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老 (三)故人来(下)
将至年关,风雪漫天,大人们总是围炉茶话,打发这阴冷出门难的天气,准备准备孩子们的新衣,查看祭祀用的祭品,打点去宫里请安的礼品和初三后到访人的回礼,殷殷叮嘱孩子们注意说吉祥话,给新的一年讨个好兆头。
自南北分治后,战事渐少,丞相也更多关注打理朝事,安顿王都,皇帝梁辰,八岁年纪,少不更事,朝事裁决定夺皆依赖丞相,是以钟家在朝中势力日渐庞大,钟胥气势也隐隐凌驾君威之上,封王加爵指日可待。
大雪,除夕夜,家宴。
白雪红妆,歌舞升平,好不热闹,丞相与梁夫人并坐上首,梁夫人一席暗紫斜襟襦裙配凤凰于飞的金簪,已是当家主母的气势,钟敲三下,寓意吉祥,辞旧岁,丞相举杯:“开宴”, 各房子侄共举杯:“愿国平家和”,俱尽欢。及至三更,圣旨到,赏丞相府8道佳肴添喜,赐福新年。
钟琪年纪甚小,一番热闹过后,睡意渐袭,钟阙见她趴在桌上,额头直点,便着人送回院中早点歇息了。晚上钟琪迷迷糊糊起夜,因为除夕守岁,院中下人有的休沐回家与家人团圆,余下的皆在前院热闹,看歌舞,佩佩与钟琪年纪相仿,也是半大孩童,迷迷糊糊的也睡熟了。
大雪漫漫,白雪透映进来的光洁净如流光,倾泻而下,明亮、冰冷、宁静,钟琪隐隐听到有人说话,迷迷糊糊的开门想看是谁,一阵冷风灌进来,身子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瞬间清醒,又进屋抄了一件罩衫,便向有人声的方向走去,见院中站立两人,分明是苑先生和父亲。
父亲声音低沉:“明珺,听说你要离开,为什么?我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不是只能求恩师庇佑的少年了,现在丞相府能护你,能给你安稳的生活,不会叫你流离失所,你还担心什么呢?”
“既然丞相已经知道我要离开,就请看在往日情分上,不要过多纠缠,你有你的霸业宏图,明珺如今一介布衣,苑家也已败落,不能为丞相霸业添砖加瓦,况且在丞相府,明珺始终是个外人。”
“明珺,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我如今地位,难道还需要你来为我做什么吗,我只想护你今后一世平安。”
“多谢丞相的好意,你也说你不是曾经少年,我也不是当初仰望你的小师妹,一切红尘往事,皆化作尘土,现今你的想法已不是你个人能左右,是你后面的名门、军队、朝臣,是你后面支持你要清扫障碍的人,我在西域这些年,你又知道几分,你又了解几分,既然大家彼此都已不是最初的那个人,你已娶,我已嫁,那保持适当的距离对我们大家都好,何况我并未离开洛城,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 苑明珺突然转身,钟琪吓了一跳,忙向旁边的树丛躲了躲。
“明珺,你还是以前的脾气,我们小时候…”
“丞相,何必再提过往,如若可以,我想过了上元节就离开。”苑明珺好似对过往厌恶已深,不等他说完便打断,深吸一口气:“丞相想要的明珺知道,只是父亲培养的暗卫早已在变故中七零八落,这些年我并未经营,已经日渐衰落,不复当初,否则也不会流落西域多年,无法归来故国,这些年我已经累了,只想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安度余生。”
钟胥素日威严,这些年朝堂威势更盛,无人敢打断他说话,但在苑明珺面前,竟是十分温和有耐心:“既然你如此坚持,这几日我挑几个武功好一些的护卫随你过去,护佑你的安全,也让我放心。”
苑明珺见目的已达到,声音软下来,不在激烈回对,抱拳:“承蒙丞相不弃,接归故国,为表谢意,父亲生前有四百卷书稿,你知我自小过目不忘,给我一年时间,我会默出并整理成册后叫人交给你,你发布于众,也好成全你丞相对恩师拳拳之心的仁德之名。”
钟胥:“明珺,恩师是当代鸿儒,发布他的书稿,对当今士子有指引教导作用,是为成全天下士子向才之心,并非为我个人仁德之名…”
苑明珺眼神望着院子,好似看到了别处,不想继续争论这个话题:“向才之心也好,仁德之名也罢,父亲已逝,黄泉之下并不关心,我也是要去山中了此残生之人,师兄胸有鸿鹄之志,明珺也只能祝愿师兄早日达成所愿。”
“你还是肯叫我一声师兄,罢了,从西域回来之后,见你身子也不大好,常常困倦,今日已太晚,还是早点歇息。” 钟胥眼见苑明珺肩上雪花满落,便想抬手拂去,苑明珺好似早有预料,身子一侧滑开,轻声说:“我回房看看钟琪。”
钟琪本想看看是谁三更半夜在院中说话,不想是父亲与先生,听了许久,似懂非懂,身子早已冻僵,等到父亲关好院门,突然听到先生说:“出来吧。”
“先生,不是我不想出来,是身子不让我出来。”钟琪牙齿直打架 ,说话有些抖。
苑明珺噗嗤一笑:“叫你偷听,你看惩罚来了吧。”从树丛中抱起钟琪回房扔进被窝里。
钟琪身子一回暖,就抓住苑先生的手:“先生,我错了,先生笑起来真好看。”
“就你嘴甜,快睡吧,明早还要起床给你父亲和夫人们磕头拜年呢。”
“先生,你要离开了吗?我舍不得你,我没有娘亲,看到先生就觉得像有娘亲一起住着似的,先生走了,小琪以后都没人护着疼着,也没人教小琪读书识字…”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苑明珺看着她那张笑脸挂满泪水,抱过来,抚着背,过了一会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那小琪愿意跟先生走吗?”
“那不是见不到父亲和三哥了,小琪也会想他们的。”钟琪咬着嘴唇,小脸快皱在一起去了,好难决策啊。
苑明珺柔声说道:“先生的家离洛城不远,小琪隔些时日可以回丞相府住一段时间,也可以让三哥去先生家看你。”
钟琪听到这两全其美的法子,一下就欢喜起来:“啊,真的吗?那我要跟先生去,跟先生学读书识字,跟先生学琴。”
苑明珺点点头:“嗯,那先生去跟你父亲说说,他答应了,你才能跟我走,好吗?”
钟琪小鸡啄米似的:“好,小琪会乖乖听话的。”
“小琪,今后叫姑姑吧。”苑明珺摸摸她的头,一脸爱怜。
“好的,姑姑,姑姑,姑姑。”钟琪躺在苑明珺怀里喜笑颜开。
苑明珺掖了掖被角,又用故事安抚钟琪睡着了才离开。
走出钟琪房间已经力有不支,大雪纷飞的深夜,一番凝神定气的对话,有些筋疲力尽,进门有些踉跄,幸而阿朵扶着才没摔倒在地。
“姑娘,你这是何苦,我们离开是为了安心过平淡的日子,带着钟琪你这身子…”阿朵不满道。
“你都听见了,算了,她也孤苦,又这样小,我与她甚是投缘,带过去也许还能让我心情好一些,再说师兄儿女也不少,少一个小丫头他也不甚在意,不会给我惹麻烦的。”苑明珺扶着阿朵微微有些喘息。
阿朵仍有些犹豫:“话是这样说没错,带了这个小丫头,你又要费心力教导,我是担心你身体…”
苑明珺安抚道:“郁结易病,在山里面,我们几个人也甚为无聊,我更容易胡思乱想,于身体也无益处,有孩子陪着,做个教书先生,打发一下山中岁月,也挺不错,再说不还有你吗”
“姑娘就是任性,还要拖我下水,奴婢可不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