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
初冬午后的阳光懒洋洋,晒得身上每个细胞都放松下来。路上的行人,手里抱着外套,三三两两点缀马路。若走的乏了,回去沏壶茶,再睡到躺椅上,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忙完所有的事情,我坐在工地外面的马路牙子上,离下班还有半小时。随手掏出香烟来。解开缠在盒子上面的塑料包装,小心翼翼地在顶上撕开一个四四方方口子,左手拿住香烟盒,右手两根指头对着烟盒一敲,香烟一下弹出来一截。抽出来一根,叼在嘴上,然后把烟盒放进兜里。没有躺椅和香茶,我就沐浴日光,美美地抽根烟将就吧。
结果,翻遍所有口袋,愣是没有找着打火机。手足无措间,抬头看看周围有没有熟人,借个火用用。还好,老王及时出现,我递上一根烟,借到火,解了燃眉之急。深吸一口烟,身心得到极大满足后,我开始和老王搭话。
“王叔,今天有点热唷,这天气不常见啊。”
但老王似乎心在别处,只是轻声“嗯”了一下,继而对我说:“小林,你认识那个钢筋工老薛吗?”老王看我努力搜索记忆的样子,继续补充:“就我经常跟他闲聊的那个人,脸黑黑的、瘦的皮包骨那个。”
得到提示,我迅速想起这个老王口中的老薛。老王到工地来,遇着老薛,两个人点头问好,偶尔拉扯几句,一来二去倒也熟络起来。沾了老王的光,我经常接到他散的香烟——五块钱的“龙凤呈祥”。年纪大一点的人,喜欢抽这个劲头大的香烟,而且这烟便宜。
“就那个你经常打招呼的人嘛,有点印象。”
“那是个可怜人啊。”老王说完吸了一口香烟,神情透着怜悯和伤感。
“家里有两个上中学的娃儿,成绩还不错;婆娘也能干,能里能外的。只是他老母亲情况不太好,眼睛有问题,差不多要失明了,医药费花了不少,病没见好。”
老王和老薛熟悉一点,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大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老王才每次遇着跟他打招呼吧,都是出来挣钱的人,不容易。
老王烟瘾大,又对着滤嘴足足吸了两秒钟,吐完烟才继续说。
“老薛为人一向很客气,总是给我递烟,是个厚道人。不成想,这样的老实人,却要遇到那样的事情。”
听他这样说,我有些好奇。
“到底是怎样的事情?”
老王扔掉手中的烟头,伸出脑袋看四下无人,便对我说:“昨天晚上,我出来买烟,在路上碰见老薛了。他当时浑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的,整个人和平时老实和蔼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当时还奇怪,老薛这样的人还会喝这么多酒,有些意想不到。结果老薛一见是我,竟哭了起来,要不是我认识他,大晚上还挺吓人的。”
我想象了一下老王的境遇:工地外的马路上行人素来稀少,遇着个醉汉对你哭泣,是挺瘆人的。
“哭了几声,老薛开始平静下来。对我说:王工啊,你说咱这种贫苦人咋这么多事情呢,日子就没有好过一天。我想老薛大约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虽然晚上有点冷,又不好就抽身离去,所以就听他讲自己的遭遇。”
原来,老薛最近两个月总是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还有些想作呕,身体也有些乏力。一开始,老薛以为是感冒了,找小药铺买了几味药吃下去,也就正常干活。不过,这些症状一直没好转,而且渐渐恶化。直到最近几日,老薛发觉有些支撑不住了,才想起去医院看看。
老薛一大早去了医院,也就是老王遇着他在街上喝了酒的前一天。医生听老薛描述了症状,嘴上不说,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医生见过太多病例,凭借经验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是没做完检查,不好下定论。于是,老薛被安排了好几处做检查,虽然经常带母亲到医院就医,自己这么被检查倒是头一回。所以老薛一时之间有些局促忐忑,只是有点不舒服而已,这些医生搞出这么大阵仗来。等捱到检查结束,老薛终于喘口气,医生叫他第二天来医院看结果。
第二天,老薛觉得实在提不起劲干活,干脆找老板请了假去医院看检查结果。医生似乎是早有准备,没等老薛开口,就找到他的检查报告。医生问他有没有亲属过来,老薛说自己是在这边打工,没有亲人在。医生有些犯难,但还是说出了结果,正是这句话让老薛大晚上在街边喝酒:肺癌晚期。
老薛不知道肺癌是个什么东西,但听到有“癌”,又是晚期,觉得脑袋“哄”的一下炸开,只觉得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医生讲的话。等到脑袋恢复正常,才又听见医生说他只有两三个月可活。虽然医生随后又补充说只要乐观点,出现其他可能也是很有可能的,老薛知道,这都是安慰的话。
走出医院的老薛,没有立刻回工地,转身买了包二十元的玉溪。平常他只抽五元的烟,今天是个例外,抽个贵的吧。他走走停停,晚饭时候才走到工地附近,先前买的那包烟早就抽光。心里难受的要紧,本来想着等过个几年,孩子们都独立了,母亲的病也就能好好医治了。现在,就剩下几个月,他怎么来得及。老薛没有办法,在街边小店买了一小瓶歪嘴,就干喝起来。不胜酒力的他,在街上摇晃,最后就碰到老王了。老王把他送回住宿区,回到宿舍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烟忘了买。
听完老王讲这些,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为什么富有的人越来越富有,穷的人却要雪上加霜,天理在哪里?
老王递给我一支烟,我再找他借了火,两个人沉默了几分钟。捱到下班时间,才一起回去吃午饭。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老王一起上班,刚到工地就发现一大群人在围观什么。不会是又有人打架了吧,毕竟工地里打架是常有的事情。凑近一看,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眼珠快要掉下来。
地上歪歪曲曲的睡了个人,四肢软绵绵的耷拉着,躯体周围全是鲜血。七窍流血,脸也变了形,已经不能辨认出是谁。毫无疑问,是从楼上摔下来的。而且已经死了一段时间,血液已经凝固,不再是鲜艳的红色,透着几分乌黑。
突然,人群里说这个人是不是老薛。经这一提醒,大家一看现场没他,在比对身形,还真是老薛。原本只是围观的工人,突然开始热烈讨论起来,认识的表示遗憾,不认识的都在想方设法知道这是谁。围观没多久,救护车和我们领导都来了,老薛虽然是已经死了,但还是要去医院走个过场,表明项目部有积极抢救过。
看热闹的人群总会散去,我们员工被召集起来开了紧急会议,和以往的长篇大论不同,这次的会议倒是简短明了,大意是今天的事情,大家什么都没看见,也不要乱传。
散会后,我和老王又准备回工地。在路上,他瞅着四下无人,轻声对我说:“别看老薛平日里老实,其实精明着哩。”
老王突然说这个,我一脸糊涂,他看我不明白,就解释:“老薛得了癌症,早晚是个死,他大约是想到死在工地,还能赔不少钱。”
这么一说,也有些道理。不管是何种原因,只要在工地出了事情,我们公司总归是要负责的,加上当时正是上班时间,动静闹得那么大,赔得钱至少几十万,难怪刚才开会的时候,领导一脸焦急。
这一来,娃儿念书的钱也够了,母亲的病也有钱医治,一路辛苦的妻子也能稍微轻松点。只是,这人啊,没了就没了。
这天的天气照样不错,被处理后的现场,和昨天没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