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乘风来,音容如烟眸如海
长宁镇的漫山遍野,又开满了紫色的芫花,大簇大簇挤在一起,繁茂热闹的样子。
春来时热烈,夏临前荼靡,荒山远野,随遇而生。
寒盟本叫不出这不起眼的野花的名字,但他遇见过一个叫阿芫的姑娘,在他的记忆里,长生不老。
1
寒盟第一次见到阿芫的时候,印象并不好。
他收完课堂作业抱去办公室的时候,恰好碰见班主任正在焦灼地和一个女生谈话。
他放好一摞作业本准备离开的时候,班主任叫住了他,对着那个女生无可奈何地说,“来来来,你听听别的同学怎么想的”。
气氛有些尴尬,寒盟呆滞地站在那个女生旁边,听了好一会儿她们的对话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女同学参加征文比赛得了一等奖,但是却不愿意自己的文章被收入征文作品集,而学校获奖情况,以最终出版情况为准。班主任无法理解她的态度,而她却表现得很坚决。
“同学,你好厉害,这次比赛获奖的本来就很少,何况你还是唯一一个一等奖,为什么不愿意出版呢,是自己的荣誉,也为学校争光啊。”
寒盟在班主任的眼色下当了回说客,他听了满意地连连点头,那个女生却只是冷漠了瞟了他一眼,最后我行我素地离开了办公室。
这个女生看起来瘦瘦弱弱的,脾气倒挺硬,冷酷无情,不讲道理。
寒盟心想男生应该大气,但是她瞟他的那个眼神,就是让他觉得憋屈。
那种目空一切却又洞穿一切,看不出情绪却又藏有很多情绪的眼神。
2
“过得不好的人才会写作,微不足道的愁苦,能且只能藏在文章里。”
寒盟每每看到书中悲情处,都会想起阿芫曾经漫不经心地对他说的这句话,仿佛一笔带过地在评价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但她却浑然不知,她自己对创作就有着过人的天赋。
寒盟与阿芫的第二次交集,也还是因为她的文章。
同时带着两个班的班主任,把寒盟叫到办公室,交代说带的另一个班会有一个同学和他一起,参加市里的编剧比赛,她负责剧本,寒盟负责组织剧演。
阿芫到办公室时姗姗来迟,面无表情。听完班主任的安排后,她像第一次瞟寒盟那样,又一次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寒盟来不及唏嘘“又是这个奇怪的家伙”,他礼貌地笑,向阿芫伸出手说到,“请多指教!”
阿芫没有回握,点头小声说了句“嗯。”
寒盟故作轻松地收回手,却觉得无所谓了,她就是这样的人,能怎样呢。
正如寒盟所料想的那样,阿芫每次排演的时候,都是冷冷清清的。台上同学们演得热火朝天,她就在台下挽臂静静地坐着,偶尔没人发觉台词不对的时候,才作出暂停的手势纠正一下。
寒盟也懒得搭理她,忙着组织同学,布置现场,各忙各的。
3
阿芫迟到了,所有人都在等她解析剧本。
比赛的时间一天天临近,寒盟对阿芫积蓄的不满,像一触即发的火山。
她推开门走进排演教室的时候,寒盟吼了出来,“你怎么才来!”
阿芫抬眼看着寒盟愣了一下,继而像什么都没发生,敛目从他面前走过,坐到位子上。
寒盟这才发现,阿芫的脸上有伤。
依然是谁都没有理谁的一天,寒盟却坐立难安。他偷偷瞄着阿芫,看到她肿起的嘴角和脸颊上滞血的划痕,觉得她迟到肯定是因为碰上了什么事,自己不安慰还吼人家。
中途休息的时候,寒盟大老远跑去医务室,买了消肿的膏药和创可贴。
他也学着阿芫冷漠的样子,一言不发地把塑料袋扔在她桌子上。
阿芫看了一眼袋子里的药,低下了头,寒盟看不见她的表情,他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角。
“谢谢。”
阿芫抬起头,仰着脸对他笑起来,她眼里亮晶晶的像是要哭,因为嘴角的伤,只是微微抿着嘴,却难得可贵。
这是寒盟第一次看见阿芫笑,不知为何,像是心里紧绷的花骨朵突然绽放,他竟然莫名有些感动。
寒盟也不再想问她伤是怎么来的了,他看着阿芫苍白又瘦削的脸,总觉得她似乎活在一个和同龄人不同的世界。
“有什么需要帮助就说出来”,寒盟犹疑了一下,顿了顿又补充道:“别影响比赛就好。”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阿芫在听到后一句的时候,眼神黯淡了下去。
4
除了阿芫笑的时候,寒盟也见过她柔和的一面,只不过不是对人柔和而已。
雨过天晴的初夏,寒盟放学取自行车回家的时候,看到阿芫蹲在车棚下喂猫。
她的长头发都拖到地上了,但是她只顾着招呼跟前那一群流浪猫,她把面包撕成小块,扔给它们,抚顺着它们的猫毛。
可能是空气太清新,也许是清风正好,寒盟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着阿芫轻轻飘扬的碎发,仿佛她卸去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距离感。
寒盟笑着和阿芫打招呼,她惊慌地站起来,感觉有点头晕,用手背贴着额头缓了缓,才回应寒盟的招呼。
寒盟推着自行车和阿芫同走了一段路,他想打破沉默,又不知该说点什么,索性指着路旁的成排的野花说,“闷头花快谢了啊,夏天要来了…”
“你知道闷头花的学名吗?”阿芫接过话。
“长宁方言都这样叫,学名还真不知道。”寒盟有点高兴阿芫没有以“嗯”回答他。
“芫花。”阿芫走路低着头。
“你名字那个‘芫’吗?”寒盟觉得气氛好多了。
“嗯,像株野草一样生长,像闷头花那么闷。”
阿芫压低了声音。
寒盟发觉她情绪不对,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很多人也觉得我的名字奇怪。”
“嗯。那你的名字呢?”阿芫迅速看了寒盟一眼,又低下了头。
“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铁,始终不负岁寒盟。”
寒盟缓缓念起一首诗,“你听过这首诗吗?我的名字取自最后两个字。”
阿芫不见得听清了那首诗,却觉得特别美好,她随口说到,“你父母是文化人呐。”
“嗯,我妈名字里有个梅字,我爸给我取这名字,既寄予了对我的期望,又秀了把恩爱。”
寒盟温暖地笑着,发自内心的幸福。
阿芫把头埋得更低了,掰着手指喃喃自语:
“真好啊。”
5
一个月后,编剧比赛的评审结果出来了,寒盟他们的表演得了一等奖,阿芫的剧本也得了最佳剧本奖,一群人欢呼雀跃。
寒盟深深佩服阿芫的创作能力,希望她能和大家一起参加颁奖典礼,借此让大家知道,其实阿芫是很好很好的人。
可是阿芫已经旷课一整个星期了。
寒盟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到了阿芫的地址,他决定亲自去找阿芫。
穿过长宁镇热闹的街道,寒盟来到一条破旧的巷子里,昏暗又潮湿。
他敲开了一扇贴满了小广告的铁门,阿芫探出头来,看到笑容满面的寒盟,呆滞的的脸上闪过惊愕又变回呆滞。
寒盟围着阿芫眉飞色舞地说着比赛的结果,邀请她回学校一起参加颁奖仪式。
阿芫看着开心得像个小孩的寒盟,静静地等他说完,像她第一次对他笑那样,仰起脸,只说了一个“好”。
“你看起来很疲惫。”分享完喜悦,寒盟才发觉阿芫看起来不太好,他懊恼自己为什么不先问问她为什么不去学校了。
破掉的开水瓶外壳,破掉的窗户玻璃,以及一些残缺的桌椅,虽然已经都被清理了,但也不难猜测这里发生了什么。寒盟打量了一圈阿芫家里,开始隐隐担忧。
“发生了什么?”寒盟盯着像要垮掉的阿芫。
阿芫哇地一声哭起来,额头上青筋可现。
阿芫的爸爸因为故意伤害罪被拘刑了,受害人家属来家里一顿打砸。她躲在邻居家的衣柜里,瑟瑟发抖。
她的妈妈因为受不了爸爸赌博成性、拳脚相向,在阿芫小学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小小的阿芫,从此变得郁郁寡欢。她战战兢兢地活在恐惧之下,生怕喝了酒就发疯的爸爸,把对自己窝囊无能的怨气变成拳头,砸在自己单薄的身体上。
蹲在地上埋头抽泣的阿芫,哽哽咽咽地说完了这一切,寒盟蹲在她跟前,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双膝着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轻轻抱住了阿芫。
付不起两百块出版费的阿芫,身上时常有伤的阿芫,一身是刺的阿芫,温柔善良的阿芫,羡慕父母恩爱的阿芫。
寒盟突然都懂了。
6
阿芫终于还是按照对寒盟的承诺,回去学校,参加颁奖仪式了。
她出现在仪式现场的时候,同学们议论纷纷,一片哗然。有的人在惊讶她怎么回来了,有的人在猜测她为什么突然旷课了。
还好,没事,好在没人知道她的秘密。
寒盟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别管他们”,阿芫也故作轻松地一笑,她说,“嗯,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寒盟。”
颁发最佳剧本奖的时候,阿芫在寒盟的鼓励下,总算不再低头走路。她像以往目空一切的样子,走上了颁奖台。
“她爸爸是杀人犯!”
像有一根针从太阳穴这头刺到那头,阿芫脑子里尖锐地一声响。
会场下有个女生站在人群中间,伸手用食指指着阿芫,字正腔圆地喊出这句话。
会场一片寂静,继而一阵喧哗。
阿芫看着台下躁动的黑压压的人群,像是被封在结界里,声音变得模糊,影像也变得模糊,只听到自己,呼吸急促。
寒盟站在台下,看着面无表情,双眼空洞的阿芫,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轰然坍塌,天翻地覆。
7
阿芫再也没回去上课。
班主任有一次上作文课的时候,习惯性地说了句“阿芫把你的作文念给大家听一下”,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楞住。
学校里的流浪猫老是在夜里歇斯底里地叫,尤其是下雨找不到食物的时候。寒盟替了阿芫,每个星期都提着面包,去车棚给猫猫们投食。
寒盟以为阿芫只是会离开长宁镇,过无人知晓的生活,却没想到,她选择了离开所有的土地。寒盟终究没有见到阿芫最后一面,邻居说她走的时候,睡得很安详。
季夏的芫花凋谢得所剩无几,零零星星的小瓣在风里彷徨地摇晃着。
邻居的话在寒盟的脑海里循环播放,他走在回去的路上,仰起头闭起眼,两行泪滑进鬓角里,他顺着风的方向,轻轻说了句:
“辛苦你了。”
自此以后,长宁镇再无阿芫。
只有那紫色的芫花,像是害怕孤独似的,开在一起,谢在一堆,辗转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