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 张志成
(一)
1998年的一天,在山东半岛一个个体厂子里,正在举行着一场特殊的婚礼。女家不收一分钱的彩礼,女方到场的客人只有一位,那就是新娘子的姐姐,名叫曲美美,她在一家个体厂子里打工。人家说,是男方捡了个大便宜呢。
说到底,新娘子曲丽丽和新郎官王海是玉米地里的夫妻。王海是这家厂子老板的儿子,年龄和曲丽丽差不多,都是高中生。曲丽丽是孝妇河北畔人,离家远,吃住都在厂子里。
王海和曲丽丽是在两年前认识的,他父母因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照料家务。就选了五位干净利索的姑娘到他家轮流值班,任务就是打扫卫生和做饭。那时候王海正在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再一次参加高考。曲丽丽因为害羞,最后才不太情愿地走进王海的卧室兼书房,毕竟男女有别么。俗话说吃人家饭受人家管,更何况老板两口子也没有指示说不管他儿子的房间啊。
丽丽却不知道,这五位姑娘中她是第一个进入这个房间的人。王海听到门响,从书桌前面的镜子里看到进来了一位姑娘。那位姑娘低着头,一生不响地走到床边去给他迭被子,然后又去整理书橱,她回头的时候王海就眼前一亮:哎呀,好像在哪里见过呀?当丽丽要走的时候,她两个在镜子里打了个照面,两对眼光碰到一起,像过电一样各自躲闪。丽丽出门后,他一拍大腿自语道:“是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啊!”
曲丽丽二番进来是拖地板的,她的一举一动都在镜子里。王海故意不抬屁股,心里想;我坐着不动,拖书桌下的地板看你说话不?果然,曲丽丽羞答答地说话了:“哥,你闪一闪,我给你擦一下书桌下面吧。”
他这才站起来问道:“哎,你是谁?”丽丽抬起头,心中一动:呀,好一个帅哥呀!她来不及多想,就红着脸说:“我是你家的工人,今天该我值班,是来打扫卫生和做饭的。两位当家的都不在家,你一个人的饭可怎么做呀?”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别人怎么没有进过我的房间呀?”曲丽丽的脸更红了,她忽然明白,原来五个姐妹中自己是最大胆的那个人呀!更觉不好意思。
王海却羞愧地说:“对不起,我这个房间太埋汰,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走,我领你到厨房看看。”在厨房里,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介绍给她,临走前对她说:“多做点,我爱吃辣,你也在这儿陪我吃吧。”
曲丽丽半张着嘴,不好意思说行,也不好意思说不行,傻傻地看着他上楼去了。她毕竟是高中生,是随着时代成长的人,内心不是全封闭的,就把心一横:吃就吃,他又不是老虎,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王海在楼上听她甜甜地喊:“哥,下来吃饭咧。”王海根本就看不下书去,呆呆地想着丽丽的模样,听得一声喊,立马回道:“来喽。”
餐桌上放着两菜一汤,一个辣椒炒肉,一个豆腐炒大葱,另加一碗西红柿鸡蛋汤。王海看后拍手叫绝,笑道:“两红一白,吃了再来。”曲丽丽受到少东家的表扬,一边给他递匙筷一边脱口而出道:“一白两红,技艺俱穷。”
王海听后一时发怔,想不到眼前这位打工妹的脑子,竟是这么得灵光。丽丽也觉出自己多说了话,赶紧说:“哥,你慢慢吃,一会儿我就过来收拾。”
王海怎能让她走?“你做了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小户人家总不能随便倒掉吧?快坐下,说好咱们一块儿吃得,愣啥?快坐下吧。”谁都抗拒不了大自然的异性相吸规侓,一顿饭他们足足吃了一个多小时,王海想不到丽丽和自己的命运一样,同是高中毕业,也同是落榜生。所不同得是丽丽已经打工赚钱,自己还在攻读,还在做着大学梦。
一顿饭的工夫两个人就成为了好朋友。王海下午没有复习功课,在他的书房里,两个人谈得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直到该做晚饭的时候,王海才和她一块儿下厨房。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们每隔四天畅谈一次,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
果然,王海高考又失败了。这次落榜是在意料之中的事儿,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王海的父母却担心儿子想不开,一块儿上楼来款解他。想不到儿子却十分坦然地说:“爸妈不要再为我操心了,我自己也想开了。如果我考上了大学,真有本事被分配到酒泉去搞试验新式武器,像邓家先那样若干年才回一次家,倒是对国家有好处,闪下你老两个可怎么办?咱们的小工厂谁来接班?你们知道么,独生子远出是对父母的最大不公来。”
他们哪里知道儿子是六神不定,输了个干干净净。父母亲竟被他感动得老泪横流,母亲抱着他的头哭道:“我没有白养你,好个知冷知热的孝顺儿子啊!”
由于买卖好,二楼上也住上了工人,给王海和曲丽丽带来了好多不便,王海就带着蚊香在厂外的玉米地里见面。丽丽见到他后痛哭不止,说王海的落榜是被自己脱累得。王海却不以为然,反而极力地安慰她。先把对二老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然后正式向丽丽提出了求婚。
丽丽嘴上虽然没有答应他的求婚,由于控制不住感情,行动上却做到了一加一等于一的好事儿。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个人粘得越发不可收拾。终于有一天晚上,丽丽向他哭着说自己怀孕了,并且提出要坚决把孩子打掉。王海抱紧她,在他一再追问为什么时,曲丽丽抹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出下面的一件事。
(二)
两年前的一个春天里,孝妇河北畔的一个四合院里,传出了一位妇人地哭声,这就是老曲家。她一边哭一边告诉媒婆子说:“俺老两个上月去西村找郭半仙算命,他说俺两个的命都挺好,无病善终。只是俺两个女儿都不能出嫁,有一个女儿出嫁他爹立马就得死,眼看着俺的两个女儿都老大不小咧,你说我可咋办啊?”
就在当天晚上,老曲家正堂屋的桌子上放着祖宗的牌位,牌位前放上供品,烧上一炉好香,老两个连哭加逼得让曲美美和曲丽丽连磕三个头,双手合十,一边痛哭一边对着祖宗的牌位发毒誓说:“为了孝顺俺爹,为了保住俺爹的性命,我发誓,一生一世不结婚,孝顺父母到老!”二老也掉着眼泪把她两个扶起来:“没办法呀,为了这个家,爹娘对不起你们咧。”至此,再也没有任何媒婆子敢登老曲家的大门咧。
“我和我姐因为不满家里的做法,放弃高考,一气之下出来打工,不过年不回家,就是回家过年,一家人也没有个欢喜得氛围。倒是在你家成了干全勤的好工人咧。可是,我若结了婚,不就是个不忠不孝的罪人了吗?我是发过誓得呀!”
听罢,王海松开抱着她的手,面对面的对她严肃地说:“丽丽,你的这个决定让我看不起你。一个有知识的现代青年,牺牲于早就被抛弃的封建迷信的势力,你觉得值吗?”
丽丽无言以对。
“你知道吗?就是那个算命先生说得是对的,你父母的做法也是违背人伦道德的,以牺牲两个女儿为代价来换取自己的生命延续,这是愚蠢的,是自私的。”王海大怒地说。
许久,曲丽丽轻声说:“那,那也得和俺姐姐商量商量啊。”
第二天下班后,王海骑摩托车带着她,在十里开外的一家小厂子见到了姐姐曲美美。丽丽把想结婚的意思和自己已经怀孕的事情告诉了姐姐。想不到姐姐以手加额说:“老天有眼,俺的一块心病终于解除了,俺妹子好歹也算有个归宿咧。”
听说儿子要娶曲丽丽为妻,王海的父母喜出望外。老两个早就喜欢上了曲丽丽,她心灵手巧,脑子活泛,业务精通,在厂子里能替老板做好多事儿呢。若能娶她做儿媳,他老两个真是既放心又省心。
一天晚上,王家摆了一桌宴席,把美美接过来,商量王海和丽丽的婚事。席间,王家问丽丽的代家长美美都是要什么条间时,美美爽快地提出三个条件:一、不通知女方的家长。二、男方不得去认识岳父和岳母。三、每年过年,我和丽丽必须回家过年。
王海的母亲是个善良之人,就主动提出彩礼要多少?美美拍了拍脑门子说:“你看我这脑子,差点把大事儿给忘了。大叔大婶,我们不要彩礼,王海是独生子,要彩礼无用,又不敢给家里多寄钱。你们只要和我一样,照常按月向家里寄工资就行,让俺爹俺娘翻盖了旧屋,住上新房,让他老两个衣、食、住无忧,我倆也就算尽到孝心咧,您们看行不?”
王家人一下都站立起来,想不到一位二十几岁的姑娘想得这么周全,佩服之中还带有几分敬意。
老王家是买卖人,一听说不要彩礼,也不管以后的事儿,一口说不出三个“好”来。还是女人家心细,王海的母亲说:“好倒是好,到年下丽丽挺着个大肚子可怎么回家呀?”
美美笑道:“这不打紧,我一个人回家便是,还不会用谎话挡一挡吗?”
于是,就有了本文开篇的特殊婚礼。
丽丽结婚后的第二年,在王海母亲的操持下,美美也和邻村的一位小伙子成了亲,也是一位小老板,日子过得有生有色。
(三)
2015年的春天,衣、食、住无忧的曲家老两口子活得并不快活。每当看到左邻右舍的同龄人过年过节过生日,家里车水马龙的那个热闹劲儿,再看看自己这些年过得冷冷清清,心里就像翻了五味瓶儿,好不是滋味。搬指一算,大妮今年该是四十岁,二妮也当三十八岁了,一想这事儿,老两口儿心里直发毛。经过商量,老曲用电动三轮车带上老伴儿就出发了。他们要到二十里开外的西村去找郭半仙,让郭半仙再给算一卦,问问家里的这种状况还有没有补救方法。
多年不来,西村变的不是楼房就是新瓦房,也找不到郭半仙的家了。看到在花池子边上做着几位老人,老曲就问道:“麻烦几位大哥,那位郭半仙现在住哪儿啦?”
一位老者就问他,“你找他干啥?”
老曲急忙说:“俺是来找他算卦的。”
“他会算卦吗?满嘴里忽悠人倒是很内行,你认识他不?”
老曲一听就感到不妙,就说:“多年前找他算过,他说书上说我的两个女儿都不能出嫁,有一个出嫁我的命就不保。”
那几位老人都笑弯了腰,说:“你也真能听他的,还书上说呢,他总共就没有念过一天书。再说你也找不到他咧,他早已过世四、五年咧,活着的时候他可真是坑了不少人。”
老曲啥话也不说,红着脸调回车头就走,刚一出庄就对老伴儿说:“快,赶快给大妮二妮打电话,就说咱老两个睡醒咧,让她两个速速回家找婆家,赶得快兴许还能生出个一男半女来,再晚了可就没救了啊,啊啊啊啊……”停下车,趴在车把子上痛哭失声:“姓郭的,你个狗日地,你害得我好苦哇!”
五月端午是老曲的生日,为了弥补对两个女儿的愧疚,老两个买鱼买肉炸丸子的忙活了两整天。端午这一天早上,老两个早早地起床,扫院子抹桌子的一住没住,就连大门之外的两边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的美美和丽丽已都是家里独挡一面的老板娘。丽丽带着一女一儿和丈夫,美美带着儿子和丈夫,两家七口人乘坐两部车,从夜里四点钟发车,不到八点就到了家门口。他们在美美的带领下,浩浩荡荡进了老曲家的门口,两间正房一下子站满了人。
两位老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地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美美和丽丽牵着丈夫的手走到二老面前说:“这是咱爹,这是咱娘。”两位女婿赶紧给二老跪下磕了个头说:“爹、娘,多有得罪了。”那老两个被这突如其来得事件所震憾,傻愣愣的不知道怎么是好,那两个女婿只得自己站起来。
美美把三个孩子推到二老面前说:“爹、娘,这是你们的两个外甥和一个外甥女儿,快给姥娘姥爷磕头。”三个孩子跪下磕了个头,齐声喊着:“姥爷姥娘好!”
娘一下揽着两个女儿的脖子“哇”地哭出声来,娘三个抱头大哭。
老曲回过神来,啥也不说,拨拉开人,急乎乎地跑到大门外,两辆睁明瓦亮的宝马车停在那里反光耀眼,又急乎乎地跑回来,挨个儿摸了摸三个孩子的头,又挨个儿搂了搂,忽然张嘴哈哈哈哈地大笑不停,往椅子上一坐,半边脸突然变黑,脑袋往桌子上一歪就不说话了。
曲汉忠,男,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享年六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