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抹边石
在早些年间的农村,一块通过加工后的石板,我们叫它“抹边石”。它一石两用,既可以用来洗衣服,也可以用来抹田边。它留给我的记忆,却是那样深刻、难忘!
那块石头,与那片水田,以及那里的乡情,有着亲密的联系。它刻着乡民的故事,这故事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有着没能退去的温度。
——题记
一
庙子田所处的位置,与村里那些众多的大小水田们相比,一定是最好的。一则它地势低凹。每到雨季,从山上流下来的雨水,经涧水渠引导,直接进到了水田里。只有等它饱得“撑”不下了,才外溢到其他地方去;二则在它旁边那个小水田的一角,有酒杯口粗的地下水常年往外冒,流出来的“冷”水,使周围有“锅笼”那么大一块地方的秧苗长势都不好,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让庙子田沾了不少的光。土地,是农民的宝贝,用抹边石镶嵌着农田,那就是在宝地上挂上了珍珠一样,不仅仅是美观,还是防止水土流失的法宝。
我觉得,有水就应该有石头,石头是水的伴儿,尤其是围绕水边的石头,相亲相依,就是拾起一块投掷于水,也都会欢笑起来。
我们的老屋,离它只有两根田埂远的距离。我所说的“福泽”,是附近住着的家家户户,都要到它那里去洗衣淘菜,还有挑水浇地、冲茅坑等等。连冬天毛发并不顺畅的牛们喝的水,也要由它来提供。凡和人和牲畜接触的水域,都有石头的影子,仿佛是石头在挥手,石头或许就是水的代言人吧。
每年,人们总是利用暴雨倾盆的当口,把田里的水关满,把泥巴垒起的边沿,给尽快加高加宽,不让多余的水溢出。
莫要看平时“闲着”的抹边石,便要在这时派上用场了。抹边石,是有着鹅卵一样的圆滑,也有人为给抹边石做了精细加工的,可供搓衣使用。不管是哪一类,抹边石啊,对于水,是捧着水的手,是奏响水之歌的琴。
二
在我很小的时候,常跟着母亲和奶奶去那水田里淘红苕、淘猪“草”……偌大的竹编篼子,刚一提出水面时,那些多余的水,就把抹边石,以及它周围整个田边上的泥土弄湿了。水又回流到水田里,冲起了水底的污泥,把已沉淀好了的清水搅昏。幸好有那块抹边石可以拿来滤一下水,不然一定会深陷进烂泥里去的。
到了冷风嗖嗖的冬天,那方水田也是洗衣服最好的去处。母亲或奶奶把在家里事先浸泡好了的衣服,用大木盆端去清洗。那些衣服都泡得有些臭了,都是忙于农活无暇顾及的结果。在抽空清洗这些衣服时,还得“赶紧”才可完成。我记得,那一盆盆泡胀了的衣服很重,一洗就是十多件,反正只有五六岁的我,是根本无法搬动的。她们一路猫着腰快走,只有当把那个沉重的盆子,放到了抹边石上去时,才有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轻松。她们才会因此直起腰来,用两手在腰间简单地锤打几下,便又很快地蹲下了。跪在抹边石上,开始用力搓洗。
抹边石只有那一块,有大人用着,好动的我看得眼馋,就干脆在铺了柏枝或青杠树叶的田边上,模样认真地洗着自己的小袜子,小衣服……其实,我也想到那块抹边石上去洗的。它表面早已被磨得相当光滑,大人们利索的动作老在诱惑着我,它却根本轮不到我去一展伸手。
为了满足心里的那份好奇,我在牵牛去饮水时,特意把牛牵到它周围去。一方面,奶奶说过那里的水,又深又不浑,牛才肯喝它;另一方面,是想在它上面去玩耍一番,比如,学着洗衣服的样子,双手在那上面去干搓。再比如,站在它上面“打滑”……这些我都做了。只是有一次,因为“打滑”力度过大,抹边石往水里滑了一下,吓得我再也不敢在那上面顽皮了,牵起牛索就走,逃离了那地方。
过了几天,我上学经过庙子田时,还专门去看看它到底往水里掉了没有。这次它倒是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心里便松了一口气。却有一次见它沉到了水里,心里反倒犯着嘀咕,这是哪个坏家伙干的坏事……当又过了几天,发现它又从水里“爬”起来了,而且还被固定在那里了,感觉就有些好受了。暗暗地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再去踩它了……
那块抹边石,记录着我的成长的故事。至今想起,还觉得它很值得我经常去看看,不知那石头还在不在。
三
听奶奶说,现在的这块抹边石,也不是以前的那块抹边石;现在的这块抹边石所放的位置,也不是以前放过的那个位置了。
说起“以前”,奶奶是这样告诉我的。老早以前的那块抹边石很小,是青石做的,石料很坚硬,是只在庙子田加边时才用一下,平时是看不到的。其原因与生产队爱整烂东西的娃娃们有关,怕关键时刻没用的。至于那块青石的来龙去脉,是什么时候做成的抹边石,她就不知道了,好像村里也没人能说得清楚。抹边石被束之高阁在庙子田的田岩里,根本不能作洗衣服用。但洗衣用的那块石板,相对就有些不怎么好了。
那时,大部分村民们洗衣服,是背到龙王宴去洗的,就是路程有些远。在庙子田里洗衣服是后来的事了。
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让现在这块石头派上了一举两得的用场,奶奶也不敢肯定是谁。但有次她猜说,从它的设计与做工来看,可能与石匠有关。村里的石匠就只有彦爷爷一人,向他求证时却被他给否定了,这事一直没个下文。
这块“多功能”的抹边石,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该给庙子田加边时,就拿来当抹边石使用。平时呢,则又作为洗衣服的石板,供人人使用。以前的那块真正的抹边石,反倒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是现在这块石头啊,常常被放学的那些娃娃们欺负,他们总爱在那上面去踩踏,都有好几次,把它弄到水里去了。
奶奶,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指的是她怎么知道石头往水里掉的这件事。
嘿嘿……这个你就不要问了嘛!我们要洗衣服的,不捞起来咋办?
对于现在这块一石两用的抹边石来说,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它设计得有多科学,只是当我用过了,方觉它是最好用的。在我挣工分的那些年月,给庙子田加边时,我的搭档是大人,他们嫌我人小力气不大,就先自己站在深水中,撮不多的烂泥在“扯耙子”上,让站在岸上拉它的我慢慢来,别伤着了,看我挣得脸红脖子粗的,又调换位置,要我站到水里去,只轻轻按住“扯耙子”就行了,由他们在岸上使劲拉——这两种活儿,看哪一种更轻巧些,由我来挑选。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觉得,在飘着雨雪的寒冷天气里,给水田加边,实在是难受极了。我不知把抹边石会不会笑话我,笑我那么没有用。但不管怎么笑我,我都觉得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抹边石的“鼻子”,只有在工作时,才被一根嫩竹子做的索牵引着。那粗糙的篾索,搭在我们的肩上,勒得肩膀生疼,像纤夫拉船一样,我们拉着它行走在新鲜的烂泥地上。它因此在凸凹不平的边角上来回抹动着。为的是把烂泥抹平,把漏水的缝隙堵上,给来年的春天储存下更多的水量。
烂泥与抹边石的摩擦力之大,拉不了几个来回,就把肚子拉饿了。吃进肚子的菜稀饭,有时还只是个半饱时,锅里就没舀的了,有时即便吃得很饱,也还是饿得快。
四
庙子田边放着的抹边石,后来由一块增加到了两块。这次再也由不得彦爷爷承不承认了,已经有人亲眼见到了是他所为。人们很自然地展开了联想——早期那个增加了洗衣功能的抹边石,也一定是他的功劳。只是令村民们不解的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处于默不作声的状态中呢?在心中,人们对他多了肃然起敬的成分。
增加的这块抹边石要大些,表面还有些粗糙,与以前的抹边石保持了一段不算远的距离,有如一对父子或一对母子般的亲近。每次,我与母亲抬着衣服去洗时,母亲都自然地到了那块大抹边石上去洗,而我也很乐意就到小的那块抹边石上去洗了。与我更小的时候相比,我也有自己的抹边石了,这当然令我兴奋不已。奶奶的腿脚走不动路了,自然不能再亲历现场看到这一幕,我便附在她的耳朵边,把这一幕的情景告诉他,弄得她乐呵呵地说,又是他做了好事。
你说的哪个做好事了?我问她,她开始并不作声。再问便说,他不想留名,就是不让人说他,那就不说了嘛。
那他为啥不想留名呢?
奶奶的沉默让我心生疑惑。
到了又一年的冬天,邻居们都在议论一件怪事,说庙子田边那块小的抹边石突然不见了。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头天她们还端了盆衣服在那上面去洗过,可第二天下午再去洗时,它就不翼而飞了。
莫非是哪个偷走了?
又不是吃的东西,哪个去偷那玩意儿?
那倒不一定。用习惯了的东西,谁不喜欢?何况那块抹边石那么好用……
摆在这庙子田边大家用不好吗,还要偷回去藏起来自家用?又不是什么小东西。
大家议论来议论去,都没有结果。过了好久,正当人们快要把这事给淡忘了的时候,突然又有人神秘兮兮地发布了消息。
发现了,发现了……
你发现了啥?好事还是坏事?
我发现了庙子田丢的那块抹边石了,它在另一个地方出现了。
快说快说,在哪儿?我们好去把它抬回来用。只有这一块抹边石洗衣服了,简直太不习惯了。
这个抹边石呀,与一桩失败的婚姻有关……
大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不再追问它的去处了。
回家当晚,我把这事说给奶奶听。她这才告诉了我实情。
成份不好、经常挨批斗的彦爷爷,给离了婚仍居住在附近的妻女,打了那两块抹边石洗衣服……女儿喜欢的是队长家的儿子,却因成份不好没能如愿,只好嫁到了隔壁生产队去。他女儿背走的那块抹边石,就是她带走的念想啊!
有人说,知道是这么回事,我们就推车给送去。当然,大家是非常同情这对母女的。我想,如果是念想,都是偷偷的藏着心底的,怎么可能对人说,求人帮忙啊。可我还是希望那块抹边石只是一块石头,不至于让那对母女,睹物思人,回忆起不容易的往事。有时候我又是矛盾的,那些事,怎么可以忘记,或许是一辈子的心结,让心结放在那块石头上,不是最好的纪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