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远
六月的天气仿佛孩子阴晴不定的脸,顷刻间,暴雨如注。
走读学生正是放学时间,杜若没带雨具,更是不愿给离异的父母任何一方去电话。她也只得望着同学们一个个撑伞离去的背影,躲在教学楼的屋檐下暗自伤神。
“同学没带伞吗?用我的吧。”
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引得杜若回头观望。那人牛仔裤配藏蓝色衬衫的一身装扮,弯着眼睛递伞过来,杜若只看到,他雪白纤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那人面容瓷白近乎于半透明,引得杜若有一时间的怔忡,她并不识得他因此不知如何称呼,便礼貌回绝:“不用了...”
“我家很近的一会儿就到,”他四十五度抬起头看了看天,“同学你要是没有雨具的话,这个天气可真的回不了家了哦。”
“那我,怎么还你?”
“明早放在传达就好,我会去取。”
不由分说地,他把手中长柄的伞递在她手中,冒着雨三步并作两步迈过一溜水坑,一转角便消失在杜若眼帘中,空留她一个人杵在原地,懵了很久。
竟然没有问他的名字。
盛世美颜害死猫啊,杜若,才多大点事,简直笨死你了。
杜若所在的小城一中,很好的学校。
然而语文教师,总是一贯刻板。
“同学们,杨老师休产假了,我们学校新来的叶归远老师,会接替她带你们接下来的课程,大家欢迎。”
校长一席话后,被叫作叶归远的人缓缓进门,引起台下不小的骚动。他年轻帅气,仿佛阳光一样,将整个小城逼仄的天空,都渲染出几分颜色。
杜若抬头,正好是熟识的面孔。
他天赋异禀,毕业于全国拔尖的B大中文系,却放弃首都的工作来到这样的小地方,对于一心想去大城市的孩子们来说,这种行为不免有些匪夷所思。
“老师,您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
“因为我家在这儿。”他素白的手指撑着讲台,面对台下学生渴求的目光不卑不亢。
“可是大城市不是更好吗?”
“故土难离,你们长大就知道了,”他淡淡微笑,“再说,你们不都挺喜欢我的吗?”
台下哄堂大笑。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含苞待放的好年纪,不错,他本尊未动而声名在外,早就在这里传扬开来的帅气逼人,与姑娘们心中的男神形象,完美契合。
叶归远一双眼眸如同秋水,他抬起头来瞬间与杜若对视,一眼万年。
语文,一向是杜若的强项。而有了叶老师之后,她便更加努力。
叶归远身体不好,一节课站不了太久就会坐下讲课。孩子们多少知道一些,能体味到他辛苦,因此也给予充分理解。
可是这日上午最后一节课,他教授《报任安书》正是尽兴时,竟然站着上完了一整堂不曾休息。
“你们先去,我去个洗手间,”杜若总是忐忑,“一会儿去找你们。”
午餐时间,叶老师下课后收拾教案的时间,学生便离开涌入食堂。杜若推开教室门装作不经意一样,却见叶归远捂着胸口缓缓坐了下去,脸色煞白。
见他颤颤巍巍掏出两粒药放入口中,她递上水扶他坐直一些,叶归远的脸色很差,看的小姑娘很是担心。
“叶老师我带您去校医院。”
“不用,”叶归远按着胸口慢慢抬起头来,“老毛病了,我缓一缓就好。”
他同她是认识的,只是泛泛之交还不曾有过什么交谈。叶归远略缓了一会儿撑着讲台站起来,晃了两晃,堪堪由她扶住。
“同学,你的名字...”他呵呵一笑,“抱歉,我忘记了。”
“杜若,很好记。”
“很美的名字。”
“是吗?我不知道哎。”
叶归远笑了,缓缓吐出七个字,流水一样好听:
“嗯,山中人兮,芳杜若。”
文学一直是杜若喜欢的东西,她和叶归远常常可以从楚辞汉赋聊到十九世纪欧洲现实主义文学,天马行空,不亦乐乎。叶归远知她好学,便邀请她到家中做客。
他先天不足有心脏病,从小到大手术做了许多心脏也换过,近乎家徒四壁。她见他居住的老房子里没几样像样家具,书却是摆满了一屋子。
“抱歉,屋子太小,几乎没有地方坐。”
他寻到一把老旧椅子,掸尽尘土想要搬过来给她坐,小姑娘杜若怕他身体不适,及时接过去,不舍让他费太多力气。
“叶老师,我来。”
杜若见他苍白容颜连忙开口,自行搬了椅子找书去看。他的书籍涉猎广泛,人文历史五脏俱全,她沉浸在书籍的海洋中,如同打开了一个崭新世界。
她揉揉眼睛望向厨房,叶归远待客周到,那边已经是叮叮当当碗筷交相变奏。这样充满烟火气的瞬间,让她愈发觉得他神秘莫测。
杜若感动,却会心而笑。
或者,仍有些不一样的情愫在其中。
小城的春雨贵如油,雨后的空气夹杂着泥土清香,翠绿欲滴的世界,生气盎然。
“叶老师,走好久了,累了吧。”
杜若满肚子的十万个为什么,时常追着叶归远问问题什么,一来二去两人关系匪浅。叶归远心脏不好走多了会喘,没人的时候她愿意搀着他走,他也不再拒绝。
他头上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便就近坐在长椅上调整着呼吸,杜若也翻着几张月考试卷默不作声。
他把纤长手指自胸口移下来,笑道:“杜若今天很奇怪没有问问题,是为什么?”
“叶老师,”女孩儿淡淡的样子仿佛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您不舒服我就陪您坐一会儿,不问了吧。”
“小孩子脾气,一阵一阵的。”叶归远被她神情逗得嘴角不由上扬,许多不曾在课上说过的话,脱口而出。
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额前刘海,却在即将接触到她的瞬间收回手低下头去。这样明媚有灵气的少女,他终究想要保留他最初的纯真可爱。
即使这记忆,也许不会很久。
“叶老师病了,你们听说了吗?”
“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他啊...”
“别,”一个参与讨论的女孩儿及时制止她们的交谈,“学校说了叶老师需要静养,他也不愿让我们去的...”
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在操场上议论,小麻雀一样的嗓音传进杜若耳中,她却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于是放学后,她毅然奔向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大楼。
叶归远午后心悸严重,他刚撤下氧气面罩靠在软枕上,意识还算清楚。看到杜若不放心地推开大门冲向他,他费力地抬起右边手臂,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
下一秒,小姑娘冲过来将他握住。
“叶老师,”她说话带了哭腔,“您病得这么重,我竟然不知道。”
心脏牵扯着左半边身体几乎不能动,叶归远右手握在她手心里也是动弹不得,便咳了两声道:“我的手都让你抓疼了...”
“啊对不起,”杜若连忙把他手臂平放在床上,“老师快养好身体回去好吗?同学们都很想念您。”
“好,我知道。”
“您答应我的,不许反悔。”
“嗯...养好了...又是一条好汉...”
他精力不济沉沉睡去,唇瓣的青紫色渐渐消退许多。杜若被他的玩笑话逗乐,觉得,他竟然甚是可爱。
叶归远谁也不曾提起心脏排异的事情,因为他从旧病复发险些倒在课堂上那天便知,余下的日子,可能不会很长。
杜若的班级进入高三,他身体不好受不了毕业班的强度,也便离开她所在的班级。
然而二人的联系并没有断,他家距离学校很近,她依旧时常光顾他家请教问题,而叶归远自从那次住院之后精神总是不好,也便再很少下厨。
他订了她喜欢吃的食物借花献佛,用过周末的午餐,她抢着去刷了碗筷,他也只好慢慢走到院子里去侍弄花草。
“杜若想过,考什么学校吗?”
他病入膏肓,身形也比原来更加瘦弱,原本衬出身形的衬衫宽松许多,外套更是如此。小姑娘凑过来接过他手中浇花的水壶,花洒窜一串好看的水花。
“B大,中文系。”
杜若品学兼优考什么学校都是不太难的,叶归远知道,却还是玩笑般打击她:“我的母校,可不太好考哦...”
“嗯,知道。”
“那就应该更加努力啦,还有大半年。”
“好,叶老师也要保重身体,答应我。”
十几岁的少女咯咯笑起来如同春花绚烂,叶归远知晓自己身体,本想推开她。
突然,舍不得。
叶归远带高一课程算不上太忙,日常晚上很少加班,她学习紧张已经很少来自家做客,每每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怅然若失。
他的心脏情况越来越不好,很多次上课险些坚持不下来,那颗来自陌生人的心脏折磨自己两三年的时间,因排异而越来越频繁的疼痛,让他感到心脏分分钟会罢工。
他们朦朦胧胧的师生恋在学校已经不是什么秘密,风言风语一起对她不好,压得他更加喘不过气来,随着身体渐差,他终于决定,同她分开。
“叶老师,我高考成绩出来了。”
杜若父母不在身边基本是自己一个人住,高考成绩出来那天下着绵绵细雨,查出成绩下一秒钟,她便直奔学校,同他分享了心底里的喜悦。
“怎样?”
“差不多吧,我想的学校可以去。”
“很好啊。”
她满眼都是幸福和对未来的期盼,谈起更远的世界滔滔不绝。叶归远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只恨自己不能同她一起向前。
“杜若,我们分开吧。”
小姑娘杜若一时惊诧不已,眼泪汪汪的样子令人生怜。她知道他的身体衰败,却握着他的手连连喊着:“不要...”
“若若,”他第一次这样叫她,“我大了你这么多,我们终究,不合适。”
“可我是大人了啊,叶老师我已经成年了,有能力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学生正在晚自习校园没什么人,他同她坐在寂静的回廊里,穿着和那天一模一样的藏蓝色衬衫,按在教案上的手指指节分明微微颤抖,指尖都泛着病态的苍白。
杜若心痛到不行,果然,他的身体状况之差,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你看到了,我可能过段时间会入院休养一阵子,这次,不知会怎么样。”
“叶老师,我带你去北京看病好吗?不管怎么治疗,手术都可以。”
她深情地望着他墨色的瞳孔,一双小手伸过去握住他的双手。他回报以深邃的眼神,说起也许并不存在的将来,他眼中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坦然。
“心脏排异,没用的,”他撑着双腿费力站起,“我去国外做过手术换过心,仍然没有用处,所以分开吧。”
“我早被判了死刑,活不过三十岁。”
“若若,今年,我二十九了。”
大雨渐渐滂沱,一如那年他递伞给她的那个傍晚。
叶归远决绝离去,义无反顾。
一学期的课程结束,叶归远努力支撑着改完试卷,接着辞去教职,住进医院里便再也未曾离开过。
杜若离开这座城市的那天阳光很好,他带着貌合神离的父母一同来向他辞行。他倔强地不让她回来看自己,小姑娘泪水涟涟,心知这一离去便是永诀。
叶归远没有什么亲人朋友,只有几个学校里不错的同事前来探望又匆匆离去,然后各自忙碌自己的生活。他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再动任何手术,于是他不去强求什么只是默默等待着,淡然得令医院护士们都有些看不下去。
“叶先生,用药了。”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的小城,一夜之间仿佛水墨画卷。护士凑近叶归远轮椅边上悄悄唤醒他,他已经无力说什么话,只是眼神清澈得如同赤子。
“谢...谢...”
出生不到一周,严重心脏病的叶归远被母亲抛弃在这座小城,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奶奶抚养长大,取名归远。奶奶年轻时候是位女先生,她带自己四处求医花光了所有积蓄,临终,只留下一屋子书。
他想念着她坐在窗棂下读泛黄的古书,而自己在厨房里做清口小菜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唇角上扬。
杜若的花语,幸运与信任。
两年时间,他竟是如此幸运。
七年,硕士毕业。
杜若放弃了北京城诸多的发展机会回到高中任教,并在他坟前,以酒酹地。
叶归远故去之后,学校出钱出力让他入土为安。那天下着很大的雪,他教过的学生无数,一中两年之内的应届往届,近乎于倾巢而动。
她并未参加那场葬礼,只是在同事们口中道听途说。
曾有学生像当年一般问起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她如他当年一般,只说了四个字“故土难离”。
其实,她想了多年,终于能够过去心里那道坎,希望回到他身边伴着永远停留在三十岁的他,直到自己发如霜雪的那一日,依旧可以看到他浓眉大眼,精神矍铄。
“叶老师,我新交了男友,他和我一样,都是B大中文系毕业的学生。”
“我爸妈复婚了,他和我的父母正在筹备我们结婚的事情,我很小心地跟他说起你的故事,他告诉我没关系,我们一起在这座小城市,陪着你。”
“归远,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叫你。”
“你会祝福我,对吗?”
她记得他雨天的藏蓝色衬衫,记得那把暗黑色长柄雨伞,他的每句话每个眼神,以及大哥哥一般的温柔似水。
于是小心地搁下花束,纷繁的满天星,下面压住的纸条字体清秀靓丽。
山中人兮,芳杜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