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母亲二三事（三）

对于和父亲结婚这件事她一直有点后悔。

据她说以前她的成绩也是很好的，只可惜念完了高中外婆就让她毕业工作了，无缘大学，又值特殊时期，自己也就算了。

上了班，才开始自己买点衣服穿，但是挣得钱大部分还是给了外婆，因为家中有两个舅舅。

跟父亲认识是经人介绍，当时追她追的紧，情书不断，对她很好，她大概也和我一样，爱情冲昏头脑，嫁了。

后来她说，怪我外婆太粗心，认识父亲的时候也没能仔细打听他的家庭如何。

事实我父亲家中条件确实很差，经济条件差倒在其次，主要是家中成员关系趋于自私自利，而她的家庭关系趋于抱团取暖，这个冲突在以后确实很影响我们的生活。

我父亲就和大家说的我爷爷一样，自私自利。

结了婚后分为两个时期，一个是我还在幼年，家中条件不错，父亲退伍后得到了很好的分配，那时他二人虽常有争吵，但是一切在经济条件的掩盖下都不明显，她怀念那时候，说一吵架就出去购物，购物完了也就开心了。

但好景不长，父亲听从家中兄长的撺掇与其合伙创业，结果可想而知，一塌糊涂，手中积蓄全部被骗空不说，创业期间所发生所有借款全以他的名义，人家让他签字就签了，因他觉得都是亲兄弟没人会害他，然而事实是创业失败后我们家扛起了所有债务，还了好几年的债。

创业失败也不少见，创业期间所得拿出抵债，大约也不会很惨，然而钱都进了他兄长的口袋，债务却被我父亲背了个结实，背就背了，还要被自己牺牲学业用早早入伍当兵的钱供养出来的兄长诬陷，说是所有的钱都进了他的口袋。

奇怪的是说自己被我父亲害的很惨债务一身的人，多年不工作却能房车全买儿女衣食无忧；而被指责贪了所有的钱的我父亲，却家徒四壁没日没夜苦工还债多年。

因此打小我就知道，人心自私险恶，绝不会因为血亲骨肉心慈手软。

背债的日子难过，家中生活一落千丈，除了要还巨额债务，还有一家四口所需开支，重担压在身上，她有苦说不出，只能默默承受。

父亲经过一阵对他来说比较艰难的岁月，之前他可以说衣锦还乡，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进了不错的单位，有着不低的收入，盖房结婚生子，出手阔绰，据他说我两个舅舅结婚都是他出钱包办，那个时候不知缺钱是什么滋味，人生赢家。

出事之后经济情况一落千丈，酒肉朋友四散疏离，他还想维持昔日体面已不能够，又无法接受现实的落魄，没有能力再回到从前，又拉不下脸面做底层，做了很多混蛋的事情。

自家中还债开始，她做过很多行当。

据我所知，在老宅住时她摆过小摊，学了手艺卖当地小吃，那段时间据说家中一日三餐都是卖不完的小吃，所以后来她一点都不喜欢吃那些东西。

搬到父亲公司宿舍后，在楼下还是摆过小吃摊，收入甚微，天气热的时候推车出去卖水果，遭遇城管被打伤，鼻青脸肿，脚面肿了一大片，回来之后被父亲讽刺，那个时候父亲最喜欢问我离婚之后我跟他还是跟她，然后看到我惶恐不答的表情得意的笑，那笑里的意思是：看吧，你搞这些小动作挣这点小钱有什么用？最后连孩子都不愿意跟你。

可他一边嘲笑她的付出，一边还拿着她的所得到处挥霍。

为了他至亲的子侄不知疲倦的付出，贵价水果子侄的父母们舍不得给孩子买，就让他买，他碍于面子，当然也处于对子侄们的真心爱护，总是买来给他们吃，而我和弟弟，所谓他的亲骨肉，只能躲在门后一脸神往的偷看。

因为他说，那些人才是他的亲人，如果那些人不和他来往，他在这世上就没有亲人了。

听到这句话我本能的笑出了声。

我也怀疑过是否我和弟弟并非他亲生，结果总很让人失望。

再后来搬到了自己家盖的房子里，由于小区内比较封闭，她好像也不愿意做小吃，换了行当。

小区中有很多超市中的食品供货商和仓库，因此需要大量搬运工人，她就做起了搬运工，这个行当是一做许多年。

力气活干起来简单，来钱快，当场结账，只要肯出力随时都来钱，她干的格外起劲。

从一开始搬运较轻的货物，到最后连米面都能和男人一样肩上一扛咬牙都搬起。

落魄多年后父亲也被逼无奈和她一起做了搬运工，两人一起苦干一月总能赚到三四千块，那个时候对于我们来说也很富余，可父亲继承了他父亲的好吃懒做，一月挣了三四千，下月就要混吃等死，混到没钱再出点苦力，至于说我们除了吃喝多余的开支，他是不管的，遇事逼着她去借就是了。她的兄弟姐妹心疼她，总会给钱的。

那个时候家中的食物链就形成了：父亲无度剥削母亲，母亲逆来顺受，扛不住了便向娘家兄弟姐妹求助，我那些阿姨舅舅看不下母亲受苦就施以援助，父亲目的达到，下次缺钱再如法炮制。

日子久了一切都变得理所当然，在父亲的概念里，家中只要出事也简单的很，向阿姨舅舅们伸手就行了。

说回做搬运工，总这样也不是办法，挣得还不够多，于是父亲也出门和别人去外地工地打工，做装修。

有那么几年，家中大部分时间只有她和我们姐弟，除了苦一点，三个人倒是过得很快乐。

她因为急于挣钱，什么苦活累活都接，跟着人家往乡下跑的活也借，那个会给的多一点。

又一年夏天她又跟车出去，晚上却也还没回来，我和弟弟等到很晚，却等到她出车祸的消息。

我那时还在小学，也不知为何不怕也不哭，只是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概念，据说是车子在高速上翻了，人怎样还不知情。

忘了是谁带着我，说除了这样大事要一家一家通知，于是我懵懂的跟着那人亲朋好友跑了一遍。

后来再见她，她脸部都肿的变形，手腕骨碎，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外婆来照顾她，一边心疼她，一边又恨她为了挣钱不顾自己的安危。

很多细节我早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她那段时间整天揉这手腕，因为很疼。

父亲回来的时候会带一笔钱，她就想拿着钱去还债，因为背了创业失败的巨额债务，导致后来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好多年我家中都欠债，还了一笔就有下一笔，可父亲总不情愿，每年都要等自己挣回来的钱用完了才愿意继续出去打工。

父亲在的日子，他们几乎都是一天两小吵，两天一大吵，我和弟弟也是从一开始的惶恐，到麻木，再到后来我无比希望他们能够离婚。

记得有一年他们闹得厉害，两个人写了离婚协议书，父亲拿着东西出门扬言就去民政局离婚，她也在屋子里哭，觉得不想再继续了。

亲朋们又来劝她不要冲动，见劝不动又来劝我，让我去她面前求求她别离婚，我不愿意，我宁愿他们离婚，于是大人们说我不懂事，一旦我父母离婚我会过上苦日子。

我很迷茫，我的父母不离婚我好像过的也不好，我只觉得离了婚，她肯定是可以过得好一点。

我觉得离婚挺好的，最多也就是我一直过得很不好，但是她总是要好一点。

最终也还是没有离成，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要不是看着你们两个我早就走了。

我知道，她确实是舍不得我和弟弟。

回头想，如果她选择抛弃我们离开，我肯定不会有今天的生活，也许到了年纪也没有家庭支持只好去某个地方打工，遇上一个差不多打工仔，早早结婚生子，一辈子结束。

但是如果能够换她健健康康活到老年，我是愿意的。

现在的生活虽然经济条件尚可，无非也就是鸡毛蒜皮，没有什么大的区别。

她大约是不想我走她的老路。

她一直鼓励我多读书，有个好成绩，以后考个好大学，扬眉吐气，因为她的生活一地鸡毛，平时欠债无数活在最底层，也经常被人瞧不起。

健康的她总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拼劲和生命力。

小学毕业我顺利考上了县里组好的初中，但因是私立中学，学费高昂，按理说我们这样的家庭是不可能负担的起，但她咬着牙借了钱， 最终还是供我上了，好在我也不算让她失望吧，虽没有成绩顶尖，也一直在前列，她还作为家长曾经上台传授成功的教育经验，毕业时上台领了我三年的奖学金，回来之后要给我，我说都是你的。

到了高中，高二进了实验班，她应该也很开心吧。

然而由于学校的失误导致我晚进班一个多月，落下了很多课程，初时觉得特别吃力，我萌生了退出实验班的想法，亲朋大约都觉得我太过任性，可是只有她，竟然支持我，甚至想过去找我的老师，帮我托关系，让我如愿以偿。

亲朋觉得她太过顺着我的意思，可是她就是这样，无论我多天马行空的想法她都会很认真的听，不仅是听，还记在心里，无条件支持我。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她手术都不愿意告诉我的原因。

因为我向她诉说过很多次我想考研，甚至想读博士，她当然仍旧是无条件支持我，甚发生这样的事都不愿意打乱我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