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统治的哲学密码
任何统治阶级要取得统治必须有一个合法性问题,从我们的核心价值第一梯队“富强…”,第二梯队“自由…”可以窥见物质基础永远是现在阶段共产党统治的务实选择,毕竟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只要人民富强,统治合法性永远不是问题,但是它需要一个更稳固的哲学起点其实是“自由”,共产党的哲学基础是继承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理论基础的,马克思主义师承黑格尔,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的第一性原理就是“自由”。如果没有“自由”这个第一性原理,任何口号比如“为人民服务”,“人民万岁”,“只有人民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这些论断是站不住脚的,不管西方,中方,这个“自由”都是从人类摆脱“神”的束缚之后,自觉构建现代化国家的原点。
但是古代中国统治者也要面临统治合法性问题,这个体系怎么构建的呢?古代中国没有人是自由的这个第一性原理的,只建立经济秩序和军事秩序还不够,要想让百官和百姓,打心底里敬畏自己,还需要建立一套精神秩序。
在汉代以前,论证统治合法性有两个主要途径,第一是造福天下百姓,第二是自身血统高贵。拿上古三代夏商周来说,夏、商、周这三个政权都建立在黄河边上。传说,夏商周的始祖曾一同治水,他们的后裔分别成为三个王朝的创建者。是真是假暂且不论,通过这个故事,我们知道,夏、商、周三代由于祖先做出过贡献,维护了华夏民众的生存,所以,夏商周统治者的合法性没有太大问题。
再看秦朝。秦始皇在公元前221年统一全国建立了秦朝。虽然秦朝只存在了十多年,但秦国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0世纪末,周天子的分封。也就是说,秦朝建立以前,秦国已经有近七百年的历史,秦王嬴政身体里流淌的是古老的贵族血液。而且,秦始皇第一次建立统一大帝国,号称“德兼三皇、功过五帝”。所以,秦朝统治者的合法性问题也不大。
但是到刘邦这里,问题就比较麻烦了。刘邦的父亲刘太公老爷子是种地的,不管怎么编造自己是哪条蛇的儿子都掩盖不了惶恐不安的内心,血统高贵这一条刘邦是沾不上了。那造福于天下这一条也不靠谱,谁都可以站出来说自己可以造福天下。
有人出主意,既然传统的道路走不通,那就开辟一条新的道路。通过创造一套理论,一劳永逸地证明,从刘邦开始,他和他的子孙就是天生的皇帝。刘家人背负着“天命”,管理天下。换句话说,刘家的统治是上天应许的。俗话说天命不可违,人们应该顺应天命,服从刘家的统治,谁要胆敢反抗,那就是在反对天命,人人得而诛之。
用一个词概括,就是“君权天授”,这是中央帝国哲学密码的第一个要素,也是古代中国政治思想的目标和基础。
谁来完成这套论证,让天下人信服呢?
答案是儒教。儒教主导是中央帝国哲学密码的第二个要素,也是古代中国政治思想的核心。
这里说的是“儒教”,而不是儒家或者儒学。儒教是汉代学者新创造的,不同于先秦儒学。先秦儒学只对人类社会感兴趣,主张“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但汉代儒教的心思可就大多了,它是以儒家思想为招牌建立的宗教体系。它要探求宇宙天地到人体发肤的一切学问,并通过获得的真理,来影响社会政治,约束人们的行为,让汉朝民众幸福地生活在真理之中。因为这套理论不只是纯粹的学说,还带有强烈宗教色彩,所以称为儒教。
那儒教是怎么产生的,它又怎么能获得主导地位呢?
在这里,要提到两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位叫公孙弘,一位叫董仲舒。以公孙弘为代表的一帮人,给汉朝皇帝找到一条论证合法性的路径。而董仲舒把这条路走了下去,最终完成了“天人合一”的哲学论证。
我们先看公孙弘。公孙弘年轻的时候在监狱当过狱卒,但因为犯罪被免职。后来,走投无路的公孙弘,到渤海海边放猪。到四十多岁,他开始抄写、背诵一本叫《春秋公羊传》的书。正是这本书改变公孙弘个人命运,同时影响了汉代历史发展。
话说春秋末年,孔子编修了多部经典,其中有部《春秋》,是孔子根据鲁国的史书编订成的。但《春秋》太过凝练,两百四十多年的历史只用一万六千多字就写完了。于是,出现了很多解释说明《春秋》的著作,它们被称之为“传”。《春秋公羊传》就是其中一部,简称《公羊传》,据说是战国时期一位叫公羊高的齐国人完成的。
《公羊传》有一个鲜明的特色,就是宣扬大一统理论。比如,孔子为什么编《春秋》呢?《公羊传》认为,这是孔子为了拥护天子,推崇“大一统”思想。《春秋》开篇有三个字“王正月”。正月好理解,是个时间。按照周朝的历法,每年的十一月是正月。前面那个“王”是什么意思?《公羊传》认为,这个“王”指的是周朝的开国君主周文王。“王正月”意思是,十一月作为正月这项规定,是周文王当年制定的。《春秋》这部书是从鲁国的视角来记录历史的,但惜墨如金的孔子他老人家竟然写了“王正月”这几个字,目的是为了给后世皇帝提供治理天下的样本,告诉后世的臣民,无论何时,都要尊奉唯一的天子。
公孙弘的学问虽然不是很高,但他非常善于利用《公羊传》满足皇帝统治的需要。
有这样一个案件。一名游侠叫郭解(guō jiě),读guō xiě也可以。郭解生活得很贫苦,但仗义执言,经常在乡里维持公道,比当地官员还有威望。一次,朝廷要为汉武帝修建陵墓,下令要把一批富人迁到陵墓地区。郭解是贫苦人家,本不应该在列,但是有人使坏故意把他列进去。有人替郭解打抱不平,就把使坏的那个人杀了。这桩命案,郭解并不知情,按理说官府不应该追究他。但公孙弘很清楚,汉朝皇帝最讨厌的就是郭解这类人。郭解的声誉比当地官员高,意味着郭解弱化了朝廷在当地的影响力。于是,公孙弘引用了《公羊传》中“诛首恶”的精神,杀人的事情,虽然郭解不知情,但这个恶果是因郭解而产生的,他就是首恶,必须被处死。
因为对《公羊传》的活学活用,年近七十的公孙弘受到汉武帝的赏识,他在六年的时间里,从一介平民,成为当朝宰相。一时间,人们都纷纷学习《公羊传》,很多出色的“公羊学者”加入为皇帝辩护的队伍中。
在这群人当中有一位格外重要,这就是董仲舒。前面说的公孙弘是一位深谙皇帝心理的政治家,而董仲舒则是一位出色的理论家,在他手里,汉代皇帝的合法性论证得以完成。
董仲舒写过一部《春秋繁露》,他原本也想模仿《公羊传》,通过注释《春秋》帮汉代皇帝说好话。但董仲舒东一扫帚西一耙子,把这部作品写成了杂谈,内容非常庞杂,所以《春秋繁露》也可以被称为《春秋杂谈》。如果论文笔,它跟同时代的司马迁、司马相如相比,那绝对是三流,但汉代人却认为它的经典性远超司马迁的《史记》。事实上,《春秋繁露》在古代中国的政治思想史上的确意义重大,它标志着儒教的正式诞生。
董仲舒最核心的观点是“天人合一”。核心内容就是说,人类社会的规律与老天爷的运行规律是合一的,人类生活的目的就是遵从老天爷的意志。而皇帝是老爷天在人间的代表,是天选的,不容置疑的,人类要无条件服从。既然老爷天选择了刘氏作为天子,那么所有反对皇帝的反抗就是非法的。
当然只拿出一套说辞还不够,董仲舒还提供了许多配套措施。比如,“改正朔”,每年第一月叫“正”,每月第一天叫“朔”。王朝确定正朔,目的是为了强调自己的正统地位。比如夏朝以一月为正月,商朝为强调自己的合法性,把正月改为十二月,后来周朝又改为十一月,秦朝再改为十月。不过,汉武帝没有继续改为九月,而是把正朔又改回了夏朝的一月。直到今天,正月还是农历的一月。汉武帝的举动意在说明,汉朝已经完成循环,历法以后不再需要更改了。
另外还有“易服色”。这套理论是从阴阳家那边借鉴来的。按照五行理论,每个王朝都对应五行中的一种“德”,并占有相应的颜色,比如秦代是水德,崇尚黑色。按照五行相克的说法,汉朝取代了秦朝,所以按照“土克水”的理论,汉朝的“德”便是“土德”,崇尚黄色。
还有“制礼乐”,也就是采用儒家的礼乐制度,对各个阶层进行标准化引导,通过这个办法维持社会等级秩序。
董仲舒通过构建这一套无所不包的理论,完全满足了汉朝皇帝的统治需要。
既然儒教这套理论框架搭建完毕了,怎么才能让世世代代的大汉子民都相信它呢?这还需要汉朝国家力量的推动,把这套理论渗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中央帝国哲学密码的第三个要素,是官方教化,这也是古代中国政治理论的巩固环节。
把儒教理论纳入司法体系,就是一种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法。研究《春秋公羊传》的学者们认为,《春秋》中有大量的“微言大义”,每个字背后都有精深的道理。这套东西被纳入汉代司法审判中,后世称之为“《春秋》决狱”。
比如,《公羊传》主张“责知诛率”,知情不报,与犯罪者同罪,同时严惩首恶。还有“原心定罪”,断案的时候,不看犯罪结果,只要意图是坏的,哪怕没有后果,也要重判。这些原则听起来很蛮横,而且制造了很多冤假错案,但与死板的世俗法比起来,《春秋》的模糊性可以给皇帝提供巨大便利。官员在进行司法审判的时候,常常会请示皇帝的意思,根据皇帝的喜好再查找经书,制定新的判例。事实上强化了汉代皇帝的个人权力,巩固了大一统。
但是,这还不够,因为只有掌握知识分子和官僚群体,汉朝皇帝的江山才能稳固。针对知识分子,汉代设立“太学”,作为全国的最高学府。对于官僚群体,朝廷也搞出一套基于儒教精神的选官体制和晋升考核体制。通过把读书人与人们的官运结合起来,儒教被灌输进汉代社会的骨髓之中,以此保证汉室江山的长治久安。
几代人过去后,整个社会都被儒教化了,汉朝皇帝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之后的古代中国历朝历代都看到了汉朝皇帝的成功,所以纷纷学习。在论证合法性的问题上,基本上都延续了大同小异的路数。第一步,基础目标是“君权天授”,比如赵匡胤要反复强调,那件黄袍出现在自己身上,是上天的意志,自己是完全被迫的。第二步,核心动作是儒教主导,南宋知识分子也打着孔圣人的旗号,搞出一套南宋版的“君权天授”理论,叫作“道学”,提倡“存天理,灭人欲”。第三步,官方教化。南宋以后,出现有一本风行几百年科举参考书,叫《四书章句集注》。参加科考的学生们,人人都爱它。
难道这个系统就没有漏网之鱼吗?比如有人就是不愿意进入,或者说有人在里面待腻了,觉得什么“君权天授”“微言大义”太单调乏味了,所以跳出去搞搞别的。毕竟民间的道教、隔壁印度半岛传来的佛教好像也挺有道理。
由于汉朝的官方哲学缺乏思辨性,所以,从魏晋时期开始,社会发展出一种叫“玄学”的东西,来反格式化。“玄学”虽然没有构建出一个统一的世界观,但它把怀疑精神和逻辑思辨作为武器,大胆地跟汉朝官方哲学叫板。政府当然不会放任这种现象,所以再一次格式化。“玄学”分裂,一帮人向皇帝投诚,另一帮人倒向了享乐主义。
这时,印度佛教的传入接管了思辨一脉,由于佛教在思辨和逻辑方面比本土的学术思想更胜一筹,儒教跟佛教辩论起来,那根本不是对手。再加上一直在民间很活跃的道教,唐代出现了三教并存、互相竞争的格局。这就导致中央帝国的思想系统显得过于杂乱松散。安史之乱后,以韩愈为首的文人就将帝国的散架归结为思想不统一。
所以,宋代文人们再次追求建立统一的哲学体系,古代中国的第二个格式化与反格式化周期开始了。
南宋时期,“道学”逐渐成形。宋代的“道学”吸收了很多佛教哲学思辨的因素,它与汉代儒教的区别是,汉代儒教认为作为宇宙的“天”是有意志的,不听话,就会被老天爷责罚。而宋代“道学”的宇宙真理变成了没有意志的“天道”。这样,官方理论就不会像汉代哲学那样被轻易戳破。从元代到明代初期,科举考试都将“道学”的理论树为正统。
到了明代,一次新的反格式化在民间蠢蠢欲动,人们提出要遵从内心,反对无所不在的天道,这就是“心学”。但“心学”也引发一些问题,一些人以顺应内心为借口,堕入了享乐主义陷阱。
到了清代,由于受到西方实证主义的影响,古代中国传统的哲学体系发生了变异。人们不再对“天地君臣”那些空泛的大道理感兴趣,而是选择研究可以证伪、可以逻辑思辨的对象。例如,考据学派的研究方法已经和西方的科学实证主义非常类似。这是对中国哲学体系的一次彻底反叛,意味着古代中国政治思想的终结。
统治合法性问题是古代中国历朝历代都要面对的,却也是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因此,会出现多重的反复。君权天授、儒教主导、官方教化这三个要素影响了古代中国政治思想两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