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
在我幼小的童年记忆里,有几个特殊的地名存在,狗洞是其中之一。
但它并不是真的狗洞,而是横亘在山排上的一条大路。在通往外婆家的十几里山路中,它是必经之地,是中转站,是爬山的结束,是下山的开始。
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外婆家,刚过五猖庙,我就磨蹭着步子,有些走不动。父亲把我拽到最前面,说,快走快走,赶不上早饭了。我就跑快些,上了对门岗,到沈家大姑屋下,已经到极限,实在挪不动了。父亲也看出来我的懒筋,一把搂住我,架到他的脖子上。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双手抱着他的头,顿觉视野变宽,天开地阔。
父亲驮着我,走到大坪岗。大坪岗如其名,在周围四转高耸的山峦之间,显得尤为平整宽阔,透着空寥寂莫。在农历三四月的和风中,大坪岗上芳草萋萋,低矮的松树和茶树杂居,新长出的芽叶冒着勃勃的生命气息。这是我喜欢闻的味道。我从父亲的脖颈上滑下来,在广阔天地间奔跑撒野。
据老人传说,大坪岗是三国曹操七十二疑冢之一。当年搞大集体大会战的时候,曾在大坪岗上挖出为数众多的秦砖汉瓦来。老人们说的言之凿凿,由不得我不信服。他们说,不然大坪岗怎么会这么平呢,不然大坪岗怎么会这么大呢,平得大得可以修飞机场了(说得他们好像真的见过飞机场似的)。原来也是山,都是曹丞相修墓把山铲平了,才有的大坪岗。
我跑去问父亲,父亲吸了一口烟,对此不置可否,只是一个劲的催促我快走。我想,父亲大概是不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时候,只能抽着烟喊我快些走。
过了大坪岗,我又走不动了。父亲无奈,只得蹲下来,让我再次骑到他的脖子上。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胡思乱想,父亲则和身后的母亲聊着闲话,并不理我。
前面就是狗洞了。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喊我下来,前面是横排,自己走,让父亲喘口气。
有一只老鸦扑棱着从山排上飞起,落到另一边去。有一只兔子从路上冲下去,飞快的消失在茅草窠里。有一只黄绿相间的百脚虫死在路中间,成堆的蚂蚁抬着它往洞穴里走。我有些害怕,踟躇不敢向前。父亲拍了一下我屁股,走哇。我就向前走去。
狗洞平淡无奇,不过是山排上的一条大路而已。狗洞所在的山排,出产一种特别的沙子。与河沟里的黄沙不同,它是白色的,和白糖一样,在暖烘烘的太阳照射下,闪着耀眼的白光。有那么几次,我曾想抓一把塞到嘴里尝尝,是不是甜到发苦。
路过狗洞的路就横在山腰上,在满山映山红和野樱桃树花中,白得发光,一眼就能认出来。传说狗洞山上有毛狗,经常下山叼小孩子吃。村里一有小孩哭闹,父母说,再哭把你扔到狗洞去,小孩就会止住哭泣,另寻些法子向父母撒娇。
我多半也被吓过,不然怎么会对狗洞有如此深的惧意。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每次过狗洞的时候,我都想父母快点走,要是跑就更好了。我真怕有毛狗把我叼了去。我还小,我并不想死。而且,即使是要死,我也不想被毛狗吃掉。因为,那会很疼。众所周知,我怕疼。
我几乎不能如愿。每次路过狗洞,父母都要歇一歇,或者脚步放慢一些。不管是去外婆家,还是从外婆家回来,狗洞都是个中转站。从家里出发,一路缓缓上山,转过狗洞去,就一路下山,直到外婆家为止。从外婆家回来,也是一路上山,不过是山路要陡峭些,到了狗洞,过山排,一路缓缓下山就到了家。
狗洞在半山腰上,在我家和外婆家山路的顶点。走到狗洞,就算走了一大半,不管是去外婆家还是回家。这不关乎距离,只关乎上山下山。对山里人来说,下山总比上山要快些。一路小跑,像踩着哪吒的风火轮,脚下生风,呼呼地冲下去。
所以,到了狗洞,父母总要歇一歇脚,抽根烟,放泡尿,舒缓舒缓。我不累,我刚从父亲的脖子上下来,但我心有所惧,并不敢一个人过山排。我也不敢跑到山里去,折几支映山红花。映山红开的好看,大红、紫红、嫩黄和杏白。母亲说,映山红花吃鼻子,你要是闻一闻,鼻子就给吃掉了。
我只能呆在父母亲身边,直到他们重新上路。记忆中,在狗洞呆的最长的一次,是有一年外婆的生日。大清早起床,赶去外婆家祝寿。送过生日礼,喝过生日酒,辞别了外婆的挽留,我们启程回家。
那一次,父亲喝多了。外号“杨八两”的他也有些招架不住。原本,母亲让他去舅舅的床上睡一会,等吃过午饭酒醒了再回转。可父亲执意不肯,借着酒劲一路小跑。我和母亲赶紧去追,等到了狗洞,父亲照例要歇一下,抽根烟的。当我和母亲气喘吁吁的爬上狗洞,父亲已经抽完了一根烟,就着烟屁股点燃第二根。
他朝我笑了一下,喊我快上来歇一会。我和母亲就坐到父亲的身边,父亲说我要睡一会。母亲说,刚才叫你睡你不睡,现在偏要睡。不行。要睡回家睡。睡路上像什么样子。
父亲不管不顾,倒头就躺在山路上。刚燃起的第二根烟才抽了一口,烟灰还没掉下来,父亲倒先睡着了。
父亲喝酒的品行很好,从来不发酒疯。喝多了,只顾蒙头睡觉。母亲拍他拉他,他一动不动,鼻子嘴巴里喷出酒气来。母亲让我哭,让我拉,让我叫,他还是一动不动。
父亲睡的很死,怎么也叫不醒。喝醉酒的人,身子又沉得像大石头。母亲和我两个人压根拉不起来父亲,迫于无奈,我们只好把父亲拖离大路,拖到路边的草坎上,让他枕着茅草窠睡觉。横在路上,拦着别人的路,像什么样子。母亲说着,把外衣脱下来,盖在父亲的肚子上。
我和母亲也坐到草坎边。母亲脸色有些黑,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折了一节茅草杆,放在嘴里咬。我看蚂蚁搬家,我朝它们吐口水,我用茅草杆划拉它们。我看它们乱作一团,有几只顺着裤脚爬到我的腿上来,我捉住它们,把它们的脚掰断,扔回蚂蚁堆里。
时不时有路人经过,都是十里八村的,和父亲母亲相熟。他们问怎么了,喝多了?母亲就尴尬的朝他们笑笑,喝多了。他们又问,睡路上哪照?要不要帮你抬回去?母亲说,不用麻烦了,等他醒了自己走回去。他们就走了。
我不耐烦起来,对母亲说,我饿了。母亲从包里拿出一袋方便面,幸运的,是舅妈给的回礼。幸运方便面很好吃,尤其干吃,咯嘣咯嘣脆,又香又咸。吃完了我想喝水,母亲说哪有水,等回家再喝。
其实是有水的,山排边有一股清泉,悄无声息地淌着。山泉水很好喝,甜丝丝透心凉。我们家接的自来水也是山泉,拧开水龙头,泉水哗地冲出来,在白瓷碗里打个转,翻着白泡沫,像啤酒一样。夏天的午后,我们常常偷着接一碗来,学《水浒传》里的梁山泊,大口喝酒,只是没有肉。
父母在跟前的时候,我是不敢喝的,会被骂的很惨。没有水喝,只好枯坐着,等父亲醒来。我的影子越来越短,原先还能遮住细瘦的小腿肚子,后来就只能是大腿根了,再后来渐渐地藏到屁股底下,瞧不见了。有一阵子,我犯困,睡过去了。等我重新坐起的时候,影子已经跑到后脑勺,跑到茅草窠里去了。
这期间,知了一直在枯叫,布谷鸟也跟着起哄,山麻雀倒还好,只是不停的飞起又落下,并不言语。这样看来,我还是有些喜欢麻雀的,它们知道分寸。我顶讨厌的是另一种鸟,一直“哥哦——哥哦”地叫着,烦死人了。
母亲说,这鸟有个故事。
我才不要听什么鸟故事,我渴死了,我想回家喝水,父亲为什么还不醒,呼声震天的。母亲许是无聊,也不管我,自顾自说下去。从前有一双兄妹,父母早亡,两人相依为命,在村边的草棚里生活。为了养活小妹和自己,哥哥每天上山挖药草,妹妹就在家晒洗衣服做饭晒药草。有一个恶财主(故事里总有个恶财主),看上了妹妹的姿色,要强占妹妹。哥哥找上门理论,结果被恶财主的家丁打死,扔在狗洞山上。
妹妹漫山遍野,找了七七四十九天,都没有找到哥哥的尸体。后来,妹妹实在找不动了,趴在一棵大槐树下休息。妹妹对着大槐树祈祷,请求大槐树帮她找哥哥。后来,妹妹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变成一只鸟,落在大槐树的枝头上。她一张口:哥哦——哥哦——她知道,这是大槐树帮忙,让她可以飞的更远,去天涯海角找哥哥。
尽管我表示不听,但母亲的话还是一字不落的飘进我的耳朵里。我更渴了,喉咙发紧发涩,拼命吞咽了几下,才有点口水泛出。有风从山坳里吹来,我抱紧双腿,看日头离山岗只有一竿子的距离。我很想拿晾衣杆去把它捅下来,这样父亲就该醒了。我就可以回家喝水,我渴死了。
天快黑了,我对母亲说。天快黑了,母亲对父亲说。天黑了有毛狗,我对母亲说。天黑了有毛狗,母亲对父亲说。毛狗会吃人的,我对母亲说。毛狗只叼闹人的孩子,母亲这回是对我说的。
爸怎么还不醒?我问母亲。要醒的,天黑了就醒。母亲对我说。
父亲是在日头落到山那边的时候醒过来的。彼时,有一片云住在山顶上,烧着了。那么一大片,该有多少人家做晚饭呢?
父亲抬眼看看天,呀,都这么黑了。快走快走。父亲站起来,拍了拍粘在屁股上的茅草须,喊我们快回家。
我们很快的穿过狗洞,穿过大坪岗,到沈家大姑屋下的时候,我已经闻到她家的饭菜香。夜色像一只露水鬼,紧跟着我们,一路走过对门岗,走过五猖庙。我们走回家,将夜色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