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愿意那样老去

2016-03-31  本文已影响57人  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学和家在同一个区县,这是我一度在收到通知书的时候最高兴的事。然而我发现自己真是太天真了。为了不至于在地铁上浪费六个小时来回,我周末不常回家,我不回去的时候,也会常常去乘地铁。

我在地铁上特别喜欢坐靠窗的座位。有时候和朋友一起,有时候我自己一个人。我从那个靠着水边的郊区一直到最繁华的中心商业区。 我常觉得,我在地铁上可以见到各式各样的人,以及各种各样的人性。

W是我在地铁上常常见到的一个老太太。其实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偶尔听她同行的朋友叫过名字,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姓王还是姓汪。

我和W老太太的第一次交锋发生在一个夏天。

那时候我把着地铁上的一根栏杆,那是我十几站旅途中的第三站。W老太太站在地铁外面,我透过玻璃窗看见她和她的小孙女。一个鹤发鸡皮,烈如星火;一个娇俏玲珑,如云如雾。

W老太太扯着小姑娘的肩膀,嘴里不断地骂骂咧咧,小姑娘被她扯得面孔扭曲,眼里噙满泪水。中心思想就是你走的这么慢,等会儿赶不上地铁了该怎么办。当然,那段中心思想只是我想象的画面。我只是看见W老太太的脸庞越来越清晰,我只是看见她的上下嘴唇开开合合,我只是看见小女孩儿委屈的样子。

电梯门发出蜂鸣的一刹那,好多个音节从老太太的嘴巴里蹦出来,“都是来气我的,和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后来我和我妈说起那件事,我妈信誓旦旦跟我讲,那个老太太咒骂的肯定是儿媳妇。

我不死心,“父母和儿女之间的感情可是说不准的,说不定讲的是自己的女儿呢。”我略带喜色地继续补充,“外婆也经常说你的,说你在家的时候是甩手掌柜。”

可我心里是默认了妈妈的看法,我对着电话小声说,“你信么?这婆婆现在凶悍,年轻时肯定也是个被人欺负的主儿。”

我可以谈笑风生地和我妈讲W老太太,却不能忘记那个清秀的小姑娘。

小姑娘柔软的眼珠里好像能沁出水珠。她似乎在用她的行动告诉我,这不是第一次。我没能对视她的眼睛,因为我知道,我对这根本无能为力。我可以假装平静地看她,但我难以欺骗自己。

老太太进来的时候,正是蜂鸣最激烈的时候。她扭动着身躯,像一条灵活的壁虎在地铁之间,游刃有余。她从靠着门的边缘地带毫不变色地扭动到中心地带。当然,这代价是我们的原本宁静的空气。

我后面的西装革履的男人,略带怜悯地看了她一眼。

我旁边的套装女掸掸衣服上的灰尘,似乎这能让时光倒流。我分明感受到空气中留下一声叹息。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揉了揉被她饱满的脂肪撞得略带酸疼的手臂。

但是那个穿着粉裙子的小姑娘却始终在我眼前,我在想,W老太太真的是她的亲人么?应该是的,不然小姑娘不会那么顺从地跟着她。可是亲人,这又算,哪门子的亲人?

我不能理解这样的反应,这并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反应。她在乎的不是,年幼的孙女能不能经得起她这样的责骂和拉扯;她反思的不是,如果蜂鸣器停止了,如果电梯门早几秒关上,她们都会成为地铁事故的牺牲者;她感到歉疚的也不是,我们这些和她毫无瓜葛却成为她气愤发泄品的胳膊;她更不懂,她憎恨怨念的女人,是她把眼前的小姑娘带到世界上来。

这种酸疼的感觉,像是在手臂上放了一只不安躁动的小兽,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我明明还很年轻,却常常被好久之前的记忆折腾地汹涌澎湃,有种热泪盈眶却又哭不出来的复杂情感。

我想起了当年我刚开始写字的时候,也是那种感觉,那种酸酸疼疼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我对于写字的偏执和热爱来自于我同样喜欢文学的外祖母。我对于字法笔锋的追求,我对于诗词歌赋的启蒙,我对于春花秋月的悲叹,我对于青梅煮酒,心住落花的理想,全都来自于我的外祖母。她把她在文学中得到的悲欢和爱恨全都毫无保留地给了我,她也把她年少时想要追求却无疾而终的梦想给了我。

虽然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但是我隐隐感觉到,外祖母对于我的期望,不同于其他人,甚至比对我的母亲,她亲生女儿的期望更高。我听家里人闲聊时讲过,外祖母年轻时也是崇拜过张爱玲,林徽因那样的人物风流,后来她的诗稿被外祖父付之一炬。我想,也许从那天开始,她少女时代的梦也就死了吧。我总有种神奇的感觉,她在教我诗词的时候,把曾经的梦也托付给了我。

我问她,为什么不恨他。

她只是看着我,非常认真地笑。然后外祖父在厨房里忙不过来,她笑意盈盈地去帮忙,一边唠叨,一边上手干活。

她是我心里那种我老了以后想成为的人。她是那种对生活有品质追求的人,家里拜访着各种精致的工艺品,整个人生都浸润着对称和谐的设计思想。在我记忆中,她不奢侈但绝对是个精致的人,即使是买菜倒垃圾这样的小事也是穿着整齐,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几乎没见过她穿着睡衣或是蓬头垢面地出过房门。

我有时候会很羡慕她对于现实的容忍力。她走过了残忍的时代,经历过刻骨的别离。她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成了火树银花背后的灰烬,她年少时的乐园都成了森森白骨,长眠荒草。

但是,她居然还能始终对这个世界报以安慰的,宽和的笑容。那是从心底里溢出的感情,骗不了别人。每当我觉得她是整个家里最有资格恨的时候,她偏偏用那总温柔又干净的眼神看着我,虽然她不会和我说那些老掉牙的尘封往事,但我莫名地知道,她从未对生活有过怨恨。这么多年,她是在体会,从来不是在忍受。

小时候担负着长姐的重责,但是两个妹妹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一个年少叛逆,泯然众人矣;一个少小离家,承受着凄风苦雨,徒有泪千行。后来她嫁给了一个完全不懂风情,老实巴交的普通人,而那份满载金风玉露,清光朗月的书稿,对于普通人而言,只不过是几张无用的废纸。普通人把它扔进了熊熊的火焰里,外祖母有一次告诉我说,那时候她感觉到它们在跳舞。

后来,老实巴交的普通人去了外省工作,留下我母亲和姨母两个柔弱的背影。听到这段历史时,我和外祖母感叹,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这不就是白居易笔下的“商人重利轻别离”么?

外祖母斜眼看着我,拿过一块饼干塞给我,“孩子,你别闹了。”然后看着我,目光凝重地讲,“以后不要讲这些话了,孩子。”

家庭风雨飘摇,梦想支离破碎。但她终究是承担下来了。用一种极其宽和的方式承担下来,不怨恨命运的无常,更不憎恨世道无情。

她作为儿媳的时候,遇到过话不投机的婆婆。可是作为岳母,我能感受到她对父亲和姨夫的善待。

她作为少女的时候,曾经做过的梦碎了。后来她长得足够大,大到我们家再也没人比她大的时候,她把那段悲伤的往事变成了养分。我的诗词歌赋均受教发蒙于她,小时候她总和我讲,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也不要对着世界心怀怨恨。

所以,我该庆幸。正因为这样,我从小得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

所以我在高中时不顾一切地选择了文科,又在高考时不顾一切地填了汉语言。虽然最后一样无疾而终。

所以我希望我将来可以嫁给一个尊重我作为女人的价值的人,我希望将来我在婚姻中的价值,不仅仅剩下了生育和主妇两个虚空的词汇。

所以我希望等我走到人生的末端,我不会成为那种满心抱怨,杞人忧天的老太太,就像是我在地铁上碰到的那位W太太。

我不希望我走到人生的末端,需要像社区里的太太阿姨那样。需要不断地催促孩子结婚生子来填补我人生寂寞的亏空。我还是会持之以恒地去锻炼,也许会学习养生之道,我想尽力让自己活得长一些,活得自由一些。我还是有足够的力气再木质的桌上练几页书法,画一盆兰草。我还是可以安安静静地为自己做一顿美味的午餐,我还是能像外祖母那样满心愉悦地看待这个多彩的世界,接受垂暮的自我。

我不希望我走到人生的末端,需要像我的姨婆们那样,对于过去承受的痛苦念念不忘。似乎只有不断地强调过去的痛苦,她们就能在现世获得巨大的幸福感。我有时候听她们训诫自己的儿孙,总觉得有一种固定的句型。那个东西应该这样说,不,你不能这么对我。你知道吧,我年轻时吃了多少苦……综上所述,你对我不好,你父亲对我不好,你儿女对我不好,这个世界都对我不好。我想,我以后也许会受很多苦,我也许在某个时期也会对我的命运心存疑虑或是愤懑。但我还是会试着努力接受生活最原本的模样,然后,尽力爱它。我年老之后,也许会定期找个敬老院去看看没有亲人在侧的同龄人,也许会拿着相机去公园迈着蹒跚的步伐踏青写生,然后写好多好多明信片,寄给我不知深处何方的朋友;我也许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也许会生病,至少,我还是可以,对医生护士说声谢谢,然后盯着玻璃窗外的风景,期待明天会是好天气。

我以前答应过外祖母的,永远不心怀怨恨,也永远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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