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共读 | 丰乳肥臀（12）

——草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

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

——撤退从一开始变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

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

——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银。

——那是爱、那是诗、那是无限高远的天空和翻滚着金黄色麦浪的丰厚大地。

——正房里灯火通明，一个黑色的大影子在灯下晃动。

天上繁星点点，夜色深沉。

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灯，灯光暗淡，鬼影憧憧。

——火光宛如波波抖动的红绸，照亮了我们的脸。

——银灰色的杨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条都往上拢着长，有直插云天之势。

但他的目光迅速地射在了王超脸上，他脸上友善的微笑陡然消失，换成了一副像山一样威严、像庙一样阴森的面孔。

——我们终于撤到了大山的跟前，宽广的沙石大陆分散成十几条羊肠小道，蜿蜒曲折到山上。

晚上成群结队的难民，操着各样的口音，在黄昏的阴冷空气里，传播着互相冲突的消息。

这一夜大家都瑟缩在山脚下的灌木丛中苦熬。

从南边和北边传来闷雷般的轰鸣。一道道炮弹出膛的红光划破墨色的夜空。

半夜时分，空气阴冷潮湿，蛇一样的阴风，从山的缝隙里爬出来，摇得脱进叶片的灌木枝条簌簌抖，卷得树下的枯叶刷刷响。

狐狸在洞穴中悲鸣。狼在山谷里嗥叫。生病的孩子像猫一样呻吟。老人像打锣一样咳嗽。

最艰难的时刻是后半夜，遥远的南方炮声隆隆，加深了灌木丛中的寂静，人的呻吟声锯割心弦，使人浑身震颤，耳朵里出现旋律，像熟悉的茂腔调儿。那其实是一个女人在悲泣。

万籁俱寂中的声响渗入岩石，极冷极湿，阴云与头上的冰凉的棉被粘连在一起了。

下雨了，冻雨，雨点落在棉被上，落在黄叶婆娑的灌木上，落在山坡上，落在难民们头上，落在嗥叫着的山狼丰厚的黄毛上。

雨在下落过程中便凝固成冰碴儿，落下时便随即成了冰。

——细小的泪珠迸出眼窝，挂在弯成弧线的睫毛上。

——仰仗着树上的黄叶和那床破被子，我们一家七口的心脏都在跳动。

——没有风，冻雨继续下，枝条咔啦啦地抖动，山路上光可鉴人。

——地上的冰壳在木伦的碾压下破碎、爆起。天上又落下冰来修补。

后来不纯然落冰了，冰点里混杂着一些打的耳朵梢和脸皮生痛的霰粒儿。茫茫原野里一片嘈杂之声。

——太阳虽未穿透云层，但明亮了天地。

——乌鸦在白雪映衬下羽毛黑得像蓝靛，非常有光泽。

——见死人多了，便没有了恐惧之心。

——这一夜我睡得香甜，一直到红太阳照耀白雪世界时才醒来。

——白太阳照的雪光刺眼，人显得格外黑，不管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是黑的。

——担架队络绎不绝，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我们尽量地靠近路边，生怕妨碍了他们前进。

后来，他们终于过完了，覆盖着冰雪的洁白道路，被踩得一塌糊涂，融化的雪变成污浊的水和泥，没融化的雪上，滴了一片片鲜血，血把雪烫得像溃烂的肌肤，触目惊心。

心紧缩成一团，鼻腔里全是融血的味道和人血的味道。还有汗的酸与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