“鞭子”统统都没用。而鞭策自己老老实实做自己分内的事的人,像我和我的表弟表妹们这样的四类分子的子弟,却赶上了国家选拔人才的考试。从而在时代改变了游戏规则的时候,我们这些之前被时代的鞭子鞭弃在一旁的弃儿,却能提前几年享受到了时代变迁的好处。
不过,也就是提前几年而已。当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后,掌控陀螺游戏的人就改变玩法了。不再选择分组对砸的静态玩法,慢慢地打开了本来应该和“陀螺”配对在一起的“鞭子”库,撒出很多鞭“陀螺”的“鞭子”,让尽量多的“陀螺”都旋转了起来,尽情发挥自己的潜力,自由地演绎着自己的精彩。羡慕我们的那些女孩子,没等我们回过味来,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希望,找到了幸福的源泉,找到了鞭策自己努力发家致富的“鞭子”,让昨日那幼稚的一幕变成了一声声爽朗的笑声。
就在我庆幸我能够得到国家的选拔,无忧无虑地享受国家的培养的时候,外面世界很多和我同龄的人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翱翔的天空,等到我毕业分配工作,领取每个月42元钱的工资,为一辆自行车苦思冥想几年的时候,即使在我所在的贫困县,街上的居民们也已经有很多人抢先进入了彩电世界。国家干部的经济地位和普通居民的经济地位好像一夜之间就被拉平了。如果不是我的家乡比较偏僻,人们的视野还没打开,我敢保证我表弟考上学校时,绝对不会有那么多女孩子送糍粑给他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