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时光与我们(二十五)
文/胖胖小鱼儿
江南拖着疲惫的身子朝着家的方向走,这个时候已经是接近晚餐的时间了,路上的行人并不多甚至还显得有些许空旷,隐约可以嗅到空气里荡漾着的属于各家各户的食物的气息。
江南很想加快自己的脚步,好快些回到家里,但她实在太疲倦了,并且仔细算下来她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没有吃东西,这更使得她的双脚发软,甚至微微有些冒冷汗。
江南抬起头向着四周张望,周遭已经逐渐呈现出与城镇不符的样子,这时她知道自己真正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心情在这一刻得到放松,即便回到家里所要面对的母亲和房主还有房主那整日哭哭啼啼疯疯癫癫的老婆,都让自己心烦万分,但那依旧是她的家啊,是她唯一可以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模样的地方。
在走到家门口时江南看到了林杠,对方似乎也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江南将脚步停下,这时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走过去了。事实上至从上次被林杠送进医院后,她和林杠之间便形成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
从前的江南可以一心一意的恨着林杠,恐惧着林杠,她可以全心全意地将林杠当作生命里的又一个黑点,但只从那件事后她发现自己没办法完完全全地讨厌面前的这个人了,于是江南反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似乎无论怎么做都将是错误的。
江南怔怔地望着同样看着自己的林杠,她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于是她低下头来不再打算说话了,而当江南再次抬起头时林杠已经离开了。
从江南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个家的模样由于林杠的消失而逐渐显现出破败萧条的样子,此时江南才真正地感到孤独。这种孤独是突如其来的,却也是最为浓烈的。
江南的眼睛开始发酸,但她努力让自己不再落泪,事实上她也已经流不出泪来了,她的身体正严重的缺乏水分的滋养。
江南终于走进了那栋生活了十几年的破旧小屋,在路过林杠刚刚站着的位置时,她有了短暂的停顿,她听到自己的内心悄悄地说了一声:“谢谢”却不知道这声感谢究竟是为了那天病发时的帮助,还是今日对方不动声色的离开。
当江南回到自己房间时,她看到了坐在自己床铺上的那个女人。对方仅仅穿着一件破旧的肉色内衣,下垂的胸部几乎落到了肚皮上,她的下身是一件早已肮脏破旧的衣服,甚至还隐隐有着些许难闻的气息。
江南不敢抬头看她的脸,因为对方脸上的密集的皱纹和粗糙的肌肤以及那过分丑陋的姿态,都与记忆里那个骄傲冷艳的女人相差甚远。
“你回来了。”对方开口。
“嗯。”江南轻轻应了一声。
“小南,你好好看看我,你还认得出我这模样吗?”对方突然站起身将江南拉近自己。
江南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快速凌乱的跳动,她依旧不敢抬起头,她用微弱沙哑的声音说道:“林姨,我……”
“看看我啊!”被称作林姨的女人再次开口,但语气已经比上一次激烈了几分。
“不!不要……”江南这么喊道,她无力的手臂正微微颤抖。
“看看我!看我!看看我的样子!”女人突然嘶吼了起来,再没有了刚刚那副虚弱衰败的样子,她用肮脏粗糙的手抓住江南的脸蛋,迫使她看向自己:“看我!快看我!”
这时江南真正看清了对方的样子,女人的头发像是劣质烟的烟丝,凌乱的交杂在一起,脸色则如死人般灰白而毫无生气,但这都不足以让江南畏惧,江南害怕的是她那恶鬼般的充满怒火的眼睛,以及左边面颊上那道延绵至嘴角的疤痕。那疤痕触目惊醒,仿佛一条体态粗壮的蜈蚣,正霸占这那张衰老的面颊。
江南开始无法呼吸,空虚的身体冒出更多的冷汗,这使得她感到眩晕和恶心,胃部阵阵作痛,并且快速翻腾起来,江南用尽力气推开面前的女人,伏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面前的女人开始疯狂的大笑起来,两个下垂的乳房随着她剧烈的笑而不断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掉落一般。这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甚至最终化为了吼叫,而在一阵吼叫结束后女人则开始哭泣,无休止的哭泣,这哭泣里又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笑声,近乎已经疯狂。
江南依旧伏在地上,女人的声音让她不断呕吐,但因为胃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吐的东西,所以江南只能不停地吐着酸水,一直到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那个人的身影,她在短暂的停息中露出了一抹苦笑。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偏偏又是林杠。
当林杠的身影再次靠近江南时,她的意识亦如上次发烧时一般模糊了起来,她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因为身体的不适才陷入了昏迷,还是潜意识里想要逃避那来自林杠的帮助。
江南醒来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的房间并没有开灯,所以此刻她的视野是一片孤寂沉默的黑,但她并不恐惧这种黑暗,这种黑暗反而让她感到安心,因为在这样的光线里自己不用面对那些可怕的人或事。
江南从床上坐起来,随着意识的清醒,那个女人的样子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只不过这时脑海里的林宣萱尚且还是一副美艳骄傲的样子,那姿态完全无法让人联想到傍晚时候那个疯狂怒吼的女人。
江南想起多年前林宣萱常穿着的那身旗袍,是火红色的绸缎,上面点缀着的是一朵朵娇艳绽放的牡丹,那过于鲜艳的打扮十分映衬当时的林宣萱,也正因为如此在幼年的江南眼里林宣萱一直是自己眼里最美的女人,那美丽甚至超过了年轻时的母亲,所以当很多年之后老房主抛下那骄傲美丽的女人,而爬上母亲的床时,在江南悲伤痛苦的心境里亦是产生了一丝疑问和无法理解的迷惑。
江南又在黑暗中闭起了眼睛,她看到一片黑暗中浮现出旗袍那鲜艳的红色,然后那旗袍被脑海中幻化出的怪物用力撕扯着丢弃在地上,最终化成一片腥膻的血水。
一瞬间,她近乎能够闻到那浓郁的血腥。江南在恐惧中睁开眼睛,她开始大口的喘气,两年前的景象充斥进脑海。
记忆里首先出现的依旧是那个骄傲美丽的女人,那个被林杠称为母亲的女人,那个不顾父母反对甘心下嫁给贫穷青年的女人,对方依旧穿着那身血红色的旗袍,嘴唇上涂抹着同样颜色的口红,那颜色仿佛就是为了她而生般契合。她美艳的脸庞上已经沾染上被泪水模糊了的妆容,一霎时竟显露出令人恐怖的姿态。
她朝着江南和张云大声怒吼,也同样朝着退缩在一边的老房主怒吼,像是一只发了疯的野兽。而江南则依偎在母亲身边看着她那瞪圆的愤怒的眼睛,以及她手上高高扬起的匕首。
“不要这样!你这是要犯罪啊!”老房主大声的喊叫着,他的声音亦是在颤抖,从江南的角度看过去他所陈显出的是过早的衰老与软弱。
“犯罪!”林宣萱笑了起来,她想起自己可笑的过去,想起自己以为嫁给一个平凡男人就可以拥有安稳生活的天真想法,想起自己曾经那无数的追求者,一种嘲弄而绝望的心绪油然而生,她瞪圆了眼睛大声喊道:“林浩!你这个贱男人!是你在犯罪!是你!当然,还有你!”她转过身来用刀子指向江南和林云:“是你们两个贱女人在犯罪!是你们杀了我啊!你们已经杀了我啊!”
然后她快速地冲向了江南和张云,那一刻江南恐惧的闭上了眼睛,她能感受到母亲的身体也随着自己一起抖动着,她知道没有人能够保护自己和母亲了,那无用的老房主正躲在一旁瑟瑟发抖。
然而那锋利的匕首并没有滑破江南和张云的脖子。
江南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那声音是刚刚赶到的现场的林杠所发出的,其后是一片突来的沉默,在这沉默中江南感受到了更大的恐惧,她不敢张开眼睛,直到温热的血水一滴滴落在自己的脸上,并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那血红的颜色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像是一场红色的雨。
江南终于张开了眼睛,她看到面前的女人依旧在笑,而彼时她手中的刀已经划过了自己那美艳的脸颊,血水由其中奔腾而出,但女人毫不在意,她开始疯狂的笑,笑够了又开始哭,就这样不断往返着。
也是从那时开始林宣萱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疯女人,一个脸上有着丑陋疤痕的疯女人,也许就如她所说的那样,真正的自己,那个骄傲美艳的女人已经被老房主、母亲以及自己给残忍杀死了!
从那一刻开始林宣萱被老房主囚禁在这个家里,而夜晚时老房主和母亲就在那与她仅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欢爱。
没有人知道在林宣萱疯了的那一天,江南觉得自己也已经疯了,从那一刻开始江南注定被愧疚和对母亲的恨意俘虏,她成为了一个真正没有爱的孩子。
而对于江南来说唯一偿还林宣萱的方式,就是在她偶尔逃出房间时忍受她所有的侮辱和暴力。江南明白即便有一天,发疯的林宣萱拿着一把匕首冲向自己,她也不会逃开,因为那是她应该付出的补偿。不仅仅是对林宣萱的补偿,亦是对林杠的补偿。
江南颤抖着身体伸出手来,在指尖触碰到开关的那一刻,房间迅速地亮了起来。她并不是喜欢光明才打开灯的,她只是恐惧自己会在黑暗中不断思考和回忆着关于林宣萱的故事。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开始在自己窄小破旧的房间里打量,当她的目光移至那张破损的桌子时,不禁产生了一瞬间的恍惚。
她从床上爬上来,慢慢的走到桌子前坐下,这时她才闻到了空气中所弥漫着的淡淡的香气。
眼睛又开始酸涩了,但同样流不出泪来。桌子上那个白色的打包盒分明和那日在医院被护士送来的瘦肉粥如出一辙。江南伸出手将包装打开,与记忆里相同的温暖气息一下子涌了出来,江南用无力的手拿起塑料勺子大口吃了起来。
直到那一整碗尚还温热的粥都进入了肚子,她才真正哭了出来,她听到自己用微弱颤抖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林杠,这样我又欠了你一次……我又欠了你一次……”
这些债,我该如何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