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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笼(三)病中

2018-07-28  本文已影响66人  木虞煲娱汤

晚上的时候,按照习俗,要进行一个“烧十八包”的仪式。由死者的女儿们把大家在瓦盆里烧的纸灰,分做十八份,再用纸包了。然后绕着棺材走,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要一边说,倾诉对死者的思念。每绕棺材走一圈,就烧一包纸,一直要哭十八圈,烧完这十八包。谁家的女儿走得慢,哭得凶,说得凄惨,就显得谁家的女儿孝顺。往往有那体力不好的,哭不到十八圈,早就瘫在了地上,就得由表嫂弟妹什么的,搀着哭完。

七奶奶一共有五个女儿,早都赶回来了。折腾了一天,也是各个憔悴不堪。可还是都攒着劲,等着晚上这场重头戏。前后村的好信儿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老太太和妇女们,都带着孩子来看热闹。

电灯高高挂在木杆上,照得灯火通明。蚊子和蛾子绕着灯光盲目地飞,也没有人去理。男人们抽烟,和烧纸的烟,香头的烟混在一起,使得灵棚里有一种恍惚的气息。有孩子被大人偷偷唆使着,去偷拿那上供的馒头来吃。其实那没发面的馒头,又凉又硬,真没什么好吃的。只是人们总相信些好的传说,高寿的人去世的贡品,也沾着长寿的边,给小孩吃了,就长命百岁了。

围观的人,真可以用里三层外三层来形容了,十里八乡的又都认识,你一言我一语的,没有人不在说话,没有人不报着一种焦急又闲适的矛盾心情,焦急着仪式还不开始,闲适着反正是看看热闹。倒要比看一场真正的戏,还要期待起来。

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时辰。可时辰未到,雨却先到了。本来太阳一落山,天气就开始闷得不得了。这会先是南天边一道闪光,亮得超过了院里的电灯,快得如同那草里的惊蛇。然后就是咔嚓咔嚓一声接一声的雷。有那反应快的,抓着孩子的手往主人家屋子里躲。而反应慢一点的,等到豆大的雨点砸在了脸上,才想起来找地方避雨,又料想主人家屋里肯定是没地方了,只好快点跑,盼着在淋湿之前就能回到家。

时辰到了,雨还没停。五个女儿还是要哭的,只是没有了观众,哭起来倒像打在棉花上的拳头,得不到什么回应。越哭越像极了干嚎,也就只好草草收场。那在屋子里躲雨的人们,又有了说法,都说这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心肠好,死了也知道心疼自己的闺女。不让闺女们哭,少遭了多少罪,还是老太太心软之类的。

晓英也在那为躲雨而逃跑的人群里,人们推推搡搡的时候,她的鞋被踩掉了一只。等找到鞋穿到脚上,豆粒大的雨点已经变成了喷洒的水管子了。她决定跳墙回家的时候,五个女儿才预备着开始绕圈。晓英把一只脚踩上墙底下的一块石头,抬起另一条腿踩到了最高处的石头,高处的那只脚使劲的时候,就觉得底下一空,石墙轰地倒下来一片。湿滑的石头都有着不规则的棱角,晓英觉得心口一滞。那边灵棚里喇叭声随着雨声,正奏得哀怨,没人看到,两家房屋山墙之间的石墙,倒了一片。

晓英醒过来的时候,灵棚里早没了人声,她爬起来摸摸身体,似乎也没有哪里受伤。只是全身湿透,一站起来,头发就都糊在了脸上,她又摸着黑找着了鞋,悄悄进了家门。妈和晓华似乎已经睡着了,爸的位置还空着。晓英简单清洗了一下,觉得冷得发抖,也赶紧钻进了被窝。

后半夜里,迷迷糊糊中晓英被爸叫醒,又听到了妈的呻吟声,爸让她起来去烧热水。她觉得好像倒的那墙,压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样,重得怎样也起不来,全身没有一处不疼。晓英心里觉得自己该往锅里添水呀,觉得自己在烧柴火。可直到爸把会接生的罗老二媳妇请来,她还是躺在炕上一动也没动呢。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听着满屋子的忙活乱,眼皮也睁不开。


公鸡叫了几遍,灰白的天光涂亮了她家泛黄的纸棚。罗老二媳妇终于把晓英妈和新生的孩子拾掇干净齐整了。

晓英爸站在屋子中间,扎挲着两只手,不知该干啥。罗老二媳妇坐在炕沿,一边把刚才来的时候没顾上放下来的裤脚放下来,一边说:“你们两口子,可真是犟啊!这回终于是得着儿子了,瞅把你乐的那样。”

晓英爸脸涨得通红:“俺们提前找人给算过了,说肯定是个小子。嘿嘿,算的还真挺准,要不俺们就去做了。现在没事了,让他们罚去吧,罚多少我都认。”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就像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多话似的。

晓华也没睡好,她本来是挨着妈睡的。妈生孩子的时候她就坐在小凳子上打瞌睡。现在炕上拾掇干净了,她打算钻到姐姐被窝里再睡一会儿。可一碰到姐姐的手,她就哎呀了一声:“爸,我姐手咋冰凉?”

罗老二媳妇听了,急忙就过去摸,摸完了手又摸头。完了之后看看晓英红通通的脸,和干燥紧绷的嘴唇,十分肯定地说:“晓英这是发高烧了啊!大王,你赶紧找赤脚医生来给看看吧!”

说完赶紧又说:“她来了你可别说你媳妇是我接生的。要不她又要到乡里去告我。”

这回她拍了拍两只手,准备着就走了,临出门又说:“把窗户帘拉上吧,刚下生的小崽,怕见光。”


晓英爸在屋子北面搭了个临时的小床,把晓英挪了上去。产妇和新生的孩子怕传染,他还是知道的。

这些天照顾坐月子的媳妇,可把他忙坏了。他寻思着晓英就是个感冒,好了就赶紧能下地帮帮他。可谁知这一躺,她就躺了七天。白天夜里说胡话,手脚一会凉一会热的。晓英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躺在那临时的床上,下边只铺着一条褥子,硬硬的硌着她难受。窗帘白天夜里都放着,不见光也不见风。新生的小弟弟,一会就要嚎哭上一回。她有时候觉得出了汗,身上舒服了些,就疲惫地沉沉睡去。往往醒来时又觉得浑身发冷,仿佛那天晚上刚淋过雨一样。

妈着了急,差晓英爸去找兴旺媳妇。兴旺媳妇来了,一问哪天开始发的烧,马上就断定:“这是她七奶奶喜欢晓英啊,舍不得她,把她的魂魄带走啦!小孩受个惊吓啥的,我还能治。这个我可处理不了,你们找个跳神的吧。”

晓英爸和妈一商量,现在也不兴跳神的了,好不好使也不知道。况且炕上还有一个没满月的孩子,跳神的叮叮哐哐的,再惊着孩子。最后还是决定,送晓英去医院吧。

那时晓英身体已经软得像根面条,自行车也坐不住,爸就套上了牛车去乡里的卫生院。晓英躺在车厢里,盖着被。出了门,吹了点风,她觉得似乎好了一些。耕地的牛,只会慢慢地踱步,牛车就吱呀吱呀地慢吞吞前进。晓英看到路两旁树顶上,有麻雀,从一棵树上飞起,再落在另外一棵树上。树和树虽然不同,但也没什么大的差别,她不明白那些麻雀这么麻烦地选择,是为了什么。蓝的透亮的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时不时就遮挡住太阳。她觉得天和云是那么的可爱,竟然想笑起来了。

到了卫生院的门口,爸把她背起来,急匆匆往里头走。晓英趴在爸爸的背上,觉得那背是那么宽阔而温暖。她能感觉到爸胳膊上的肌肉,硬邦邦地使劲护着她。

住了三天的院,输了不少瓶药水。回家时,她已经能够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了。

到家里,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小弟弟。她知道爸妈有多么盼望着这个弟弟的到来,她猜想他长大了一定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不会像长江那么讨厌,虽然似乎男孩子都很讨厌。


很快就到了九月,晓英已经提前洗好了书包,甚至削好了铅笔。连准备给新书包书皮的纸,她都攒好了,那是去年七奶奶家挂的挂历。看到这挂历,她不禁想到,七奶奶走了,也不知道今年长江家的挂历,还能不能给她了。

开学那天,她提早起来做了饭。早饭桌上,爸却催着晓华快点吃,吃完了要送她去学校上一年级。晓英自然是高兴的,她开心地说:“晓华今年也可以上学了吗?那太好了。爸你不用送她去,她跟我一起走就行了。我送她去一年级的教室。”

晓英妈这时候在一边说:“让你爸去送。吃完了饭,你看着弟弟,我要去找你罗二娘有点事。”

晓英一时还是不明白。晓英妈又说:“你的书包给晓华用就行了。你上这几年学,会算个账,比妈都强,够用了。”

那香甜的玉米面饼,似乎突然又干又涩,堵住了晓英的喉咙,她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噎得流出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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