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
谁?
信子半夜从梦中惊醒,惶恐过后陷入了沉思,无神地望着虚空。一会儿,泪水竟簌簌地从她悲伤的眼睛里涌出,划过鬓边的头发,消失在枕头中。她满脸痛苦地揪着心口处的衣服,只觉得底下的那处有烈火在烧,又有冰块在冷冻,令她恨不得将这颗心挖出来,扔在楼下的街道上,任凭行人踩踏,再不会令她疼痛。
黑暗中,信子撑起身子想下床,双手碰在枕头,竟沾得一手冰凉。“唉,”幽幽地哀叹声打破了一室的静默。她走到窗边的书桌旁,伸出纤细的玉手拉开了窗帘,打开了桌前的窗户。迎面而来的是满室温柔的月光与清凉的夜风。在窗外,房屋、树木都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中,在安谧中带有一种苍茫的温柔,就像某一双熟悉的眼眸。信子一下子被这个六月的夜吸引,只觉得内心的痛苦也似乎得到了安抚。
她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抽屉里久封的信纸。她拿起钢笔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迟疑,抿了双唇,才落笔。“云青,”她写,“许久没有通信,不知一切可安好?”
她看向窗外,仿佛看到一个沉稳的男子,他有着威严的气势,深邃的双眸又带着温柔,令人忍不住信任他,依靠他。那是她的良师是她的益友。但接着,她又仿佛看到另一个漂亮的男子和她在屋檐下窃窃私语,无限的亲密,无限的深情,他是她此刻痛苦的源泉。
她立刻缩回了目光,咬着指尖研磨该从何说起。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世间诸男子诸女子大概都逃不出铺天盖地的情网了。他们犹如网上的蜘蛛,不停地织缀,企图能缀出自己的一方乐土,哪想命运总不会是良善的。一阵风、一场雨,一颗石子都能将他们的网打破,让他们陷入绝望、痛苦之中。但命运最绝情的还不止这些,最绝情的是它将隔膜横亘在相爱的人儿当中,令他们疏离、分手,并以此取乐。”
她想象云青一边看着她的信,一边沉着地抽烟的情景,提起勇气继续写。“我的一个朋友今天去参加她亲爱的朋友的婚礼了,可怜,正是由于命运的捉弄,凤冠霞披的幸福美丽的新娘并不是她。在那个欢乐的地方,她眼见着亲爱的人儿与别人成亲拜堂,她是多么的痛苦呀。他们的欢乐建立在她的泪水之上。她无法等到宴席结束,就跑来与我哭诉了。哭到现在才在我床上睡着。我内心苦闷,忍不住写信与你倾诉”事实上,她的闺床上并没有任何一个人。
“唉,我们都是命运里的小虫,再怎么过活,也逃不脱它的嘲弄。我是了解我的朋友的。她虽不如妙玉那般的孤傲清冽,但她也是个冰清玉洁的人儿咧,本不思人间情欲,只怪那薄情郎将她诱骗。”写到此处,她忍不住伏首痛哭。恍惚想起了今日喜宴上宾朋皆欢,只有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默默饮酒的痛苦寂寥。佳人在他旁边,红衣似火,豆蔻温柔,只有信子失魂落魄。他们相视却仿若不相识,只剩她一人自斟自饮。
那年春意正浓,信子趁兴独自出游,却不料半途有骤雨倾泻。正在慌乱之际,赵寒之突然出现,笑着约她同撑一把伞。当两个人湿漉漉地站在屋檐下的时候,本互为陌生人的他们忍不住相视而笑。信子看着他滴着水的刘海下的眼睛,湿润,明亮,温暖,一颗心就这么乱了。尔后的驱车同游,赌书泼茶,烟雨如梦,那是多么欢乐的情景啊。也是在一个雨天,赵寒之撑伞拥她入怀中,深情款款地许她天长地久的海誓山盟。人生在世,差不多人人都有一个时刻,觉得是快乐到了极点,不禁心里想:“老天呀,但愿我能在此刻死去。”是的,她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那个时刻,产生了那种情绪。后来信子更是全心全意地爱上了那个温文尔雅的漂亮的男人,恨不得与他同好到地老天荒,一夜白头。
“云青,爱情是多么可恨的东西啊。它就像在风中摇摆的荻草的叶子,既能给在它上面的人们临风的乐趣,可若是他们掉下来,它也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割得遍体鳞伤。”信子擦掉眼泪,继续写道,“我朋友现在就是这样呀,被这可恨的爱情伤得无比可怜。她现在恼恨爱情,更恼恨那个多情的男人。他既与别的女子有了婚约,又何苦轻浮地给予她承诺,赠她空欢喜?自从他半个月前不告而别之后,她日夜担忧他的安全,前几日却不料竟听到他在西城那边要与别人成婚。他若早与他人两心同,又怎忍心招惹她?难道看她失魂落魄,他能从中取乐?今夜,她的枕头被泪水浸得冰凉。我的心呀,在这长夜里也被她的遭遇感染,沉重得犹如千斤之重。难道,世间男子都是这么恶劣吗?怎么会有这么虚伪的男子呢?”
那时你眼里的如脉脉春风的柔情千种怎么可以是骗人的?雨伞下一字一句的慎重誓言怎么可以是骗我的?究竟是我一厢情愿,错付情衷,还是你赵寒之骗术高深?你若是无意穿堂风,却为何偏偏引山洪?
信子想到这里,泪水忍不住滴落在之上,层层晕染开来,像她碎成一片的心。“云青,人生百年,眼见白杨萧萧,荒冢累累,可为何还要受如此多苦痛?连我历来所信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也不过霎时之幻耳。你之前就常说我过得消极,我是不承认的。我想我只是看透了这白纸之下的混乱无常了,我朋友这次的痛苦倒让我看到得更多罢了。爱情不过一场躺在铁索上幻梦,梦醒后跌落,粉身碎骨,无影亦无踪,却留无尽心悸。”
信子写道此处,看到移到纸上温柔明净的月光,抬眼看到窗外也是明月如水,只觉天地纯净,倒显得她的渺小卑微。她闭上眼,向远方寻求救赎。
“云青,我今夜虽安慰了她,但我瞧她依旧无法从这场痛苦中解脱。我明日该如何劝我那位朋友放弃这段一开始就错了的爱情呢?
思绪不宁,言语间有失其序。望你原谅。
此祝
健康!
信子。”
她把写满字的信纸折成四层,放进信封。只等天亮,再将它投进街头的那一个绿色的邮箱中。写完这些之后,心头的郁闷早已少了些许。她趴在桌子上,闭眼小憩。在梦中她仿佛看到云青从虚空中阔步走来,细长的个子,挺直的身躯,密茸茸的眉毛底下清秀的黑色眼睛里充满着温柔的光芒,正朝着她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