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潮

如果你也有一個張牙舞爪，妖魔鬼怪一樣的母親，你就看得懂「春潮」這部電影。

你能從這裡邊看到母親的兩面性，母親的笑裡藏刀，你能看見她如何一邊親熱地摟著你，握著你的手，一邊帶著笑告訴你世界上最惡毒最傷人的話語; 你能感受到她一手給你錢一手對你捅刀的那分不知所措。你愛她，可是她的愛具有毀滅性；她也愛你，可是她滿身是刺像仙人掌一般扎進你的手心和心底; 你渴望她的懷抱，卻完全無法靠近她; 她傷你最深，卻也是最需要你的人。你可以跟她講心理學講家排，講得條條有理，頭頭是道，但是她絕對不會理你，你也絲毫無法改變她。你對於你的困境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可你就是走不開，出不去。

你有才華，有能力，有美貌，有愛心，可是你沒錢，你蝸居在宿舍，跟飛黃騰達市懀苟且的領導周旋混口飯吃，偶爾和比你混得更差更廢的男人做愛，回家吃飯還得看母親的臉色。你的女兒既聰明又伶俐，但她不像你的孩子，倒像是你的姐妹和你的小伙伴，她跟你使眼色打暗號，掩護你，叫你「快走吧，你倆八字不合，你走了她就好了」。你是國家的良心，社會的文明，執筆如刀，正義感湧上來就甩道貌岸然的人渣一耳光；人家包餃子、唱歌、打了老婆再給老婆洗腳，一片歌舞昇平，國泰民安，你偏要寫無依老人自殺，小學老師性侵，暴力拆遷怒殺。你特別能理解朋友的爸爸當年被逼到走投無路生不如死的心情，一如當年你的父親。暴力拆遷，老人自殺，沒落的農村，這些真真實實正在發生卻不能見光不被看見的存在，一如你父親當年掙扎的狀態。那些被笑容掩蓋的淚水，被歌聲替換的哭聲，騙得了別人騙不了你。

你真正想寫的是誰的故事？你最想甩的是誰的耳光？

她知道你想做什麼，而你也心知肚明。在這裡有誰真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就連堅決服從黨的領導賣力維持正面形象的她，也不安全。下一個鏡頭，戴上口罩看不見臉的男人穿堂入室，恣意搜索，他們甚至沒穿制服，反倒披著衛生單位的手術衣，你冷眼看著，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一陣陰風吹過，母親成了那只待宰的黑羊，哀鳴任由他們拖去宰割。

你能怪她嗎？沒有她為了城市戶口不擇手段勾引爸爸，搞大肚子，捱過批評檢討，今天有你嗎？不是她省下細糧給你和爸爸再把自己那份糧食寄回鄕下，今天有你嗎？她餓到暈倒，姥姥還怪她不寄錢回家，她活得容易嗎？你知道不能怪她，可你不能忍受她這樣誣陷你爸爸。那個從頭到尾沒有在影片中出現過的爸爸，是你心目中的大好人，你記憶中的爸爸不是她口中那樣猥瑣不堪的流氓，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會帶著你去動物園看長頸鹿，給你買汽水和麵包，他會耐心陪著你，一看就是一整天。你來初潮，母親只是冷冷地説: 怎麼來這個了。是爸爸教你怎麼叠衛生紙，給你燒熱水泡腳，是爸爸給你做人偶，教你騎自行車，你人生中第一次的鼓勵和祝福，都是爸爸給的。

母親明知道爸爸需要夫妻生活，可她偏不給他。她把你生下來，然後把你一個人留給爸爸。她是為了姥姥，為了改善家𥚃的生活才嫁給爸爸，那一代女人，大部分不懂什麼叫愛情。她不讓爸爸碰她，卻告訴你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再叫你別讓爸爸碰你摸你。爸爸不是那樣的，他沒碰你，但是他也有男人的生理需要，他苦悶到像台灣那些娶不到老婆的老兵那樣在市場裡裸露下體，無可奈何到花錢買淫，如果不是為了你，或許他可以找一個真心願意跟他過的女人。那個給人看不起，一輩子彆屈的爸爸能不心梗嗎？那個被妻子利用嫌棄出賣再徹底拋棄的爸爸，心裡堵著多少屈辱? 多少悶逼?

你也彆著。你不是不知道怎麼和現實妥協，怎麼混得風生水起，憑你的姿色，沒有才華也有男人捧著錢要你，可是你不，你就要母親看看她把你毀成了什麼樣子，妳從母親那裡得到生命，再用四十年的生命來證明她是錯的。

母親的卑微，母親的眼淚，母親的笑容，母親的歌聲，從裡到外，從婚姻到感情，無一不假，無一不賣，她這樣過了一生，賣慣了，自己也分不出是假是真，面對真心喜歡她的老周，她還是寧可訴苦也不和他洞房。而你呢？你愛和誰睡和誰睡，愛寫啥寫啥，橫竪兩個字：不賣。去他的經濟開發區主任，去他的主編，老娘不賣。

你的女兒像你，她不勢利。朝鮮族的同學功課不好，說的話沒人懂，別的孩子不願意跟她一起坐，她說：你到我這裡來，我跟你一起坐。同學家沒錢，收拾東西準備搬出市區，她只是以羨慕的眼神看著她和爸爸媽媽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她想念她的爸爸，就像你一樣。她從小沒有爸爸，沒有媽媽，只有姥姥。你怕姥姥帶壞了她污染了她，可是她不，她載歌載舞，披掛上場，還安排了小粉紅當觀眾，就當做是一場遊戲，不像姥姥和她的朋友們那樣當真。學校提拔她，讓她戴上小紅花，繫上紅領巾，上台朗誦：「我的生活時時充滿著歡樂，處處鋪滿著鮮花。」但最後她沒上台。在你聆聽著禽獸的聲音，躺在一個瞎了眼的好男人懷裡春水滿溢的時候，她和那個少數民族小女孩跑了出去，逆流穿越大把等待上台上位的國家未來棟樑，她們跟隨閘門關不住的春水跑過田野，追溯小溪，直到江邊。春水潺潺由縫中流出，涓涓流下台階，地上濕了一大片。春潮泛泛流入姥姥的病房，流過街道，流下舞台，台上有和姥姥一樣分不清真情還是假意的女人們，盛裝歌頌著祖國，她們幾十年的生命中一直覺得自己很幸福，時時充滿著歡樂，處處鋪滿著鮮花。

不停有人問，你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獨立？姥姥，母親，爸爸，上兩代人，什麼也沒趕上，只趕上吃苦。而你，趕上了經濟大起飛，本可以抓住機會，如母親幻想的那樣「掌握自己的命運」，擺脫「卑微可笑的一生」，可是你不，你守著，守到母親病倒，守到她終於安靜，再也不能惡毒地傷害你，然後你終於可以溫柔地給她梳梳頭髮，終於可以安靜地待一會兒，你終於有機會靠近她，說出你對她的愛怨和依戀。

「我對未來沒有幻想， 我在這裡出生，也將在這裡死去。」

你和你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或許你無論如何也不賣無論如何也不走的堅持，終於換來女兒在一江春水中快樂奔放的自由，而你和你的母親，卻已注定是一場苦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