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红楼 飞花著
第一回 斩尘缘宝玉归本相 酬知己绛珠化原身
却说那宝玉自雪地别父,一袭大红袈裟,于茫茫白地中飘然而去,将那俗世繁华、凡尘风月从此抛却,倒也清净自在。自思亦无处可去,因想起那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的悠闲岁月,便复归彼处,仍化作顽石一颗。又思,此番下凡历劫,种种悲欢离合、爱怨痴嗔一一历遍,不若如实录下,遇有缘人抄去问世,或能警醒一二痴情种子,度化几个失意之人,未尝不是一件功德。因将一段经历记在石上,种种琐事繁仪均一概实录,诸多闺阁诗词亦收录齐备,自谓纵不能警人于迷途,亦可消愁破闷,聊供酒后茶余于灯下品玩。至于内中深意,则恐怕惟有一二性情中人可大略推知了。
却说那黛玉自魂归离恨天后,依旧回到太虚幻境,警幻仍命为绛珠仙子,令司掌薄命司。一日,正与诸仙姑议论各司女子种种情事,太息不已,忽见警幻自外而入,目注绛珠,曰:"那顽石亦归位矣!"绛珠先是一怔,既而淡淡一笑:"如此甚好,一段情债终可了解,我亦已将一世泪水还他,彼此两无牵挂了!"警幻含笑道:"恐怕你与他缘分尚未了结,彼此还须经历一番缠绵纠葛,也不知最终如何。"绛珠只道:"姐姐说笑了,我与他早已两不亏欠,还能有甚纠葛?"语毕,离坐告辞而去。只听得身后一声长叹,却是警幻所发。
绛珠回到自己司中,心中依然是荡漾不已,有如投石入水,涟漪不断。
警幻之语字字令人惊心动魄,那一声长叹,却更有无名伤愁,令人无法自已。
因想,我与那宝玉本是前世孽缘,今世业已了结,我已为他泪尽而亡,偿清了他灌溉之恩,他亦遁入空门,复归大荒,彼此恩怨已了,如何还有纠葛缠绵?且休管警幻之语,只须自己心如止水,任它何等魔障,亦不得沾染。何况自己在薄命司中这些年,早已阅尽天下女子种种恨事,但凡痴情女子,莫不被薄情男子所负,红颜薄命,此言诚不殊。自己更曾亲历亲闻,一段情事,哪堪回首?回想临终之时,焚帕销稿,潇湘馆中冷冷清清,更无一人相问,此中凄凉酸楚,更有谁知?而遥闻远处笙乐细细,萧管悠悠,喜气洋洋,一样人间,却如此天差地别,怎不令人倍加辛酸?虽说下凡本是为了还债,但宝玉薄情至此,也实在令人寒心。如今他悬崖撒手,斩断尘缘,未知对当日种种,可有些许留恋?又未知自我死后,可有些许愧疚,些许怀念?想到此处,只觉心神摇荡,无数前尘旧事兜上心头,便忍不住要去问那宝玉一声。
待移步到门边,忽然醒觉,自己已是神仙之属,他亦已皈依佛门,彼此均应斩断七情六欲,那一句话又从何问起?如此转念一想,便又回到桌边坐下,五内如焚,不能自已。
绛珠一番心事,虽不能对人明言,那警幻却已深知。因知他二人缘分未了,仍有一番缠绵恨事,此是宿命安排,未可更改,虽不忍见绛珠重堕情劫,再历苦海,但天意不可违,也无可奈何。因见绛珠终日郁郁不乐,强作欢颜,心中不忍。 一日,乃遣开诸姐妹,独与绛珠相对,曰:"妹妹心事,我已尽知。既然前缘未了,何必徒然自苦?你我本是性情中人,抛不开放不下的,总是一个'情'字,何况妹妹更是天分中生成一片痴情,因此才屡被情孽纠缠,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妹妹如此日夜悬想,坐卧无心,已非幻境中人,何不顺其自然,前去找他,拼着再经历一番爱恨情仇,最终了结这段孽缘?"
绛珠沉吟半晌,乃毅然曰:"其实我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他,如今便去找他,问了这话,从此便两不相见,专心向佛。"警幻也不去点破,只含笑曰:"既如此,妹妹便去找他罢。"
绛珠便辞了警幻,出了太虚幻境,往大荒山而去,一路上只觉得心中忐忑,只不知相见之时是何情景?该说何话?那一句话又如何问出口?不知他又会如何回答?
不知不觉,已到那顽石本来之地,绛珠四处环顾,不见宝玉身影。只见一块大石巍然静立,上面依稀写有文字。绛珠便知其为宝玉原貌,忍不住快步上前,以手抚之,一时种种往事皆涌上心头,也不知是悲是喜?眼眶中一阵酸涩,却并无泪水流出,只因早已为他流尽了眼泪之故。如今他已经化为顽石,丧情灭意,无知无觉,心中这一句话又如何问起?思前想后,酸楚不已。因发现触手之处,凹凸不平,盖石上有字之故。便稍稍后退几步,且看那石上文字,不想一看之下,顿时如痴如醉,那眼神便如胶着在石上一般,半点也移开不得。字字句句细细读完,只觉心中疑窦,豁然而解,往日种种,看得分明,那一句话竟不必再问。因想,宝玉待我,原来深情若此!而我竟无端猜疑,屡屡生事,究竟不是他负我,而是我负了他!当下心中既喜且愧,又觉前所未有之快意,有知己若此,夫复何求?如今他化作顽石,我亦当化为芳草,以践木石之盟,亦可相伴于这大荒之中,更有何憾?
那绛珠便亦现了原身,化为绛紫色仙草一棵,日夜陪伴于顽石之侧。从此天地罔罔,岁月悠悠,不知人间是何年矣。
第二回 惊天地石猴初出世 作灯芯仙草重历劫
这一石一草从此朝夕相伴,彼此不着一语,且身已物化,再无情意知觉,只在这大荒之地默默相守,也不知过了几世几劫。不料那顽石久受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遂孕育一股仙气在内,一日正逢阴阳交会,彼此搏击掀发,不可收拾,遂迎风而化,变做一个石猴。只见它一片混沌,天真未泯,甫落地睁眼,便四处游荡,问世历练而去。只剩下这无知无觉之仙草仍留在碎石之侧,等待自己命中的劫数。
却说那西天如来佛祖,一日正在灯前默坐,那佛前之长明海灯忽然无故熄灭,佛祖知此乃有异兆,起视灯内,灯芯已突然化去,踪迹全无。佛祖乃掐指一算,便知大荒山石猴已出世,将有诺大祸害,无数纠纷,遂长叹一声,曰:"这泼猴,真个是害人精!出世也就罢了,无端弄灭我的灯芯,少不得又要另买一根,哪来的银子?如今人心浇漓,世风日下,各地寺庙香火不旺,布施极少,菩萨金身破了都没钱修补,如今还要买灯芯!这泼猴实在害人不浅!不行,不能任其为祸人间。"
语毕,佛祖乃取出月光宝盒,正好当时是深夜,便对着一轮明月打开,念动口诀:贪嗔爱恨痴!只见月亮光华,瞬间大作,佛祖已消失不见。
看到此处,列位看官想必要问:那月光宝盒之口诀不是"般若菠萝蜜"么?怎地成了"贪嗔爱恨痴"?佛门清净之地,怎会用如此禁忌之事当口诀?看官不知, 此中有个缘故,且听我慢慢道来。原来这月光宝盒之口诀,原先确实是 "般若菠萝蜜",固然堂皇正大,但有一宗不好:佛祖与诸神仙打坐讲经之时, 难免常常念诵此语,若恰逢月明之夜,宝盒未曾盖严, 便常常无意触动机关,或是前往古罗马竞技场当了角斗士, 或是到古埃及作了法老,不然便到古印度成了古里古怪的印度阿三, 其中种种惊险不快,难以一言尽之。佛祖遂欲换一口诀, 自然以佛前绝少念诵之物为佳,于是乃选中"贪嗔爱恨痴"五字, 盖此五字极少于佛前提及之故。
如今且说佛祖念动口诀,果然到了大荒山,此时石猴尚未出世,佛祖便要施展佛法,让这石猴胎死腹中。忽见石上文字历历,颇悦人耳目,乃走近细看了一回,心中盘算:"这倒是一本畅销书,若抄了去人间发行,想必能抽不少版税,聊解西天金库之乏,顺便把拖欠一百零八罗汉的年终奖金发下,省得他们天天吵闹。"
想到此处,便将石猴即将出世之事抛在脑后,只顾拿出纸笔来抄书。
恰恰抄到第八十回,只听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那石猴已然降生,在空中手舞足蹈一阵,直奔远方而处。那佛祖正待追赶,无奈手中书稿尽皆散落,只得四处捡拾,手忙脚乱。一时全部拣了回来,那猴子早已去得远了,因悻悻道:"料你也逃不出我的掌心,且放你一马。"可惜后四十回尚未来得及抄全,深为惋惜,转念又想,不如回去叫文曲星君另作四十回补上,假充是原作,然后问世发行,料来也可小发一笔,况那文曲星君一介穷仙,料来稿费也不会太高--正思量,抬头一看,发现旁边有一株绛紫色仙草,似乎颇有仙气,且纤细柔韧,堪任灯芯之职,不由大喜过望,将其连根拔起,连同书稿揣在怀中,便回西天而去。
回到西天,果然佛前海灯已灭,灯芯已化,遂将怀中仙草取出,置于油中,重新点燃,果然大放光明。佛祖于灯前细读那石头上所记书稿,颇觉自得,盖此次出门大有收获,不但得到一部畅销书,而且免费得到一根上等灯芯,省了三钱银子,实在是功德圆满。
且说那仙草从此日夜在海灯中燃烧,饱受烈火焚身之苦。又常在佛前听诸佛讲经,日日熏陶,渐渐灵性清醒,有了知觉。又经烈火锻炼,身呈绛紫色,灿若云霞,佛祖遂赐名紫霞,从此位列仙班,修成正果,人称紫霞仙子。
那紫霞既已成仙,又日夜于佛前受烈火焚身之锻炼,便将那前尘往事,忘了大半,只安心充任灯芯之职,任劳任怨,甚得佛祖欢心。但不知如何,总觉心中空空落落,似忘却了极大一桩心事一般,自己疑惑,如今也不去说她。
却说那文曲星君千辛万苦,终于写完后四十回,交与佛祖。佛祖阅后,极不满意,责之曰:"你空为文曲星君,理应为天下才子之首,奈何如今连一块顽石都不如?且看你所续章节,文字牵强,情节死板,一点灵气都无,没的叫人生气!"那文曲星君慌忙回道:
"佛祖息怒,小仙实在愚钝,奈何这前八十回实在写得太好,无论如何不能跟它相比,如今只好勉强交差。"佛祖听了,也没法,只得收了,又将他的稿费从千字一百个铜板减少至五十个。那文曲星君也不敢抱怨,只得拜谢而去。
第三回 如来佛定名石头记 孙大圣受制五指山
且说那文曲星君勉强写了后四十回,凑成一部完整书稿,佛祖虽不甚满意,也无法可想,因派观音大士拿到世间去发行。观音问道:"未知取何书名?作者署何人之名?"佛祖沉思片刻,因道:"此书本是那石头所记,倒不好掠美,便称为《石头记》罢。不过,若直书作者名为石头,非特世人不信,且后四十回本非石头所作,出家人以诚信为本,怎好欺瞒读者?"
观音暗揣其意,乃道:"依弟子浅见,此书本是您老人家迂尊降贵,不辞劳苦抄录回来,功不可没。后四十回虽为文曲星君续作,一来他是奉命行事,二来,您已给过他稿费,版权已经买断,因此,依弟子看来,不如在书上直接署上我师尊名。"
佛祖听了此言,虽心中惬意,但终究不失高僧风度,摇头道:"文曲星君之稿费尚未给现银,暂打了白条。且佛祖尊名,怎好署在一部风月小说之上?虽说此书亦有劝人向善、宣扬佛法之处,但究竟不妥,不妥。"
观音乃道:"那末,署师尊之笔名如何?"
佛祖道:"好是好,奈何我无笔名,这么说,少不得临时想一个了。
我看了此书后,倒对于世间风月颇有领略,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不如就署名情僧如何?"
观音击节赞赏,道:"妙,妙,如此妙名,师尊从何处想来!此书
大旨言情,主角又最终出家为僧,且抄录者、续作者皆为僧人,情僧之名,再恰当没有了。"
佛祖亦暗自得意,遂提起朱笔,在首页正中间题上"石头记"三字,又在书名之后署上"情僧"二字,乃将书稿交于观音,命她拿去,问世发行,好抽版税。
观音遂领命而去,不提。
这里紫霞仙子于一旁之海灯中听得二人对白,不知为何,心有所感。
只觉得"石头"二字似甚熟悉,入耳既亲切,又辛酸,竟不知是何缘故。
然而回思往事,一片惘然,仿佛云遮雾亘,终看不真切,只得作罢。
且说那石猴四处游荡历练,先是大闹龙宫,得着一幅称心披挂,另一件如意兵器,继而闯到地府,令阎罗王大伤脑筋,二处皆上告到天庭,玉帝震怒,乃命天兵天将捉拿,无奈那猴子实在厉害,竟拿它不着。因此改了招抚之计,封了个"齐天大圣"的虚衔,留它在宫里养马。那猴子终究不安分,偷吃蟠桃,偷喝御酒,又将太上老君千辛万苦炼出的金丹象吃巧克力豆似的一气吃尽了,把个老君气了个仰倒。于是请来各路高手,务必擒住那猴子,终于求到佛祖处。佛祖掐指一算,心中已经有数,乃道:"都是当初一时错失,未能及早除掉这祸害,如今果然捅了这么大的漏子,且看你能逃得出我的掌心不能?"说罢,欣然随使者前往捉拿那石猴去了。
这里紫霞听了个分明,无端又心中一乱,灵台之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是好。但终究什么也记不起来,只得丢开了手。
好容易等到佛祖回来,先看他满面得色,便知此番出去定是一帆风顺。
紫霞因化了人身,端茶上前,问道:"师尊是否捉住了那猴子?"
佛祖接过茶来,先饮一口,方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猴子能有多大能耐?可笑他翻天覆地,结果仍逃不出我的掌心,哈哈!"
紫霞听了,不知为何,突然心中一阵慌乱,忙定了定神,问道:"师尊
如何处置了那猴子?"
如来得意一笑,道:"我将它压在五指山下,动弹不得。这猴子气焰太
盛,先压它五百年再说。"
紫霞忙问:"五百年后,又当如何?"
佛祖摆手道:"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
紫霞见他不肯说,也不便再问,复回到海灯之中,化做一根灯芯。但那石猴之事总萦绕不去,委实奇怪。
佛祖看她一眼,心中暗暗叹息。本已看过那石头上所记文字,有何不知?
但此事乃她命中劫数,不可改变的,因此,虽素喜她聪慧秀逸,也无可奈何。
遂将玉帝所赠金香炉取出,命人拿去化了,炼一个金刚头箍来。剩下的,便命将上次拖欠文曲星君的稿费付了,又要打点王母娘娘生日的贺仪,便所剩无几了。又将观音叫来,密密嘱咐一阵。观音自是唯唯诺诺,临走时,又道:"那本《石头记》已经付印,师尊是否要几本样书?"佛祖本待摇头,忽又看了紫霞所化之灯芯一眼,叹了口气,道:"拿一本来罢。"
第四回 读书稿绛珠知往事 盗宝盒紫霞下凡尘
过得几日,那观音果然拿了一部线装《石头记》到佛祖处,佛祖接过来,也不去翻它,只随手一搁,撂在海灯之旁一张白玉书案上。只见那灯油微微荡漾,火光突然摇曳几下,观音微觉怪异,看那如来,却恍如未觉,只命仙童拿出上次所铸金刚头箍来,交与观音。
只听得佛祖道:"天上一日,世上百年,如今已过了四日,明日那猴子
受刑之期便将届满,一切事情皆要妥善安排,不可大意。那猴子虽则吃了这一次亏,奈何本性顽劣,只得想个法子制住他,否则他师傅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吃得他住?说不得要你带了这头箍亲自下凡一趟了。"
观音双手接过,恭恭敬敬道:"弟子领命。"遂告辞而去。
佛祖目注海灯,长叹一声。那紫霞却总没有听见这一声长叹,全部心思都在方才那番对白上,只觉心中如钱塘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没个止歇。那火光便似喝醉酒一般,左摇右晃,自己却浑然不觉。
佛祖见此情形,不由心中恻然,乃命仙童备好坐骑。仙童问道:"师尊可是要出门?不知欲往何处?"
佛祖笑道:"上次去太白金星那里叉牌,被这老狐狸赢了两吊钱,如今正好去赢回来。"说罢便翩然而去。
那如来刚走,紫霞便化了人身,正好见到一旁书案上摆着一部书,拿起
来一看,"石头记"三个字扑入眼帘,只觉得眼睛一痛,仿佛这三个字有刺似的。不由自主便把那书翻开来细读,字字句句触目惊心,仿佛前尘往事全都一寸一寸复活了一般。心中一时甜蜜,一时酸涩,一时苦楚,也不知究竟是何滋味?当时却也不及细想,只管一页页看去。待看到第八十一回, 不由"咦"了一声,只觉突然读到一段不相干之文字,晦涩死板,黯淡无光,完全不是一人手笔,且书中种种情状,也似乎牵强附会,毫无感觉,不似前八十回那般丝丝入扣,令人心动神驰。一时想起,曾听得佛祖与观音说过,前八十回是石头上所记,抄了回来,后四十回却不及抄全,乃文曲星君奉命另行补写,难怪前后不一了。那紫霞因心中恍惚,前八十回所述情事尽皆回想起来,奈何后四十回之事却无论如何不能忆起,只依稀仿佛记得自己后来含怨而死,其他一概都忘却了。再竭力回思几次,终究无用,只得罢了。
一时心神激荡,已知那石猴便是那顽石所化,难怪乍听其名,总是心有所感。如今他被压在五指山下受苦,不知自己能否救他?又想起佛祖方才说道,明日便满了五百年之期,那石猴可望从山底放出,但不知出来之后又当如何?是否另有其他刑罚?佛祖提到他师傅,他又何时拜了师傅?那师傅又是何等人物?那石猴是否记得前生之事?后四十回到底结局如何?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那紫霞怔怔站着,心中千回百转,早有无数疑问,萦绕心头。一时便要去问那石猴,忽又想起,自己小小一个神仙,既无甚法力,也无甚法宝,便到凡间,倘那石猴有难,亦无法相救,到时只能眼睁睁看他受苦,这却何如是好?因想到佛祖昨日曾将一宝盒交与她保管,赶紧取出来,只见那上面镌着"月光宝盒"四个字,打开一看,上面一行小字写道:"借助月亮光华, 可以穿越失空。口诀:贪嗔爱恨痴。"那字迹甚小, 紫霞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细细辨认,不觉念出声来,突然光华大作,人与宝盒均消失不见。
原来她先前阅读书稿之时已近黄昏,阅后一直立在那里凝思,不知不觉已是夜晚,一轮明月正破云而出,恰好她念动口诀,触发机关,故有此变故。
且说那月光宝盒确是珍奇法宝,只需于月明之夜对月打开,念诵口诀,便可抵达念诵者心中所欲到之时空,而宝盒亦跟随主人而去,以便随时回来。
故那紫霞无意之中触动机关,果然穿梭时空而去,却不知到了何时何处?见到何人?遇到何事?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观世音下界宣佛法 皇御妹当选取经人
却说那长安城,确是人间第一等富贵繁华之地,且看那亭台楼阁, 各处建筑无不精致;朱门大户,达官富豪无不风流;梨园剧院,伶人戏 子各有风韵;琴棋书画,文人墨客各领风骚.真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 富贵乡.
世人既耽于享乐,未免冷落了佛法;俗子皆迷于红尘,难怪疏远了 神仙.只见那酒楼歌榭,处处熙熙攘攘;却看那僧庙尼庵,家家冷冷清 清.彼纸醉金迷之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此青灯古佛之所,门可罗 雀,寂寥无比.可怜那泥像之上,荒草萋萋;金佛之表,锈迹斑斑;功 德箱内,空空如也;香案蒲团,皆已蒙尘.那一众比丘,自是清苦难言; 便四方神仙,也常面有菜色.
两下难免时有抱怨之声,达于西天.佛祖闻之,颇为不忍,乃与观 音商议,要设法使佛法兴隆,香火旺盛.乃与各路神仙计议良久,方定 下谋略,命观音下界依法施行.
那观音身负众望,只得到了都中.先找一处尼庵住下,设法行一二 神迹,使众人知晓.渐渐声名传了开处,众口相传,谓某处某神尼有求 必应,灵验非常.后来惊动了都中贵人,恭恭敬敬请到府中听聆佛法, 大为折服,于是名声愈大.后乃于广场之上设坛讲经,一时听者云集, 皇亲国戚皆到场听讲,场面竟热闹非凡,盛极一时.
那观音便于讲经之时放出话来,谓西天如来佛祖见世人扰扰,愚昧 无知,非常担忧,愿以所藏大乘佛经相赠,以度化众生,庇佑有情.如 今须寻得一个有缘人,好前往西天取那经文.因有一干僧尼报名参加遴 选,可惜观音无一中意.
不料这里热热闹闹竞选取经人,却惊动了深宫.你道何人?原来却 是先皇之女,今上之妹,栊翠公主是也.列位看官,你道一位金枝玉叶 的公主,怎地会被遴选取经人之事惊动?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这栊翠公主小名妙玉,自小体弱多病,因请人算命,那人问了 公主生辰八字,一番掐算之后,乃说,此病乃是胎中带来,难以治愈, 必得入了空门才可望平安.那皇上皇后哪里舍得?因一面精心调养,一 面买了许多替身替她出家,不料均不灵验,看看实难养大,只好一狠心,
到底让公主本人入了空门,这病方才好了.但毕竟是金枝玉叶,怎好去 外面修行?便在宫中清净之地修建了一座尼庵,唤做栊翠庵,那公主便 带着两个贴身侍女在此带发修行.因住在栊翠庵,便封为栊翠公主.
那妙玉从此深居简出,日日念经拜佛,虽身处世间最富贵繁华之地,
只出不得庵门半步,寂寞如许.幸身边两个贴身侍女均善解人意,且自 小与公主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彼此相伴,倒也勉强消磨这无聊岁月.
这两个侍女一姓薛,名宝钗,一姓史,名湘云.二人皆是豪门之后, 且是远亲.原来这薛宝钗出身富豪之家,家中世世代代为皇商,只因自 小没了父亲,一个哥哥又不成材,家中渐渐衰落.因她生得一幅绝世姿 容,且秀外慧中,贞静和平,那寡母便与她哥哥商议,将她送入宫中应 选秀女,指望她能邀圣宠,或可重振家业.那宝钗虽不乐意,奈何向来 恪守妇道,既是母亲与兄长做主,只得听从.哪知皇后早已听说薛家女 儿貌美贤淑,恐其夺今上之宠,乃密使心腹之人暗中安排,不教她应选 妃嫔,却去充任才人女史.恰好公主欲挑选一二贴身陪同修炼之人,见 她容貌丰美,才华出众,且沉静寡言,心中非常喜爱,便带她一同入庵 修炼.那宝钗于宫中得了这么一个清幽之所,且与公主颇为相得,也是 意外之喜.
那湘云却是忠靖侯史鼎嫡亲侄女,自小父母双亡,跟着叔叔婶婶过 活.虽是骨肉至亲,终有隔阂,其中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难处.因与薛
家是远亲,时常往来,故与宝钗相熟.两人年纪相仿,意趣相投,竟如 亲姐妹一般.如今宝钗到了宫中,那湘云便更觉孤单,在家中又有诸多 烦恼,便求了宝钗,欲进宫服侍公主.宝钗与公主说了,因叫湘云来看,
见她天真娇憨,俊俏潇洒,公主甚喜,遂一并叫入庵中做伴.三人一般 年纪,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彼此一处玩笑,倒极融洽.
但虽有良朋腻友,毕竟囚于深宫之中,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三人 正是花般年纪,少女情怀,如何耐得住如此寂寞?这天,听说长安城中 正遴选前往西天的取经人,热闹非常,三人正长日无聊,听得此事,如 何不喜?便求了当今天子,要出宫去看看.那天子向来颇怜惜这个带发
修行的妹子,便应允了.三人遂到那法坛之处,听那观音宣讲佛法,只 觉得高妙异常,心中敬服.又见那都城红男绿女,文采风流,哪愿再回 到那寂寥深宫,冷清尼庵?当下也未多想,只要逃出着樊笼再说,便上 了讲坛,参加选拔.众人见是公主亲自参选,哪敢与之竞争?于是纷纷 退出,又一致推选公主为最适当之取经人选.那观音见竟是天朝公主,今上御妹当选,倒颇犯难.想她一个弱质 女流,且娇生惯养,如何受得了这西行的艰苦?转念又想,取经之事, 不过是为振兴佛教搞的一个噱头,也当不得真;况且金枝玉叶的公主都 入了佛门,好教天下百姓知晓,必定更觉佛法魅力无穷.因此,竟果真 将一个娇滴滴的公主选为取经人,将一件锦斓袈裟,一根九环锡杖授与.
只见左边宝钗,右边湘云,一个接住袈裟,一个捧了锡杖,倒也颇有气 势.观音看了,虽觉不伦不类,倒还差强人意,也只好如此了.
第六回 薛宝钗慧眼识宝相 观世音慈心赐仙符
却说那栊翠公主见自己竟当选为前往西天取经之人,心中得意非常。
湘云素来大大咧咧,也不觉得有何不妥。那宝钗却是个有心的,因听说西天路远,且一路群妖出没,异常险恶,公主去西天,自己和湘云必定是跟
了去的了,区区三个弱女子如何受得了那旅途艰险?即便派大内高手一路保护,一来修行之人,男女有别,未免不大便宜;二来,恐怕也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敌手。因心中暗怪公主卤莽,但如今木已成舟,也不好反悔的,
况且自己也确实想趁机逃出樊笼,只是这难题如何解决方两全其美?一时
也无法可想,因抬头看那观音菩萨妙相庄严,神光内敛,想来定非凡人,
或许竟是神仙下降,也未可知。因上前一步,盈盈拜倒,恭恭敬敬说道:
"弟子师徒既蒙仙师慧眼相中,自然尽心竭力,要取得那西经归来。奈何那
西天路远,非赖区区三个弱女子之力可到者。弟子知仙师定非常人,万望
指点一二,弟子师徒永感大德!"
那观音倒不料小小一个侍女能有如此眼力,不由心中微微诧异;又受
了她一拜,总不好大过推脱。听她言语和平,谦恭有礼,已有三分好感,
因细看时,见她相貌端庄秀美,不由又添了三分赞赏;又见她师徒三个皆
是清丽脱俗,姿容绝世,那观音本是可男可女之身,不由得心中十分喜爱,
因叫宝钗起来,拿出一张仙符交于妙玉,嘱咐道:"你师徒不用担忧, 只
管西行,贫尼自会命人暗中相送。前路不远有座五指山,山下压着五百年
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如今正好他刑期已满,合该在你手中释放。
那猴子本领高强,连上天各路神仙都奈何他不得。你既救他脱离这泰山压
顶之苦楚,他岂有不感激的?你便收他为徒,有他一路护送,何愁降不得
妖魔,到不得西天?"因又将那仙符用法细细嘱咐了一便。 三人听说有如
此一个厉害角色为伴,哪能不喜,当下用心记忆那观音所嘱之法,又拜谢
不已。
观音见大事已毕,遂现了宝相,冉冉升天。众人见她竟是神仙下凡,
慌忙跪拜不已。妙玉率宝钗、湘云跪地目送,那观音只含笑立在云中,渐
渐消失不见。
这里湘云先吐吐舌头,对宝钗道:"姐姐果然厉害, 如何便知道这尼
姑不是等闲人物?倒先求得了大大的好处!"妙玉便斥道:"云儿休得无礼,
甚么尼姑不尼姑的,那是菩萨,还不快谢罪?"湘云撇撇嘴,道:"她已去
得远了,想也听不见,怕甚么!何况她慈眉善目,心地宽大,便听见了也
无妨。难道她还跟我一个小小凡间女子计较不成?" 宝钗见她如此调皮,
只得自己双手合十,往空中遥拜道:"云儿年幼,不知轻重,望菩萨原谅
她无心之过!"那湘云只在一旁笑嘻嘻看着,也不来拜。妙玉看着她俩,
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当下三人且先不回宫,找一处清净之地坐下,彼此商议。 妙玉因道:
"我原先也是一时冲动,上台竞选,不料竟得中。教皇兄知道了,定然不
允的。"
宝钗道:"师傅此言固然有理,只是如今人人皆知那神尼乃观音菩萨
下凡,她既选中师傅,皇上虽然舍不得师傅,却也万无不允之理, 否则
岂不是得罪了神仙?万一上天降罪,只怕要殃及无辜百姓, 今上乃英明
天子,自不忍见此。"你道为何宝钗称她师傅?原来她与湘云二人虽与妙
玉一同带发修行,毕竟不敢与公主比肩,遂矮了一头,做了她的弟子。
彼此虽有姐妹之情,却是师徒之名。
当下湘云也说道:"师傅过虑了。既然菩萨当众把袈裟、锡杖给了咱
们,四方皆知晓了此事,只怕师傅不愿去皇上还不答应呢!"
妙玉见她两个说的有理,便也放下一桩心事。因又想起一事,道:
"那孙悟空不知何人,果然如此神通?且他是男子,我怎好做他师傅?"
宝钗道:"菩萨既如此赞他,想必定有些过人的能耐。虽说他是男身,
咱们皆是出家人,却也不必拘泥于这皮相。况且此事是菩萨安排,纵有些
不合礼仪之处,也无大碍。咱们师徒三人只叫他收妖降魔,探路化斋,做
些杂事,不与他亲近便了。"
湘云在一旁道:"那孙悟空若果真有如此厉害,我倒想跟他学几招哩。"
妙玉瞪她一眼,方待发言,宝钗已先笑道:"到时他拜了师傅为师,
咱们与他便是同门,便请教一二也无不妥。"
妙玉听了有理,方罢了。这里湘云看了宝钗一眼,挤挤眼睛,两人相
视一笑。
一时三人计议已毕,遂打道回宫。那天子果然不舍,但一来此事是菩
萨亲自所定,天下皆知,不好阻拦;二来眼见公主年纪渐长,又是出家人,
不能婚配,留在宫中也难免有诸多不便;三来,公主自愿前往西天取经,
乃是为天下百姓舍身,传扬出去,也是一段佳话,且于皇室威望十分有利,
因此竟答应了。又将一个紫金钵盂赐给妙玉,以为路上化斋之用。便择了
良辰吉日,发了通关文牒,率文武百官送到京郊,挥泪而别。
第七回 劫满出山悟空拜师 倚大欺小湘云认弟
且说那妙玉师徒三人一人骑了一匹大内神驹往西而去,那马儿既极驯良,
步伐又甚稳当,加之沿途风光秀美,三人久居深宫,何曾见过此等自然风物?
一路上竟赏心悦目,无暇去想那旅途疲惫了。且此时尚未出天朝国境,公主
取经之事,举国皆知,传为美谈,故所到之处,皆识得是公主,当地百姓遂
自动送上美食,又收拾洁净房屋请三人歇息,因此竟舒适惬意,差似宫中尊
荣。虽有些长虫猛兽,花妖狐怪,那观音命因那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
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并当地土地暗中照应,一路护送,因此也都轻轻
松松替她们打发了,这三人却一概不知,还道西行之事并不如众人所说凶险,
心中颇不以为然。
这日,行到一处,只见前面一座高山,巍峨葱郁,蔚为壮观。 那妙玉师
徒待要入山观景,又恐山中多妖,正犹豫间,忽听得一人长叹道:"今日我罪
孽可满了。"三人大惊,四处看时,只不见一人,只吓得战战兢兢。那湘云胆
气稍壮,提声说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只听得那声音道:"我乃当年大闹天宫之齐天大圣孙悟空,因惹怒了各路
神仙,被如来佛祖压在此山之下,不觉五百年矣。如今刑期已满,可望获释,
心中感慨,一时长叹,不料惊吓了三位姑娘,倒是在下的失礼了。"
三人听得他就是那孙悟空,那惧意便去了泰半;又听他斯文有礼, 倒又
添了几分放心,那妙玉便颤声问道:"你--你便是那孙悟空?"
只听那声音答道:"正是,正是。当初如来对我说道,五百年后,当有西
行取经人放我出来,教我拜他为师,一路护送他去西天。算算今日该到了,
只不见那人前来,煞是奇怪。三位姑娘从何而来,一路上可曾见到那取经人?"
宝钗便道:"我师傅便是你所等之人。"
那孙悟空似吃了一惊,道:"你们便是取经之人?当真?"
湘云道:"如何不真?真而又真!不信,有观音菩萨所赐袈裟、锡杖在此,
你看仔细了!"
那悟空苦笑一声,道:"可惜我眼睛上长满了青苔,甚么也看不见,姑娘
莫怪。"
妙玉听了,不由心中恻然,因道:"我便是那取经人。菩萨曾赐我仙符一
张,教我放你出来。却不知道你在何处?"
那悟空道:"原来你便是我师傅,不料我师傅竟是如此美貌一位女子,只
是我在此压了五百年,未免青苔满头,泥土满脸,只怕惊了师傅。 我看那位
高个儿姑娘似乎胆量大一点,不如教她前来放我,如何?"
妙玉听得他如此脸面肮脏污秽,她本性爱洁成癖,当下心中不悦;但又听
得他夸自己美貌,不由心中一喜。盖她自幼在深宫中长大,那些宫女太监,哪
个敢当面如此夸赞?况且从小出家,似乎也不应在乎容貌美丑,故今日倒是头
一回听得有人如此称赞,当下心中窃喜,便说道:"我既是你师傅, 如何会嫌
弃你容貌不整?你且告诉我你在何处,我如今便来放你。"
那悟空见说,便道:"师傅,请往前行二十米,至右边一棵大松树下停住,
右行三十步,便可看见一块岩石,我便困在此地。"
那妙玉依言前行,宝钗、湘云一来不甚放心,二来心中好奇,也跟了过来。
果然看见那岩石下有一物,盖满青苔落叶,蠕蠕而动,似是个人头。那妙玉心
中砰砰作跳,对那人头道:"你便是悟空?"
只见那人头微微颔首,道:"正是徒弟。师傅莫看,怕惊吓着了,倒是徒弟
的罪过了。"
妙玉本来心中害怕,听他如此体贴,倒又壮了几分胆色,走过去,把那仙
符贴在那人头之上,因带着宝钗、湘云远远走开,念动观音所教之咒语。只听
得山摇地动,灰尘满天,一声巨响,那悟空已飞在半天,抱拳道: "徒弟先找
处泉水洗洗脸,再来拜见师傅,师傅莫怪!"言毕,落下云头不见。 妙玉师徒
三个只吓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点了点头。当下三人在路边等候,片刻工夫,只见一个翩翩少年自山间走出,面含微
笑,拜倒在妙玉跟前,道:"师傅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看到此处,列位看官想必要问,那孙悟空不是一个尖嘴雷公脸的猴子么?
如何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美少年?可是说书的胡诌一气?此言实在冤枉了,且
听我细说此中原委。原来那猴子初出道之时,确实是猴头猴身,猴儿脾气,猴
儿性情,后来他多有奇遇,修炼多年,遂有了通天本事,又封了齐天大圣,自
然改换了模样气质,不复是猴儿嘴脸了。你看那狐仙蛇精,修成之后,也变了
人形,不复是动物之相。他是个猴子修炼来的,如今自然也成了人形了,这又
有何奇怪?看官你道是不是这个道理?
却说那妙玉见他原来是如此一位俊美少年,心中大喜,又有些羞涩,因转
过身子,低声道:"不必多礼。你我既是师徒,以后便是一家人,快起来罢!"
说毕,又觉不妥,顿时将一张雪白俏脸涨得通红。
那悟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站起身来,道:"未知这两位姑娘却是何人?"
妙玉道:"她们亦是我的徒弟,以后你们便是同门了。这一位持重些的是薛
宝钗,这一位调皮的是史湘云,你们也彼此见过。"
这里悟空和宝钗互相合十为礼,彼此见过,那湘云却说道:"师傅,成日只
说我最小,如今你新收了个徒弟,我也做了师姐,真是再好没有了。喂, 那个
什么孙悟空,还不赶紧见过师姐?"
那宝钗便道:"云儿,你也忑无礼!人家本领高强,且年岁也比你大得多,
只说在此地就困了五百年,五百年前,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如今倒叫人家做
你师弟,也不羞!"
只听湘云道:"不论年纪,只论入门先后。我入门在先,如何不是师姐?"
那妙玉正待开言,只听得悟空道:"悟空被压在此地整整五百年,孤单寂寞,
无人陪伴,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三位神仙似的美貌姑娘为伴,欢喜都来不及,哪
还敢争大争小?这位史姑娘既然要做我师姐,悟空便欢欢喜喜做师弟,本领、
年纪又何必去管它?"
说罢,便恭恭敬敬,朝湘云鞠了个躬,道:"师姐在上,师弟有礼了。"
湘云抿嘴一笑,道:"我是你二师姐,宝钗姐姐是你大师姐,你是小师弟,
以后可不许反悔!"
那悟空一笑,道:"师姐只管放心,师弟无论如何不会反悔。"因又重新与
宝钗见礼,道了一声"大师姐"。
那宝钗只得应了,不知为何,却也羞红了脸。一时偷眼看妙玉、湘云两个,
也都霞飞双颊,满脸绯红。原来三个女子都是初次与青年男子接触,未免心中
惴惴,娇羞不已。况且看那悟空,身长玉立,面如满月,色如春花,鬓如刀裁,
眉如墨画,睛若秋波,盈盈含笑,款款温言,相貌既是极好,脾性也自温和,
如何不心中欢喜?
却说她三人固然是带发修行,那悟空却也是俗家打扮,因看他师傅、师姐,
或清丽冷艳,或端丽丰艳,或俏丽侬艳,各有一种风姿,又皆超凡脱俗,秀逸
明慧,不由得心中称赏不已。盖那悟空虽本性顽劣,却只对男子冷漠无情,见
了女子便斯文有礼,最是怜香惜玉之人,且心性清明,昵而不狎,爱而敬之,
并非那**好色之人,因此一众女子也均对他青眼有加,认他是个知己。
如今师徒四人见过,又相互略述彼此身世来历,言谈之间,更觉亲近。四人
皆心中欢喜,谈谈笑笑,结伴西行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飞花,2002/6/24
第八回 防纠葛师徒改装扮 避耳目悟空得俗名
且说妙玉师徒四人一路西行,彼此说说笑笑,倒也颇不寂寞。不觉出了
天朝国境,那沿途风光便渐渐与中原不同,各地服饰、言语,风土人情,也
皆新奇有趣,那妙玉和宝钗、湘云三个何曾见过这些?只觉得好玩,竟是一
路游山玩水,探风访俗,乐而忘倦。那悟空却是见多识广,便充任导游之职,
领着她们三个四处玩赏,倒也其乐融融。
不觉路途渐渐艰险,那马儿虽驯良,毕竟道路崎岖不平,未免有些颠簸,
三个女子日日行路,自然腰酸背痛,周身不适。本是娇生惯养之人,如何习
惯?幸得那悟空十二分细心体贴,一路上茶饭住宿,无不打点周全妥当,茶
饭虽不免粗糙,尚且清新可口,住处也略嫌简陋,总算幽雅洁净。况且他师
徒四人旅资充足,一个是天朝公主,富甲天下,自然行囊丰富;一个是神通
广大,却也不愁区区几两纹银。且四人彼此情投意合,十分相得,彼此相伴,
一路行来,倒也悠闲快乐。故那妙玉等三人虽有些不适,竟也不曾后悔,那
旅途艰苦竟也勉强忍耐得八九分,悟空见了,倒觉钦佩,便愈加细心照拂,
又一路讲述些人间天上种种奇闻逸事,为她三个解闷,那三人何曾听过这些?
只听得意兴盎然,把那劳累辛苦,竟忘了泰半。
却说他师徒四人同行,一男三女,皆是容貌美丽,装束鲜艳,且资财富
足,难免引人注意。便有那不轨之徒欲来侵犯,那悟空本领高强,自然不放
在眼里,但未免不堪其扰。因使妙玉、宝钗、湘云三个换了缁衣布鞋,那悟
空看时,见她三个虽是一般的粗袍陋带,却也难掩其天生丽质,因又教戴上
帽子,略略遮挡那绝世容光,无双丰仪。再看时,虽依然难掩秀色,也只得
勉强如此。那悟空也换了平民装束,自有一种风神。
四人结束整齐,彼此看时,均觉新鲜别致,十分好玩,本是小孩心性,
便互相嘲笑不已。那妙玉本性孤高,宝钗又不爱多言,头一个湘云最是伶牙
俐齿,便取笑那悟空道:" 师弟,你如今换上粗布衣衫,又依然摆出一幅斯
文模样,倒象个落魄书生,落第秀才!"
悟空因渐渐与她们相熟,也不似先前拘礼,且一路与湘云斗嘴,两个倒
也针锋相对。因笑道:"二师姐,你装扮如此俏皮,倒仿佛落难千金, 人家
看了,怕不以为是我拐带了你逃到此地?"湘云也笑了。
妙玉听了,因说:"悟空,休得如此轻嘴薄舌,甚么秀才、千金, 倒象
是两个私奔出来,倘被人听见,成何体统?"
那湘云听了,不觉把脸羞红,因说道:"师傅如今也会取笑人了,也不知
是哪个带坏的!"说罢,便横了悟空一眼。
那宝钗也不由笑了,因又正色道:"如今我师徒四人既已改了装束,都做
俗家打扮,竟为师弟另取个俗名方好。师傅只唤悟空,路人听了,岂不诧异?"
妙玉见她说得有理,便点头道:"如此也好。倒不知取何名妥当?你们两
个也一同想想。"
那湘云先对悟空道:"听见了,师傅不叫你想,我们想出甚么名儿就是甚
么,可不许你不乐意!"
悟空道:"师傅和二位师姐均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想出的名儿自然是
好的,我如何不乐意?"
三人一笑,便待想一个妥当名字。只见妙玉偏过头去,静静细想;宝钗
却双目低垂,默默冥思;那湘云只支颐托腮,妙目四顾,不时狡黠一笑,只
不知心中想到甚好玩名目。突然,三个一起道:"有了!"彼此相视一笑。宝
钗道:"师傅先说。" 妙玉道:"先听听云儿的,她最刁钻古怪。" 湘云道:
"我数一二三,大家一齐说出来如何?"悟空道:"这个好玩。"
于是数了一二三,只听得三人异口同声,一齐道:"宝玉!"言毕,竟不
料如此心有灵犀,倒愣了一愣。那悟空听得"宝玉"二字,不由心中一动,只
觉似曾相识。妙玉等三人也觉得在哪里听过一般,一时都有些恍惚。
一时回过神来,便将那悟空改名为宝玉,便于路上称呼。 那宝钗又道:
"既改了俗名,倒不好师徒相称了。如今也换个名目才是。"
那妙玉不知为何,先点头同意,道:"正应如此。我早有此念。如今便
不要师徒相称,彼此叫名字罢了。"
宝玉道:"如此,只怕对师傅不敬。"
湘云道:"早先我们在栊翠庵中也是姐妹相称,当着人才叫师傅,倒也
没什么不敬的。只是我好不容易做了师姐,如今又不让叫, 岂不是空欢喜
了一场?"
那三人不由得笑了,宝玉因说道:"只是众人之前改了称呼,若只咱们
几个,我便依然叫你师姐,如何?"
那湘云听了,只得勉强点了点头。当下四人计议已定, 便骑上马匹,
一同前行。那宝玉亦市集上购得一匹良马,因四人四骑,望西而去。欲知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叹痴情佛祖定巧计 差毫厘宝盒误机缘
如今且不说那师徒四人一路西行情状,只说那观音回到西天,见了如
来,汇报了此次下凡经历,自以为此行功德圆满,劳苦功高,定能得佛祖
夸赞。不料那如来听了,大惊道:"你为何选了那妙玉为取经人? 我当初
如何嘱咐你来?"
观音道:"师尊嘱咐,弟子牢记在心。弟子下界之后,谨尊法旨, 先
放出话去,谓要觅得一个有缘人前往西天求取真经,便等候那紫霞到来,
好遵照师尊嘱咐,把那袈裟、锡杖授与她,奈何苦苦等候,看看过了师尊
所说她必到之日期已两月有奇,难免心中不安。因暗运天眼,只要看那紫
霞所在,竟不在天地轮回之中。弟子心中迷惑,只怕她已遭不测。恰好那
公主上台参选,又深孚众望,待要拒绝,一来不好得罪皇家,二来,她师
徒三个确有慧根,尤其那妙玉之徒薛宝钗,竟认得弟子真身,端庄稳重,
悟性过人,弟子尚且如此,师傅必更高超,堪任取经之职。且那紫霞又无
音信,弟子没奈何,只得允了她。据弟子素日看来,这紫霞仙子虽然聪慧
过人,似乎尘缘未了,孽根深种,虽在佛门中,终究与佛门无甚缘份,不
知师尊如何对她如此看重?"
佛祖跌足道:"你此番误我大事也!你可知, 我为何特意将月光宝盒
交于她,又暗使她下凡,与那孙悟空结伴西行?"
观音惴惴道:"弟子不知,望师尊明示。"
如来道:"那《石头记》你可曾看了?"
观音道:"师尊大作,弟子当然用心拜读,从头到尾看过一遍。"
如来叹道:"你可知那紫霞是何人?她便是那绛珠仙草,而那孙悟空,
恰恰正是那书中顽石所化!当日那石猴出世之时,我赶了过去,待要阻拦,
因忙于抄书,被他逃过一劫,却见到旁边有此仙草,因拿回来做了灯芯。
后来细看那《石头记》,方知个中原由,深为叹息。因特意安排这一段因
缘,叫他两个得以凡间重相聚首,结伴西行取经,一来了结情缘,二来共
修正果,彻底化解几世纠葛。如今阴差阳错,一片苦心竟全然落空,这却
如何是好?"
观音方恍然大悟,惶恐道:"弟子愚钝,竟不曾知晓此中原由,有负师
尊重托,罪莫大焉!"
如来叹息一声,道:"不知者不罪,却也怪不得你。看来,这也是他二
人命中劫数,再躲不过的。如今也只好如此了。"
观音道:"只不知紫霞仙子为何踪迹全无?"
如来道:"此事倒颇奇怪。待我算算。"因端坐莲台,闭目凝思了一回,
半晌,睁眼道:"原来如此!却真是她命中该有此难了!"
观音道:"师尊果然神机妙算,一切过去未来之事均难逃法眼。弟子愿
闻其详。"
如来叹道:"只因上回改那月光宝盒口诀之时,将原来镌在宝盒上之口
诀抹了,另镌了五字,不意竟稍稍改了那宝盒之分量,致有此偏差。 上回
我用宝盒去大荒山收那石猴,因时空变化不大,误差甚小,竟不曾发觉。
如今这紫霞欲到五百年之后,五十万里之外,误差便大了。"
观音道:"原来却是如此。只不知那偏差究竟有多大?"
佛祖道:"约莫是五百分之一,如今正好误了一年,差了一千里。"
观音叹道:"这真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佛祖不答,低头掐算片刻,稍稍展颜道:"还好,他二人虽错过此良机,
倒成就了另一段机缘。你我只需拭目以待,静观其变即可。"
观音笑道:"如此甚好。另外,弟子此次下凡,顺便将那《石头记》初版
版税收了来,请佛祖查收。"说着,命善财童子捧上前来。
佛祖看时,却是整整一百两纹银,心中虽然高兴,但因紫霞之事, 终有
不悦,只淡淡道:"甚好。你辛苦了,回去歇着罢。"
观音只得告退,心中非常不快。因想道,自己此番下凡,劳心劳力,好一
番辛苦,便没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却一句好话也不曾听得,都只为那紫霞一事
稍有差池,惹得佛祖生气。因此便悻悻地,竟不觉迁怒于那紫霞。后来紫霞与
悟空诸事不谐,也是观音此念之故。此是后话不提。
第十回 闻噩耗紫霞迷本性 感恩情姐妹矢相随
自第四回到如今,说书的一直把个紫霞抛在脑后,且罗罗嗦嗦说些鸡毛蒜皮,
闲言碎语,料来列位看官必定心中不满,若不是隔得远,只怕那西红柿、臭鸡蛋
之类早扔了过来,说书的脑门之上早着了不知几十下,肿起大包若干了。
如今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原来只因那宝盒分量改了些许,致使有了五百分
之一的误差,那紫霞落地之日便差了一年之久、一千里之远。却说她无心中念了
口诀,只觉得周身被一片光芒笼罩住,身不由己,飘飘荡荡而去。也不知过了几
时,终于双脚落到地上,那光芒渐渐散去,因定下神来,收好宝盒,四面一看,
却是好大一座青山,山上怪石嶙峋,花草郁郁,竟别有一番意境。她只道是这便
是五指山,因四下找那石猴,只不见踪影。
紫霞心中奇怪,便想找个樵夫农妇问个究竟,不料山前山后找了一通,一个
人影也无。不免非常沮丧,在林中找了块干净石头,坐着发呆。只得听扑棱扑棱
之声不绝,原来她具有希世容貌,绝尘风流,那一众飞鸟俱悄悄飞来窥视,也有
百灵,也有黄莺,也有喜鹊,也有杜鹃,各各不一。那紫霞只顾想她心事,也未
察觉。突然头顶一声凶恶鸟鸣,一只鹞鹰俯冲下来,就要抓个鸟儿当午饭。众鸟
惊飞,乱做一团。紫霞方惊醒,抬头看时,那鹞鹰已抓住一只杜鹃,那杜鹃在厉
爪中挣扎哀鸣,哪里管用?紫霞见它可怜,又恼那鹞鹰凶恶,便拣了块石子扔去,
正中鹞鹰之眼。那鹞鹰大叫一声,仓皇而逃,把那杜鹃扔下地来。紫霞忙上前接
住,细看时,只见它通身紫色,小巧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正凝视着自己,
眼神中既有感激之情,又似有哀恳之意。不觉心中一动,分外怜惜,又看时,见
它左翅伤了些许,便将它安全处放着,自己去找草药给它疗伤。
一时找了回来,却不见那杜鹃,倒有一个紫衣少女坐在当地, 左臂上有些血
迹。紫霞未免吃了一惊,那少女见了她,便站起身子,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谢
仙子相救。"原来她便是那杜鹃所化。紫霞在西天之时,倒也见过不少花妖鸟精,
当下也见怪不怪,回礼道:"举手之劳,何足谢哉?你左臂有伤,赶紧找处岩石坐
下,我来替你裹上。"那少女便坐了,紫霞过去,将她伤处衣袖撕了一块下来,把
草药敷在伤口之上,便用那布条裹住,扎了个清清爽爽的十字结。
一时结扎妥当,因细看那少女,只见她婀娜绰约,眉目秀丽,声音清脆,吐属
文雅,十分令人怜爱。便问道:"你是何人?此是何处?此山是何山?"
只听得那少女答道:"仙子见问,小女子自当如实相告。此山唤做玉屏山, 因年
深月久,山中鸟兽多已成精,因此并无人居住。我本是一只小小杜鹃,因修炼了些年
头,得了人形。今日因听妹妹说,有个绝世丽人在此处,因化了原身,同众姐妹来看,
不料被那鹞鹰所获,险些丧命,幸得仙子相救,愿结草衔环以报。"
紫霞听得不是五指山,怅然若失,后面的话却一个字也未听见。因问:"你可知
此处离那五指山有多远?"
少女道:"五指山?不曾听过。可叫我妹子来问,她常年四处游玩,见多识广。"
便以右手拢在唇边,发出一声清啸。片刻之后,只见一只雪白大雁飞至,亦落地化为
一妙龄少女,白衣如雪,先对紫霞福一福道:"多谢仙子救我姐姐。"便过去拉住那紫
衣少女,急切问道:"姐姐,如何?可被那万恶的鹞子伤了?"紫衣少女含笑道:"还好,
只略略伤了左臂,已蒙仙子裹好,不妨事的。仙子欲打听五指山在何处,你可知道?"
白衣少女道:"五指山?可是压着石猴的那座?"紫霞听了,又惊又喜,忙点头道:"正
是,正是。不知在何处?离此处多远?"白衣少女道:"我记得有一回跟祖父飞到东边去
玩,在一座山下见到一个石猴压在那里。祖父年高广闻,因道,那便是当年大闹天宫之
齐天大圣,叫甚么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压在此处的。那山便是佛祖手掌所化,称做五指
山。记得我和祖父从此处出发,飞了半年多方到那里,如此算来,那五指山大约在此处
以东一千里处。"
紫霞听了,跌足道:"这宝盒如何偏差如许之大!误了我的事了!"
只听那白衣少女笑道:"依我叔父所说,那猴子需压在山下五百年,如今算算已经快
五百零一年了,想来他早已被放出山底。不知仙子可是要去寻他?"
紫霞听得自己晚到了一年,那石猴已被放出,如今也不知在何处,便去了那五指山也
没用,天地之下,当往何处去找他?一时万念俱灰,一阵眩晕,本来娇怯不胜,便摇摇欲
坠。两位女子慌忙扶住,让她在石上坐了,道:"仙子莫要心急,慢慢设法找寻便是, 保
重身体要紧。"
紫霞在石上也不知坐了几时,只痴痴地,一语不发。心中伤痛,眼中酸涩,六神无主,
彷徨无计。两人也不敢惊动,看看天色将黑,恐怕有猛兽来袭,因一边一个扶了起来,先
送到姐妹两个所居山洞之中。
原来这山洞唤做盘丝洞,倒也宽敞洁净,内中一切常用之物皆备,陈设也颇不俗。两
个先扶那紫霞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紫衣少女自去换上齐整衣衫,白衣少女却去准备餐饭,
一时收拾好一桌新鲜素食,铺开桌子,来唤那紫霞去用餐。紫霞只痴痴呆呆,拿着碗筷发
怔,一口也不曾吃得。姐妹俩无奈,只得服饰她舆洗了,宽衣睡下。
姐妹两个在灯下议论,因说那石猴不知是仙子何人,她竟关切若此。因见她姿容绝世,
心地慈善,又是世间第一个至情至性之人,她俩个也是性情中人,心中难免既是怜惜,又
是感爱,深为叹息了一回。
那紫衣少女便道:"我的性命是她所救,自当涌泉以报万一。等她明日醒来,我便拜她
为师,终身随侍左右。料来她必定要出发去找那石猴,我便陪她前去。 妹妹便带着诸姐妹
在此山中好生度日,善自珍重为是。"
白衣少女扑哧一笑,道:"姐姐,你我这些年来一直相依为命,不曾分离,如今她救了
你,便也是我的大恩人。且我心中也对她又怜又敬又爱,姐姐欲拜她为师, 我便也一同入
她门下,咱们三个一处去找那石猴,岂不更好?"
紫衣少女听了,非常欢喜,道:"如此最好不过了。仙子睡着了,且莫吵她,等明日再
说。"当下两个计议已定,正待歇息,忽听得那紫霞梦中唤出声来。只不知她唤的是甚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玄机莫测佛祖托梦 因缘巧合宝黛重逢
上回说到紫霞于盘丝洞中安睡,忽于梦中唤出声来,仔细听去,却是"宝玉"二
字。字字辛酸,声声凄苦,令人闻之心碎神伤。梦魂辗转,哀怨缠绵,直达天灵,
乃至一路过往神仙无不心有戚戚焉。一时惊动了西天佛祖,算得她已到凡尘,却因
宝盒之误,错失机缘,以致心神痴怔,迷了本性,十分不忍,便托了一梦,对她说
道:"何必如此伤心,这却也是你两个命中劫数,奈何不得的。如今你且不必担忧,
只在此地安心等候,不日即可与那宝玉相见。"
次日紫霞醒来,梦中情形历历在目,佛祖叮咛言犹在耳,因神智清明,这才明
白自己偷了宝盒、私自下凡,本是佛祖暗中有意作成,遂感激不已。如今既嘱咐她
在此地安心等候,岂可不遵。
那姐妹俩见她醒来,且神志明白如初,十分高兴,便提起拜师之话。那紫霞十
分不肯,奈何二人坚请,推脱不得,且与她俩甚为投缘,只得点头应允了。因给她
两个取名,一个便叫了紫鹃,一个便唤了雪雁,师徒彼此见过,这寂寞红尘之中从
此有了良伴,倒也颇觉欢喜。又想,如今既有师徒之份,自当把自己身份如实相告,
但紫霞仙子之名本是佛祖所赐,如今自己携宝私逃,深负师恩,怎有颜面重提旧号?
而那绛珠仙子之名亦是警幻所拟,自己已堕凡尘,不复是幻境中人,也不好再提。
正犹豫间,那《石头记》前八十回中情事蓦地翻上心头,不由幽幽叹息一声,对她
两个道:"为师之名,唤做黛玉,如今咱们既然师徒相称,自然也不便相瞒。 你两
个记在心中即可,不可四处张扬。" 言毕,忍不住黯然神伤。紫鹃、雪雁听了,恭
恭敬敬道:"徒弟知道了。"因见黛玉伤心,也不好劝解,只得细心服侍,日日陪伴
左右。黛玉得了她姐妹两个为伴,彼此都是聪明剔透、花样肌肤、雪样肚肠之人,
且年纪相若,脾性相投,倒也相处甚洽,一处在这玉屏山中、盘丝洞内静静度日不
提。
却说妙玉师徒四个,一路西行,渐渐路途荒凉险恶,妖魔出没。且人迹稀少,
客栈、饭店更是罕见,只得忍饥挨恶,餐风露宿,辛苦难言。宝玉自然不怕,只苦
了三个女子。湘云还好,本自英豪阔爽,且身子较为结实,倒还不十分介意。宝钗
本生得沉静端庄,底子也还不错,也无怨言。头一个妙玉却是金枝玉叶,自小一点
委屈不曾受过的,又爱洁成癖,娇弱不胜,如何耐得?然而竟不反悔,只因自有一
段心事,如今却也难以尽述,只看她外面形容。
原来她师徒四人西行取经之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四海皆知,那些妖魔鬼怪
个个晓得,又传言道,若能得妙玉为妻,便可长生不老。那些妖精如何不心动?因
此一路上不断有种种大灾小难,幸亏宝玉本领高强,神通广大,且一双眼睛微尘不
染,任妖魔如何变化,皆可一眼看出,因此倒也有惊无险。妙玉、宝钗、湘云三个
自然对他又是感激,又是钦佩,湘云更是缠着要他传授一二伏妖降魔的诀窍。宝玉
被她缠得无法,只得捡那简单易学的小把戏、小法术略略教了她几手,把个湘云喜
得无可如何,一路勤炼不提。
师徒虽然融洽,只一宗事情不大相合:原来那妙玉本性孤高,目下无尘,且爱
洁成癖,竟容不得那些凶恶污秽之物侵犯。那些妖魔大多欲掳她为妻,言语中自然
多有亵渎,行动也常常侮慢,那妙玉哪里忍得?因命宝玉将其全部剿灭,无奈宝玉
最是心软之人,而那些妖魔多半有妻有女,有姊有妹,那些女子出来苦苦哀求,宝
玉原最见不得女子哭泣,那一个"不"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因此便将那些来犯的妖
精饶过了。那妙玉见了,一则恼他违抗师命,二来,见他对那些女妖如此多情,心
中未免不受用。两个为此事常有不和,幸亏那宝玉低声下气,多方赔罪,又有宝钗、
湘云两个从中劝解,那妙玉也撕不下脸面,便勉强放过了。这情形也非止一日。
师徒几个只管一路行去,不觉春去秋来,寒暑转换,看看出发已近一年。这日,
行到一座大山之前,奇花怪石,珍禽异兽,颇为罕异。那风光也自秀美,妙玉见了,
倒非常欢喜,一时饥饿,便与宝钗、湘云拣个干净之处坐了,却教宝玉拿了那紫金
钵盂去附近找户人家化斋。宝玉便命当日轮值之功曹、揭谛等小神暗中保护,自己
拿着钵盂动身去化斋不提。
时值深秋,宝玉一路行来,只见众芳摇落,落红满径,心中十分感慨。又见一
大片枫林,叶叶红似火焰,树树灿若云霞,将一片肃杀秋景,掩映得分外惨烈。宝
玉贪看景色,不觉走到枫林深处,一路并无人烟。因想起 "晓来谁染霜林醉,点点
尽是离人泪"之句,不由怅然若失。只见面前有个山坡,旁边一条小溪淙淙流过,
水面上落花点点,随水而去,也不知流向何处?因顺着那溪流转过山坡,只见地上
厚厚一层都是落花,缤纷艳丽,残香袅袅,仿佛未凋之时。宝玉不忍践踏,只低头
择那花少处行来,突然眼前一亮,只见一个娉婷女子,肩荷花锄,手提花囊,正从
那边若柳扶风一般慢慢走来。宝玉见了,顿时心神恍惚,大吃一惊,心道:" 这人
定是在哪里见过,竟如此眼熟!"那女子不期有人,亦吃了一惊,一双含愁带怨、
清如秋水的眸子定定落在眼前少年身上,顿时只觉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万物皆化
为虚无,只有那人静静立在眼前,仿佛已守侯生生世世。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
是何年?心心念念,只在眼前之人。一时意动神驰,动弹不得,心道:" 是他!是
他!" 两个呆呆立在那里,相对无语,恍如隔世。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二回 枫叶林内宝黛叙旧 盘丝洞中佳客盈门
却说宝玉黛玉二人终究前缘未了,虽隔了许多时空,历经种种挫折,终于
在此地重逢,一时只管相对无语而立,彼此相看,恍如隔世。那宝玉是茫然不
知前事,黛玉却心中分明,待要开口,那万语千言竟一个字说不出来,只说得
一句:"宝玉,你可来了!"便不禁潸然泪下。宝玉心中恍恍惚惚,不觉应道:
"妹妹,莫哭,原是我来迟了!"黛玉听了,那眼泪更如断线珠子一般,只管顺
着双颊往下流,扑簌簌落在身上所穿的一件月白衫子上,把那衫子竟打湿了一
大块。
宝玉见了,也不知为何,一时情急,便抬起手去欲替她拭泪,刚刚要碰到
她脸颊,猛然惊醒,对方原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怎可唐突佳人?忙把手收
回来,定一定神,道:"这位姑娘,我看你十分眼熟,只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既知道我的名字,莫非我们原来相识?"
黛玉见问,便知他已经把前尘往事都忘却了,不觉心中伤痛,含泪答道:
"原来你不认得我了。"幽幽长叹一声。那宝玉听了,只觉就连这一叹也异常熟
悉,仿佛前生前世无数次听过这一叹似的,偏偏无论如何也回想不起来,一时
呆在当地,只管痴痴回想,哪里想得起来?
黛玉见他痴痴呆呆,因怕他迷了心神,也不敢多提往事,心道,他虽忘了
前情,只要我能常常陪伴在他身旁,日子久了,自然会回想起来。至不济时,
便将那《石头记》与他看,必能将他唤醒。如今已彼此相见,倒不着急。因收
了眼泪,道:"宝玉,你今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
宝玉被她这一问,一时语塞,只觉无以作答,盖自己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却是自己也不曾知道的,便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自己究竟不曾细想明白,
更无法确切知晓。原来这一问,却是古今一般同,无几个人答得上来的。便问
那观音、如来,也未必能答,何况一宝玉?若是有人如此问列位看官,不知诸
位又答得上来否?
宝玉迟疑了一回,方答道:"我也不知自己从何处来, 如今却是同我师傅
一同去西天取经的。"
黛玉道:"你师傅?你何时拜了师傅?他是甚么人?"
宝玉也不知为何,凡她一问,便如实回答,心中只觉得她似乎原是自己极
亲密极可信任的一个知己,然而仔细回想,彼此却并未曾谋面,不免非常疑惑。
因把自己一段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她,自己如何出世,如何修炼,如何得道,
如何惹祸,如何受罚,如何拜师,如何西行,一一说与她听。黛玉听了,一时
怜惜,一时好笑,一时担忧,一时感叹,宝玉见她如此关切,更觉亲切非常,
心中熨帖。一时讲完,黛玉方欲开言,突然听得有人说道:" 师弟,你怎么去
了半天?我们都快饿死了!"
两人吓了一跳,只见树后转出一个人来,却是湘云。原来她师徒三人久候
宝玉不至,放心不下,便叫她来找。湘云见了黛玉,又惊又喜,道:"宝玉,
这一位姐姐却是谁?世上居然有如此人物!我竟不曾见过!莫非你两个是旧识?"
黛玉见她如此爽快天真,心中便有好感,待回答时,只听得宝玉先说道:
"二师姐,休要乱讲,我与这位姑娘素昧平生,连她姓名也不知,怎是旧识?"
黛玉听了,心中黯然,却也无法明言,只得低了头,把那花锄、花囊取下
来,便待收拾那些落花。湘云见了,雀跃道:"姐姐莫非是要葬花?我来帮忙!"
便撸袖整衣,要来一同收拾。黛玉不由一笑,那好感又加了几分,因道:"你年
纪这么小,怎会是他师姐?"
湘云得意道:"我年岁虽比他小,入门却在他之先,他敢不服?"一时想起
妙玉嘱咐,因道:"师弟,教你来化斋,你倒好,只管在这里同人家姑娘说话
我和师傅、师姐都要饿死了!"
宝玉不觉"哎呀"一声,这才想起化斋之事,方才见了黛玉,竟把这事全抛
在脑后了,听湘云如此说,不觉脸上一红。看那黛玉,却连腮带耳的一同红了,
娇羞万状。宝玉见了,只觉得这羞态也甚熟悉,一种娇怯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那湘云只一句话,把两人都说得脸红了,自己还不觉得,只管喊饿。黛玉
便道:"两位不妨一同到我所住之处用点斋饭,就在此处不远的。"湘云也不推
辞,只道:"你家就住附近?好啊!师弟,咱们便去这位姐姐家化点斋饭吧!
我却忘了问了,姐姐叫什么名字?我姓史,叫史湘云。姐姐叫什么?"
宝玉听她如此卤莽,待要阻拦,那黛玉已静静答道:"小女子叫黛玉。"因
看见一旁之枫林,临时编了一个姓道:"我姓林。"一面看那宝玉,只见他果然
怔怔地,呆了一呆。只听得湘云笑道:"林黛玉?果然好名字!姐姐字什么?"
她这一问本是调皮,因女子一般很少有字,只是问着玩的。黛玉倒不料还有此
问,只得摇头道:"无字。"宝玉听了,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既如此,
我送林姑娘一字如何?"语毕方觉冒撞,不由尴尬不已。 那湘云总不曾领会这
些,只叫好道:"好啊,说来听听?若不好,便罚你把这里的落花都扫干净!"
宝玉因看那黛玉,只见她微微低头,似无责怪之意,便大着胆子道:"莫若'颦
颦'二字为佳。曾听古人云'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 这位姑娘唤做黛
玉,且眉尖若蹙,以此为字岂不正好?"湘云听了,拍手道:"不错,不错!"
黛玉见他居然仍送她与《石头记》中一模一样的字,心中又是欢喜,又是
难过,欢喜的是他对往事依然留有些微印象,难过的是他呼自己为"林姑娘",
生疏别扭,颇觉刺耳。
宝玉、湘云两个便随着黛玉到了那盘丝洞,宝玉在门口等着,湘云随黛玉
进去,一时又出来,叫宝玉道:"师弟,你怎么不进来?"宝玉道:"佳人住处,
怎好唐突?"湘云道:"怕甚么!这位林姐姐又不是外人,你就别假醋酸文的了!"
黛玉便道:"公子但进无妨。"
一时紫鹃、雪雁两个迎出来,见来了两个生人,倒颇诧异。因看那黛玉神
色,若嗔若羞,似喜还愁,心中便明白这少年便是师傅所候之人了,忙让他两
个进去。黛玉少不得引见道:"这是小徒。"湘云见了,更是欢喜,拉着她们细
细看了一回,赞叹不绝,道:"果然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傅是飘然出世, 徒
弟也如此美丽,待我叫宝钗姐姐和妙玉姐姐来看!"也不由分说,便出了洞子,
一径找那两人去了。
这里黛玉听得宝钗、妙玉之名,心中一凛,方知她两人便是宝玉的师傅、
大师姐。那妙玉是头一个性情古怪的,宝钗又心机深沉,都不是好相与的,一
时倒颇犯难。紫鹃、雪雁见宝玉人物出众,斯文有礼,自为黛玉欢喜,因对她
挤挤眼,别有深意的一笑,倒把个黛玉羞了个满脸通红,斥道:"有客人来了,
只管看着,也不去准备茶水、果品待客!"姐妹两个相视一笑,方去了。
这里只剩下宝玉、黛玉两个,那宝玉倒觉不好意思,远远在那头坐着,待
要问她,又不知从何问起。黛玉亦只管低头坐着,心里寻思道:" 他既要保护
他师傅去西天取经,我只得随他们一同去了。料来湘云自是愿意,只不知那妙
玉、宝钗如何?多半不愿意罢。" 正寻思,紫鹃、雪雁两个已经摆了满满一桌
子果品,又沏上茶来,见他俩远远的坐着,也不叙谈,不免心中诧异,也不便
说什么的,自去准备斋饭不提。
不多时,只听得湘云的声音在洞外道:" 师傅,师姐,你们看了就知道我
说的不错了,她们师徒三个确实是世上少有的美人!" 洞中几个人听了,不由
一笑。宝玉道:"我二师姐向来是这样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那湘云偏偏
在外面听见了,一头闯进来,便道:"师弟,你又在背后嚼说我了!"宝玉连道
"不敢,不敢",那妙玉和宝钗跟在后面进来,见此情形,也不由得笑了。
一时众人彼此相见,一座冷冷清清的千年洞穴中顿时笑语不断,热闹非常。
妙玉、宝钗两个见了黛玉师徒三人,果然容貌无双,举止飘逸,十分惊异。又
彼此都觉得似曾相识,却也不知其所以然,也未曾细想。大家坐了,紫鹃、雪
雁奉上茶来,也便坐在下首相陪。湘云却道:" 饿都饿死了,还喝甚么劳什子
的茶?越发把胃洗空了!倒是有甚么果子、斋饭,拿来我吃一点如何?"说完
了,自己也不好意思,先做了个鬼脸。妙玉斥道:"云儿,在人家家里做客,
半点客人样子都没有!老实一点罢!"话音刚落,自己肚子里也"咕咕"一声,
众人听见了,皆忍不住笑了。妙玉自己也红着脸笑了,只有湘云不敢笑,强撑
着,十分辛苦。
黛玉等便招待她师徒四人吃了一顿丰盛的斋饭,四人近日都是从普通农户
家中化得一点粗茶淡饭果腹而已,何曾吃过如此精心烹制的饭菜?只觉得分外
香甜,不由得吃了个心满意足。一时用餐完毕,紫鹃、雪雁两个收拾了桌子,
摆上一桌果品,另沏上饭后茶来,七个人坐下闲谈。也不知谈些甚么?且听下
回分解。
<未完待续>
飞花,2002/6/28
第十三回 情深缘浅终难同路 梦绕魂牵只是无言
却说妙玉师徒四人便在这盘丝洞中美餐一顿,因与黛玉等坐下闲谈。这
一个湘云素喜欢高谈阔论,那一个雪雁却也颇伶牙俐齿,两个言来语去,倒
也热闹。那一个宝玉只远远坐在一旁,含笑不语,一时又偷眼看看黛玉,心
中翻腾不已,也不知是何缘故。妙玉向来不大理人,宝钗又是个寡言少语的,
那黛玉虽有意欲跟她两个多说两句,探她口风,奈何心中犹自一团乱麻也似,
竟不知从何说起。又暗暗看那宝玉,见他一般痴痴呆呆,只管发愣,心中自
是叹息不已。不料宝玉也在看她,两个正好撞上,对视片刻,一个心如鹿撞,
一个面热心跳,不约而同转过头去。偏偏那妙玉却看见了,未免心中诧异,
且不知为何,颇觉酸涩。宝钗原是个有心的,自然也都看在眼里,心中暗道,
宝玉虽然向来多情,却从来不见如此失魂落魄的,莫非竟对那黛玉一见钟情?
一时也是心中又酸又苦,不知是何滋味。
看看天色将晚,黛玉便挽留她们住一宿,明日再走。妙玉本待推辞,转
念又想,这附近荒无人烟,也无处借宿,若不在此过夜,便只好露宿山中了,
且欲细看那宝玉与黛玉究竟是何情状,因此竟答应了。湘云自然欢喜,宝玉
也非常乐意。宝钗暗揣师傅心思,竟猜了个八九分,也不好说什么。
紫鹃、雪雁两个便另行收拾了两处干净地方,将她师徒安顿下来。一时
回到房中,只见黛玉犹自坐在那里发呆,因上前道:" 师傅,好早晚了,还
不歇息?"谁知那黛玉总未听见,紫鹃见了,和雪雁两个一笑,轻轻推她道:
"师傅!"黛玉猛然一惊,见是她两个,半是羞涩,半是烦恼,一时也不知说
甚么好。待要不告诉她们,一来有负师徒之情,二来,也没个人可商量的,
实在彷徨。犹豫了一回,还是把自己一番心事略略说了一遍。那两个听了,
岂有不叹息的。黛玉说到伤心处,忍不住红了眼圈,背过身子,嗓子里已带
着呜咽。紫鹃自己也流下泪来,因递了个手绢子过去。雪雁也自难过,却强
颜欢笑道:" 如今好了,到底你两个见着了。师傅为何不把这些事情告诉那
宝玉呢?"
黛玉也不好解释,只摇了摇头。紫鹃却知道她心意,因道:" 妹妹,你
还小,哪里知道?那宝玉既把前事都忘了,纵告诉他也没趣儿,除非他自己
想起来才好。如今须得想个法子,看能否唤醒他。"
雪雁道:"原来如此。不过我看那宝玉神情,似乎隐隐约约记得一点,
也未尝全部忘却。或能唤醒他也不一定的。"
黛玉因道:"虽如此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明日他便要随他师傅去,
这一宗却是无可奈何,待不教他去是万万不能。若待他取经回来,也不知要
等到何年何月?况且那西天路远,险恶非常,他师傅、师姐又俱是凡人,他
纵然神通广大,也未必保护得周全。到不到得西天,取不取得真经,也都是
未知之数。"
紫鹃道:"我们几个倒有些小小法力,倘有甚么事情也可帮得一二, 不
如便同她们结伴西行,一来可以助上一臂之力,二来,师傅也得以与那宝玉
多亲近亲近,或能唤醒他也未可知。"
黛玉见紫鹃之言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去,方知道她竟是个知己,感念不
已。因道:"话虽如此说,只怕人家不愿意。"
雪雁道:" 我看宝玉、湘云两个定然喜欢,宝钗也还可亲,只是那做师
傅的似乎不大随和。"
紫鹃点头道:" 那妙玉虽嘴上不说甚么,我看她脸色似乎颇不悦。那宝
钗只不动声色,眼神却老在师傅和宝玉两个身上打转,最是个心计深沉的,
只怕比那妙玉还要难打发。"
雪雁道:"且先别管这些,明日便想个说法,问那妙玉,可否结伴西行。
她若肯了固然好,纵然不肯,那路又不是她家的,她去得,咱们便去不得?"
黛玉道:"人家若是不愿,咱们死赖着,好意思?不过,惶论她答应不
答应,问一声也好。或许那湘云、宝玉两个先就同意了, 她纵然心里不愿
意,也不好说出来,勉强应允了也不一定的。"
三个只管商量,不觉夜色已深,因一处歇下了。 黛玉却哪里睡得着?
只躺在那里,两个眼睛睁着,心里也不知想些甚么,愁肠百结,千回万转,
辗转难眠。那边宝玉独处一室,却也是了无睡意,心心念念只想着枫叶林
中一晤,因回想那黛玉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抬足,容貌神情,甚至流泪
叹息之态,无一不是似曾相识,偏偏确实是头一回见面,奇怪不已。因道,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缘分?一时心中又喜又悲,乱做一团。又想,明日便
要随师傅西行,这黛玉不知何时再得一见?那西天路上妖魔麇集,只怕自
己稍有闪失,或许这一别便是永诀,只怕便缘尽于斯。思前想后,五内如
焚,如何睡得着?一个在彼处辗转反侧,一个在此处默默思量,人居两处,
情发一心,正如易安词中所说,"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真真叫人慨叹不已。
两个一夜未眠,因看那天色渐渐亮了,自起来梳洗。众人也都起来,
用了早膳,那妙玉先道:"打搅了。我们也该动身了,这便告辞。"一边却
偷偷看那宝玉,果见他神色憔悴,心神不定,看着那黛玉欲言又止,大有
深意。妙玉只觉心里噎着甚么东西似的,堵得慌。
紫鹃便笑道:" 我师傅曾在佛前发愿,我佛慈悲,竟应准了,如今正
好要去西天还愿。不如彼此结伴同行,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一路上说说
笑笑,岂不更热闹?"
那湘云听了,果然喜形于色,便待叫好,却被那宝钗使劲看了一眼,
心中纳罕,也不敢多说。宝玉闻得此言,自然狂喜不禁。那妙玉见他喜上
眉梢,越发不受用,因冷冷道:"我师徒四人原是奉了观音菩萨之命, 西
行取经的,怎好与闲杂人等同行?只怕菩萨怪我们心不诚,取不来真经,
到时如何见天下百姓,又如何跟皇兄交差?"
雪雁见她果然拒绝,且称自己为"闲杂人等",不免心中有气。正待开
言,那宝钗笑道:"我师傅也是一番好意。那西行路上,群妖出没, 那些
大小妖怪皆凶残无耻,只要害我师徒四人性命,幸亏师弟本领高强,尚能
勉强抵挡一二。如今你们三个都是娇弱女子,只怕被我们连累了,怎过意
得去?"
雪雁听她说得合情合理,一时倒不好反驳,待要说自己本是妖怪,有
些法力,她却已将一众妖怪都说成"凶残无耻"之徒,竟不好开口。正踌躇
间,只听得黛玉说道:"既如此,那便不连累你们了。"
湘云听了,待要开口,见师傅面色不好,师姐又如此说了,只得罢了,
心中暗暗惋惜。那宝玉却是心中有鬼,待要说话,竟说不出口的,也便垂
首无语。
那黛玉见他只低头无语,也不曾发一言相助,不由有些气愤,因道:
"几位走好,不送了。"妙玉几个见她下了逐客令,自不便多留,便收拾了
行李,牵上马匹,告辞而去。湘云犹自恋恋不舍,屡屡回头,那宝玉却是
低着头,一径随妙玉去了。黛玉见他绝情如此,忍不住心碎神伤,潸然泪
下。紫鹃、雪雁见她落泪,也各自难受,亦不知如何劝解,只得陪着伤心
了一场。
那黛玉哭了一会,因拭泪道:"事已至此,也没别的法子可想,只得
如此这般,试上一试了。"不知她说的是什么计策?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四回 和血泪颦儿默书稿 奉师命宝玉遇花仙
却说黛玉见宝玉绝情而去,悲恸不已,不由得哭了一场。思前想后,没别
的法子,只好设法把那《石头记》给他看,料来定能令他记起前尘往事。原来
那书虽已问世发行,却只在都中繁华之地流传,此地已出天朝国境,且荒无人
烟,断不会有。若去长安城买一本回来,一来路途遥远,二来,似乎有些隔阂,
倒不如亲手书写一遍的好。那黛玉曾在西天佛祖处看过一遍的,她本聪慧异常,
有过目不忘之能,况且那前八十回所述之事乃是她亲身经历,刻骨铭心的,记
忆尤为深刻,因此便欲在这盘丝洞中凭着记忆将那《石头记》前八十回从头到
尾默写出来。虽说她有过人之才,毕竟是一件劳心费力之事,兼本性娇怯不胜
的,如今竟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写到那伤心之处,未免心中伤感,泪如雨
下,那书页之上竟是泪痕斑斑。如此算来,一日也只堪堪写得一回,真乃" 字
字血泪"了。紫鹃、雪雁两个见她操劳如此,又替她不得的, 只得端茶送水,
殷勤服侍不提。
那宝玉却并非绝情,正因用情太深,竟默默无语而去,真是"情到浓时还转
薄,爱臻极处反无言"了。这日随妙玉去了之后,一路上郁郁不乐,妙玉、宝钗
两个深知原委,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心中酸楚。那湘云却一片天真烂漫, 哪里
知道他三人心事?只抱怨大家不理她。宝玉见她烦恼,也勉强与她谈笑一会子,
奈何总是提不起兴致,那湘云便悻悻的,自去勤练宝玉所授"筋斗云" 不提。原
来那"筋斗云"本是驭云飞行之术,因宝玉原是猴子所化,本性爱翻筋斗, 便略
略改动一二,称做筋斗云。那湘云却也是活泼好动的,且身手伶俐, 这翻筋斗
之法恰对了她的胃口,故天天练习,倒也小有所成。
这日,四个行到另一处山中,却已是初夏时光,万木苍翠,天地一碧。 因
见一处池塘中开满了芙蓉花,亭亭玉立,香远益清,近去看时, 只见那荷叶田
田,流水脉脉,鱼儿往来倏忽,那朵朵芙蓉便立在绿荧荧的荷叶之间, 红轻白
匀,娇柔清丽,其色既美,其态复妍,其香幽幽,其影翩翩, 四人一时看得呆
了。池边有一朵芙蓉与众不同,分外惹人注目。只见它通体红彤彤地, 片片花
瓣皆光华灼灼,丰美无双,竟令人不敢近看。那花瓣之中有几滴露珠, 晶莹剔
透,摇摇欲坠,分外动人。宝玉见了,心中一动。
恰妙玉所乘白马腹中饥馁, 竟伸过头去,待要将那朵红莲一口咬掉,做那
焚琴煮鹤之事。宝玉大惊,赶紧上前去拉那缰绳,哪里来得及? 眼见那马儿已
张嘴咬去,不由心急如焚。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朵芙蓉竟突然"刷" 地合拢
花瓣,那茎干往外一侧,随即摆了回来,猛地在那马儿脸上抽了一下, 正中马
眼。那白马吃了这一惊,且眼睛疼痛,不能视物,登时双足踏空, 扑通一声跌
进池中。那妙玉卒不及防,竟未能及时下马,也随之跌入池底淤泥之中。 一时
心中大骇,惊呼不已,半个身子已陷入泥中,只觉那淤泥湿冷黏糊,几欲呕吐。
宝玉等见了,忙七手八脚把她拉上岸来,只见她一身雪白衣衫已泥水淋漓, 污
秽不堪。妙玉又是气恼,又是害怕,又觉寒冷,全身抖得筛糠也似。 几个人慌
忙生了一堆火,令宝玉回避了,这里妙玉换上干净衣衫,围在火堆旁, 哆嗦个
不停。宝钗因把那脏衣拿去洗了,也搭在火边烤着。
那妙玉何曾经历过如此龌龊之事?明知是那芙蓉花作怪,这一气非同小可,
只听她狠狠命那宝玉道:"那芙蓉花定是妖怪,居然如此害我!你快去,把她连
根拔了,方消我心头之恨。"那妙玉本不是如此狠毒之人,如今正在气头上,且
认定了那花是妖怪,安心要害她的,因此定要除之而后快。宝玉听了, 心中不
忍,因道:"师傅,此事本是咱们的坐骑得罪她在先,不是她有意侵犯师傅,那
花儿修炼一番,也颇不容易,还请饶过她这一回。"妙玉听了,大逆己意,怒道:"宝玉,你一路之上,五次三番违抗师命,你
眼里还有为师的么?你要是不去,咱们从此恩断义绝!"
宝玉没法,只得去了。到那池边时,只见那朵芙蓉又开了, 花芯上却坐着
绿豆大小一个女子,正在那啜饮那露珠玩耍。见宝玉过来,那女子便翩然而起,
转眼已飘在半空,身材也变成常人大小。只见她衣袂飘飘,面薄腰纤, 眉蹙春
山,眼如秋水,大有洛神之姿,西子之貌。那宝玉见了,脱口而出,道:"林姑
娘,原来是你!"那女子诧异道:"林姑娘?你认错人了罢!"宝玉道:" 你不是
黛玉?"那女子道:"谁是黛玉?本姑娘大名晴雯,你可听清楚了!"宝玉因细看
了一回,果见她虽眉目有似黛玉,但神采态度,大不相同。因道:"果然认错人
了,实在唐突。晴雯姑娘,你方才得罪了我师傅,她命我来擒你。 且请你先避
一避,我好回去复命。"
只听那晴雯咯咯一笑,道:"你如何复命?"
宝玉道:"我只说你一时冲动,得罪了她,懊悔不已,已经逃走了。"
那晴雯听了,登时竖起两蹙娥眉,瞪圆一双杏眼,面色一沉,道:"哪个逃
了?明明是你师傅纵容坐骑来咬我在先,倒说我得罪了她! 走到哪里也没这个
理儿!"
宝玉见她恼了,赔笑道:"我师傅身份尊贵,性子高傲,还请姑娘见谅,多
多包涵为是。"
那晴雯听得此言,越发恼了,因冷笑一声,道:"她高傲她的,我只不卖帐!
左不过一个俗世女子,装得跟观音菩萨似的!就算真是观音我也不怕!你既怕她,
便来擒了我去,何必罗嗦这许多!"
宝玉见自己说错了话,倒惹恼了她,一时尴尬不已,因道:"姑娘息怒,原是
我不会说话,得罪了姑娘。我向姑娘赔个不是,也替我师傅向姑娘赔罪, 姑娘大
人有大量,还请宽恕则个!"说着,便揖了两揖。
晴雯见他如此低声下气,倒不好再说什么,道:"既如此,我也不跟你们计较
了。只是我瞧你师傅脾气大得很,恐怕不会就此罢休。你且回去复命, 我只在这
里等着,看看她究竟是何说法!"
宝玉只得回来复命,只说那花妖已经走了,妙玉却还不解恨,因道:"跑得了
和尚跑不了庙,我瞧那池子是个妖巢怪窝,如不平了它,只怕那些花都要成精,
到时候为害人间,再难收拾。不如把那池中所有芙蓉都连根拔了,断绝了祸根!"
宝玉尚未回言,只听一人冷笑道:"好一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原是自己得罪
了人家,倒反过来怪罪他人,还要如此赶尽杀绝,好不歹毒!"
四个一惊,回头看时,只见那晴雯竟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站在妙玉身后,冷
笑不已。妙玉既惊又怒,见她言语尖刻,句句不饶人,又见她容貌仿佛黛玉, 宝
玉又对她如此回护,越发恼恨,道:"你原是妖精,又如此猖狂,何必对你慈悲!
宝玉,你快与我拿下这妖孽!"
那晴雯听了,把宝玉瞅了一眼,笑道:"听见没有?你师傅叫你拿我,我倒要
看看你的手段!"
宝玉心中踌躇,十分为难。待要上前拿她,自己如何忍心?待要放她走, 又
恐师傅怪罪。一时心中反反复复,委实难以决断。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五回 将计就计晴雯脱身 不遵师命宝玉被逐
却说妙玉因恼羞成怒,命宝玉拿下晴雯,宝玉却十分不忍,待要劝那
晴雯离去,料她也不肯听的,那边妙玉又催得紧,只得暗中拔了根头发,
变了根假金箍棒,上前与那晴雯交手。因那真金箍棒太重,恐怕一时收不
住手,伤了她,到时候自己后悔也晚了。那晴雯也知道他必不肯尽全力的,
却怕他轻看了自己,因使出全身解数,要叫他领教自己的手段。只见他两
个一个使一根金灿灿假棒子,一个舞一朵红彤彤水芙蓉,你来我往,斗得
好不热闹。那宝玉窥了个空档,卖了个破绽,那朵芙蓉花便在胳膊上着了
一下,"哎哟"一声,金箍棒脱手掉在地上,捂着胳膊,皱着眉头,呻吟不
休,一面却对那晴雯暗暗使了个眼色,叫她趁机得胜而去。
晴雯还道自己不小心伤了他,倒非常过意不去,见他连使眼色,方知
是假的,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因想,他如此相让,一片苦心,倒也不好太
让他为难,便退到一旁,道:"原来却也是个银样蜡枪头,经不得打! 本
姑娘还有事在身,没工夫跟你们纠缠。"语毕,便飞身而去。
妙玉几个却是知道宝玉真实本领的,见他输了,明知是装的,因找不
着证据,也不好说甚么。那妙玉不免愈发气恼,也未想话之轻重,便道:
"宝玉,你如此目无师命,一意庇护那妖精,我知道你是怪我不让那林黛
玉同行,因此这般气我。如今你也不必如此,竟去盘丝洞找她就是了,我
们几个的死活从此不要你管。"
宝钗见她一时情急,说出这样话来,忙道:"师傅息怒,师弟也是心地
慈善,不忍多造杀孽,并非故意惹师傅生气。要说那林黛玉什么的, 那是
断然没有的事。宝玉,你还不向师傅赔罪?"
宝玉无奈,只得上前赔礼道:"师傅息怒,原是我的不是,还请师傅责
罚。"
妙玉却正在气头上,不曾体会宝钗苦心,见她也为宝玉辩护,越发动怒,
对宝玉道:"你也不必假惺惺赔罪,这一路上你也不是头一回不听我的话了,
但凡遇上年轻貌美的女妖,你就动了心,反帮着她们来欺负我们!"
宝钗见她如此生气,也不好再说。偏偏湘云在一旁听了,大不以为然,
因插嘴道:"师傅错怪宝玉了。这一路上若非有他保护,我们几个早不知道死
了多少次了!如今就算他错了这一回,师傅又何必如此生气?"
妙玉听了这话,犹如火上浇油,道:"好,好,好!你们都帮着他说话,
倒是我的不是了!都是我的好徒弟!"
那宝玉见两位师姐也被自己连累,不觉惭愧不已,因道:"师傅--"
那妙玉听了这一声,越觉刺耳,因道:"哪个是你师傅?谁稀罕做你师傅?
我宁愿没有你这样的徒弟!"原来这几句话倒是她常常心中思量的,那用意却并
不是恼他的缘故,别有一番心事的。如今气头上说出来, 倒象是要将他逐出师
门一般,因此自己先后悔了,面子上却下不来,不肯收回。
宝玉听得这几句,不觉心内早灰了一多半,暗想:"自己惹得师傅这般烦恼,
不如先离开几日,待她火气消了再回来不迟。正好可以去盘丝洞找那黛玉问个究
竟。"因道:"既如此,徒弟暂且离开几日,师傅消消气,若还愿意要我这个徒弟,
我再回来。观音菩萨另派了不少神仙保护你们,料来也不会有甚么大的闪失。"
那妙玉正暗自后悔,见他竟真要离去,倒又添了几分气恼,因说道:"这一来
倒称了你的意了,如今正好去盘丝洞找那林黛玉去!"
宝玉见她说中自己心事,倒颇诧异,未免有些羞涩,一时脸上红白不定。 妙
玉见他神情古怪,竟是被自己说中了,不由又添了醋意,道:"很好,你这一去,
再也不必回来!未见得没有你,我们便到不得西天,取不得真经!"
宝玉见事已至此,料来短期内难以挽回,只得拜了一拜,含泪道:"弟子去了,
师傅多保重!"又与宝钗、湘云两个别过,径自去了。
那宝玉自认对师傅一片忠心耿耿,可鉴日月,如今竟因小事被逐,不免心中委
屈。因一路想一路走,不知不觉便朝那盘丝洞的方向去了。因想到不久即可见到黛
玉,那被逐出师门的苦恼竟一下子消除了许多,只一心一意想着和黛玉会面之时是
何情形?当说何话?如何把自己心中的疑惑向她问个清楚?她又将如何回答?
看看玉屏山已在眼前,所谓"近乡情怯",一时反而迟疑了。因整了整衣冠,按
捺住心中激荡,往那山中而去。远远看见山脚下坐着一个老妇人,因疑惑道,此地
并无人烟,这老太太从何处来的?莫非是妖怪所变?仔细看时,不是别个,正是观
音菩萨。因赶上前去,见礼道:"大士好!长久不见,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观音见被他识破,只得现了真身,道:"好个眼尖的猴子,偏你就认得! 我问
你,你不保你那师傅上西天取经,倒来这里做什么?"
宝玉少不得解释道:"不是我不保她,原是她不要我了,把我赶了出来。"
观音道:"定是你又闯祸了,倒怪在师傅身上。"
宝玉道:"实在不曾闯祸,不过是因一点小事惹她不高兴,她便撵了我出来。"
观音道:"胡说!你师傅是个知书达礼的,怎会如此小器?何况,你师姐薛宝钗
最是温柔敦厚,深明礼义,你若是被冤枉,她岂有不为你辩解的?你还说谎!"
宝玉听了,也无可辩解,只得低头无语。
观音又道:"你既惹怒了你师傅,被她逐出来,便应想法让她宽恕才是!如今却
跑到这里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你想想,怎对得起你师傅释放之恩? 万一她们几个
有甚么闪失,到时候看你怎么跟佛祖交代?"
宝玉只得道:"她定不肯宽宥,有甚么法子?"
观音笑道:"这个你放心,有我为你说情,包准她允你重列门墙。只是如今佛祖
叫我去有点事情,抽不开身,你便与我同去,也不过一时半刻, 办完事情便一道去
找你师傅,如何?"
宝玉见她如此说,只得跟了她往西天而去。因忍不住回头看了那玉屏山一眼,
心道,自己与那黛玉为何如此缘吝一面?看来只有等到取经归来再去找她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六回 归师门宝玉改前过 结新知宝钗见奇书
话说那妙玉一时气急,撵走了宝玉,宝钗、湘云两个当时不敢多言,背
地里少不得有些抱怨。那妙玉自己也心中后悔,奈何抹不下脸,嘴里只死撑
着,不肯改口。宝钗深知她心意,因娓娓劝说,要她叫那宝玉转来。那湘云
却更是想念,哪天不把宝玉名字念上十回八回?那妙玉只说:“我说他一句,
他就走了,如今反叫我请他回来,只怕他越发得意。你们两个不必多说,我
心中有数。”
这日三个人正默默赶路,忽听得后面有人呼唤:“师傅!”回头看时,
一个青年公子正策马前来。湘云眼尖,头一个叫出来:“是师弟!师弟回来
了!”宝钗忙搭着额头看时,不是宝玉,却是哪个?一时心神激荡,竟说不
出话来。因看那妙玉,只见她一张脸儿雪白,两只眼睛呆呆的,竟没些儿神
情,湘云便道:“师傅,如今宝玉竟回来找咱们,可见他对师傅确实是忠心
耿耿,您可别再赶他走了!”妙玉只不理,鼻子里微微嗯了一声,早别过脸
去了。只觉脸颊发烫,眼眶发酸,也不知是悲是喜,心中乱糟遭的。
一时那宝玉赶到,下了马,便拜倒在妙玉面前,垂首道:“师傅!不肖
徒儿回来了,万望师傅看在彼此情谊之上,让我随侍左右,莫要再赶我了!”
那妙玉见他如此说,忍不住滴下泪来,道:“你既走了,又回来作甚?”
宝玉陪笑道:“弟子原不该走了,如今被观音菩萨教导了一番,深自后
悔,因回来找师傅请罪的。”
妙玉听得是观音叫他回来的,不知为何,陡然有些失落,因道:“到底
是菩萨说话你方听得进去,为师的说你,你只当是耳旁风!”
宝玉慌忙道:“以前的事都是徒弟的错,如今再也不敢了,师傅说一,
弟子不敢说二,师傅叫我往东,弟子不敢往西。如若再犯,任凭师傅处置!”
湘云在一旁听得这番对白,忍不住把那宝玉看了一眼,道:“师弟倒像
变了个人似的,到底是菩萨教导有方啊。”
宝钗也稍觉诧异,一时也不及细想,因对妙玉道:“如今师弟知错了,
就请师傅原谅他这一回,收下他罢!”
那妙玉见他如此,心里早就软了,只没得台阶下,听她求情,顺势道:
“既是你师姐为你求情,便饶你这一遭,以后再犯,绝不轻饶!还跪着干甚
么,起来罢!”说完,忍不住嘴角微微一翘,隐隐便有笑意。
那宝玉见她消了气,便笑嘻嘻起来,对宝钗、湘云做个揖,道:“二位
师姐,几日不见,越发出落得超逸了!”
宝钗不由得脸上一红,湘云便指着他鼻子,笑道:“师傅刚刚饶了你,
你就如此饶舌,何时变得这么讨人嫌了!”
那宝玉也不恼,只笑嘻嘻看着她,道:“我教你那筋斗云,你练得如何
了?”
湘云见问,少不得卖弄道:“我这么一个伶俐人,自然是学一知百,青
出于蓝了。不信你看!”说着,念动口诀,只把那小蛮腰轻轻一拧,纵上云
头,转了一圈回来,得意道:“如何?”
宝玉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不错,不错!”
湘云将嘴一撇,道:“甚么明师?也不害臊!”
宝玉笑道:“我可没说自己,我说的是师傅。莫非师傅不是明师?”
湘云见上了他的当,因顿足道:“你这个人如何变得这么坏了,专一挑
拨离间,挑眼儿,拨火儿,再不学好!”
宝玉便笑着看了那妙玉道:“我如何不学好?现放着一位明师在这里,
美貌无双,风华绝代,我自然也近朱者赤,纵不好,也熏陶得好了。”
湘云见他如此吹捧师傅,因努努嘴,不屑道:“马屁精!”
妙玉听他如此赞扬,虽然心中受用,不免斥道:“宝玉,休得如此轻嘴
薄舌的。”
宝玉只规规矩矩说了一声是,便道:“既然师傅不爱听我说,我便不说
出来,只在心里想罢了。”
妙玉听了,红了脸,斥道:“胡闹!”却偏过头去,微微一笑。
宝钗在旁听得,只觉得怪异,不知那宝玉为何此次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
竟如此嘴乖甜滑,莫非是观音劝导有方?或者他离去之后方想起师傅的好处?
又或者他去找那黛玉,竟碰了钉子,便回心转意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却说四个人便依然一路同行,那宝玉果然从此对妙玉言听计从,叫他降
魔就降魔,叫他除妖便除妖,百叫百应,问一答时,且时时说些奉承话儿,
把个妙玉哄得心花怒放,无可不可。湘云先前天天念他,如今他回来了,反
不去理他,只说他如今变得讨厌了。那宝玉也不管她和宝钗两个,只管讨好
妙玉。湘云还没什么,宝钗却无端有些失落,却也无法言明,只得闷在心中
不提。
这日,师徒几个在一处人家借宿,那人家倒也富庶,热情招待。那家的
小姐却与她几个甚投缘,尤其喜爱宝钗。斋饭后,便邀那宝钗等到她房中闲
谈。妙玉却不大愿意搭理,湘云也懒得去,宝钗最是个怕得罪人的,便独自
跟她去了。只见那闺房倒也精致幽雅,两个坐在床边说话。宝钗因见她床边
书桌上放着厚厚一本线装书,一时好奇,便问了一声:“妹妹所看何书?”
那小姐见问,笑道:“告诉不得姐姐!真真是一本好书!这还是我兄长去那
天朝都中做生意,带回来的。被我无意中看见,爱不释手,因拿到房中细看
的。真真写得好!不看则罢,看了保准叫你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宝钗见
她说得如此好,不免好奇,因拿过来,笑道:“那些古今书籍我也都看了些,
却不知究竟是甚么书,这么好?”一时拿在手里,看那封面,不由得大吃一
惊,道:“怪事!明明未看过的,为何书名如此眼熟!”也不知究竟是什么
书,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七回 薛宝钗心证前缘 花珍珠矢志共西行
话说宝钗听了那小姐之言,一时好奇,把那本书拿在手里看时,见那封面
上端端正正三个大字,恰恰是《石头记》,不由一惊,道:“如何有些眼熟!”
因翻开来看,那小姐在一旁笑道:“我兄长言道,此书在那都中红极一时,众
人互相传看,交口赞誉,大有洛阳纸贵之势。那些文人见了书中故事,又另取
了几个浑名,或是唤它《红楼梦》,或是称作《金陵十二钗》,或称《风月宝
鉴》,一时人人手中捧着一册,家家案头摆着一部,又有竹枝词唱云:开言不
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真是风靡天下了!”
那宝钗却看得入迷,哪里听得她说话?只看得一个字就心惊一回,看了一
回书便心动一次,只觉得无数迷雾渐渐散去,那前尘往事渐渐分明,也不及细
看,只大致浏览一遍,待看到八十回之后,顿觉无聊,味同嚼蜡,竟看不下去。
那小姐见她如此入迷,也不好打搅,今见她皱着眉头,便凑过来看了一看,笑
道:“果然姐姐也觉得后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远甚,小妹看时,也有同感。”
宝钗方回过神来,道:“只怕后四十回是他人假托的伪作,也未可知。”小姐
拍手笑道:“我也是如此说呢,只不知后来到底结局如何?恨不能找到那作者
问个究竟!”一句话提醒了宝钗,因看那作者署名,却是“情僧”二字,不由
若有所思。
原来宝钗却也是那《石头记》中人转世,因过那奈何桥时,喝了一口孟婆
汤,蒙蔽了心智,不复记得前世之事,故虽见了妙玉、宝玉、黛玉觉得似曾相
识,只想不起来。如今因缘巧合,竟得见此书,一时竟把那前八十回故事尽数
记起,方知彼此今世纠缠实出于前生孽缘,又回想那宝黛二人情形,原来他两
个却是早有前盟的,不由叹了口气,将自己一番心事掂量了一回。又想,按那《
石头记》前八十回所述,他二人必是未能如愿,如今又是一个轮回,未必就不
会悲剧重演?或者机缘巧合,那宝玉竟变了心意,也未可知,不然如何近日对
那妙玉如此亲切?
她这里只管呆呆想着,那小姐只道她心中爱极了这书,又不好意思夺爱,
因笑道:“姐姐果然喜欢,妹妹便送与姐姐,又有何妨?若是别人,妹妹断然
不肯,因与姐姐投缘,且这书妹妹已看过不知多少回,早已熟记于心,姐姐但
拿去不妨。”
宝钗见她竟肯割爱,心中甚喜,待要谢她,转念又想,自己若拿了去,只
怕被妙玉、湘云看见,反而不美。又或者被宝玉见了,想起往事来,撇下我们
三人去寻那黛玉,自己也后悔不来的,竟不要拿去为好。因笑道:“妹妹如此
抬爱,我如何不感激?只是头一宗,此书是妹妹心爱之物,我怎好夺爱?第二
宗,我师傅是出家人,我虽是俗家弟子,终究是向佛的,倘被她看见,必定说
我不该看这杂书,乱了性情。不如今晚便与妹妹一处歇息,把这书细看一遍罢
了。”
那小姐见她如此细心,倒又添了几份亲近之意,因道:“如此也好。我看
你那师傅,确实不是个好说话的,她若看见,必要说你。你便在此处细看一遍
罢了。”两个计议已定,恰好丫头来请用晚餐,便把那书收好,一同出来。
一时餐毕,那小姐便当着众人对宝钗道:“我与姐姐聊了几句,深觉投缘,
姐姐如不嫌弃,今晚便在小妹房中歇息一晚,联床夜话,如何?”
宝钗因道:“妹妹盛情,愚姐心领,却之不恭的。只怕师傅夜间无人服侍。”
小姐道:“家里丫鬟、下人也不少,尊师尽可使唤的,姐姐放心。”
妙玉本不在意这些小事,淡淡道:“如此,你便去罢。只别太晚,明儿一
早还要赶路的。”
宝钗便道:“师傅既如此说,弟子自当从命。”因与那小姐一同到房中,
高烧红烛,彻夜未眠,把那《石头记》从头至尾细看了一回,感慨万千。
次日起来时,两个眼圈都肿着,湘云先取笑道:“你两个也忒亲密了 昨夜也不知说到几时?如今肿着眼睛,直打哈欠儿,只好白日梦游去!”
那宝钗原不曾打哈欠,听她如此说,果然打了一个,一时众人都笑了。
用过早膳,那妙玉便要告辞,那小姐却万分不舍,只苦苦挽留。妙玉哪里肯
依?那小姐因求着宝钗道:“也不知为何,见着姐姐,便觉亲切,倒像嫡亲
的姐姐似的。姐姐若不嫌弃,便收了我当个贴身丫头,情愿服侍姐姐西去取
经!”
湘云听了,道:“你道那西天是轻易去得的?可不是说着玩的!趁早收
了此念罢,到时候你半路后悔了,又叫我们送你回来,岂不麻烦?”
那小姐哭告道:“绝不后悔的。”又求宝钗。
宝钗因见她面善,又如此苦苦相求,不觉心中一动,却知道她姓花,竟
不知她名字,因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姐见问,便道:“我姓花,因打小儿父亲疼爱,取名珍珠。”
宝钗听了,大吃一惊,暗道:“原来是她!此事却也是天定,再难推却
的。”因对妙玉道:“师傅,佛门本无类的,人人都修得,她既如此心诚,
倒不好阻却,便收下她罢!”
妙玉却有些厌烦,因道:“她本是要做你的丫头,你自己拿主意罢。你
若愿意,我也没别的话说,只一条,既要一同西去,便不许叫苦喊累的,她
行动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宝钗道:“这个自然。”
那小姐见允了,果然大喜,过来见过妙玉等四人,便去收拾东西,另辞
她家人。原来她父亲早不在人世,只有一个寡母,一个长兄,也不甚疼她的,
见她决意要去,竟答应了。你道为何一个千金小姐不在家中安享清福,倒愿
意出门受苦?这却是她命中缘分所定的,因此竟不能改。
一时,五个人收拾好行李,各骑了一匹马儿动身。那宝钗又暗中嘱咐她
不得在众人之前提起石头记中情事,那珍珠虽不解,也无不遵从的。她却也
是看了《石头记》的,因慧根甚浅,不能尽知前事,却也心有所感,略略知
晓了一二的,服侍起宝钗来却是细心体贴,十分周到,不过几日,那妙玉等
几个便与她熟稔了。
师徒几个又行了数十天,不觉又逢秋时,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万
象萧索,残红遍地,景色甚是可喟。宝钗因想起去年秋时见到黛玉之事,不
觉看了那宝玉一眼,只见他正在那边和妙玉说些什么,两个笑个不停,不觉
暗叹道:“男子之薄情,一至于此!”一时也不知当喜当忧。
忽听那湘云咦了一声,仰天看着,道:“如今世道真古怪,那大雁竟不
南飞,竟飞到这西方来了!倒是雪白可爱一只雁儿!”
几个听了,也都抬头看,只见那雁见了他们,竟不飞走,只在头顶盘旋,
一时飞下来,只见它嘴里还叼着一个包袱呢,众人甚觉奇怪,因道:“自古
说‘鸿雁传书’,莫非它是给谁送信来了不成?”
那宝钗听得一个“书”字,不由心中一动,只见那雁儿落在众人面前一
个树枝上,把那包袱放在枝桠间,竟口吐人言。却不知它说的是甚么?且听
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八回 传书千里雪雁有心 掷还不取宝玉无情
却说那黛玉在盘丝洞中含泪呕血的默写那石头记,刚刚的写到一半,便心
力交瘁,病倒在床。这一病便病了堪堪半年光景,头昏乏力,终日低烧不止,
又每每梦魇,于梦中呼喊宝玉之名,拼命挣扎着醒来,已是冷汗淋漓,气喘吁
吁,那丝枕之上更是泪痕斑斑,尽是梦中所流。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
生死相许!"情之累人,一至于此!
幸亏紫鹃、雪雁两个侍奉汤药,十二分的尽心,又多方劝解,叫她宽心。黛
玉自己也想早点复原,好把那石头记早日写完,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时半刻如何能好?看看已过了七八个月,方稍微好转。便强挣起来,在那病床
之上,卧榻之侧,接着写那后面的回数。写不了几个字,便心虚力怯,歇上一晌,
方能来写。紫鹃见她如此不顾性命,不由得滴下泪来,道:"师傅,你来口授,我
来替你写,如何?"黛玉只微微一笑,轻轻摇摇头。紫鹃明白她的意思是必要亲手
写的,一片痴心,可怜可叹,也不好多说,只在一旁端茶倒水,铺纸磨墨, 细心
服侍不提。
这里黛玉写一回,歇一回,哭一回,伤感一回,看看已是深秋时节,不觉与宝
玉分别已有一年光景。这日,好容易将第八十回最后一个字写完,便把那朱管一扔,
倒在床上,气若游丝道:"我再不能了!"紫鹃忙含泪上前扶住,见她憔悴若此,忍
不住便想大哭一场,又恐惹她难过,因强忍着辛酸,道:"既写完了, 师傅便好好
歇息,我们便动身去找那宝玉,把这书送给他,他看了,岂有不感动的?必定星夜
前来见师傅。若见到师傅如此病弱,岂不是叫他心疼?如今只休想那些烦心事儿,
好好将养身子才是!"
黛玉听了,只微微一笑,念了一句词道:"'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雪雁
在旁整理书稿,听了这一句,虽未曾听过的,却也知其意,因叹道:" 师傅忒痴心
了,以至于此。依我说,但凡把心放宽些,身子自然一日好似一日了。如今且自己
糟蹋自己,那一人也不知道。若知道了,自然也过意不去的。那时节,你见他难受,
未免又添了自责,却是何苦?"
黛玉见她说的有理,因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些!只是这不是由得自
己的事情,也无法的。如今我便在此等候,你便去送那书给他,如何?"
紫鹃道:"正是,妹妹比我飞得快,且师傅这里也缺不得人的,我便留下来伺候,
你却赶紧好生带着那书上路,早日找到那宝玉要紧!"
雪雁便辞了师傅,拿一块绸子包了那书,自己现了原身,化做一只雪白大雁,叼
着那包袱,径直往西方飞去。知道师傅、师姐都在那洞中苦候,心中焦急,也顾不得
辛苦,日夜兼程,如今终于赶上了他师徒几个,喜出望外,因停到那枝条上,把那包
袱放在枝桠间,口吐人言道:"宝玉!可找到你了!"
那宝玉听了,不免有些奇怪,因走上前来,道:"哪里来的妖怪?竟指名找我哩!
奇怪!不知有何事?快讲!"
雪雁见问,因把那包袱递到他手中,道:"这是我师傅教我送给你的,你可收好了!"
宝玉笑嘻嘻接过去,一面解那包袱,一面问:"你师傅是哪个?这是甚么东西?"
雪雁道:"你看了便知。"
一时打开包袱,露出厚厚一本书来,那宝钗在旁,便凝神看了一眼,只见那封面上
写着《石头记》三个字,秀丽柔媚,显是女子手迹,不由心中一凛,暗叹道:" 到底是
天意难违!这必是那林黛玉抄了送来的,他如今看了,定然是恍然大悟,前事尽知,只
怕一秒钟也不肯耽搁,便径直找那黛玉去也!"
只见宝玉把那书打开来,略略翻了一便,也未细看,便冷笑一声,道:"你师傅也未
免太小觑我了!胡乱诌了这一本风月小说,便想令我心动上钩,当我是甚么人? 你回去
告诉她,叫她趁早打消了痴心妄想!我心中除了我师傅外,再无第二个女子!"说罢,竟
把那书啪地合上,扔还给那雪雁,更无丝毫情意。
雪雁见他如此,原是万万不曾想到的,一时呆在当地,那书便往地下泥土中掉去。她
见师傅一番心血,竟落得如此回报,哪忍心再让那书玷污了?因奋力飞过去,接住了;一
时也不知说甚么好,只把书包好,冷笑一声,道:" 原来你是这样人!可怜我师傅白认得
你了!"说完,悲愤交加,衔着那书往来路飞去,渐渐远了。
这里众人都怔在那里,半晌作声不得。第一个宝钗最是震惊,因道:" 想不到宝玉竟
负心薄幸到如此地步!原来他心中竟只有师傅一个!那《石头记》中却不是如此的,可见
前生缘分也不可尽信。只是宝玉如此忍心,竟叫我寒心了!"一时又惊又悲。
第一个妙玉是又惊又喜,因道:"原来宝玉心中,竟只有我一人而已! 可惜我与他却
是师徒之名,只怕也是有缘无份了!只是他如何这般说话、行动?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竟如此翻脸无情!"一时也不知为何,似有不详的预感,本待欢喜,却还惊悚不安。
第一个湘云是又惊又气,也顾不得多想,便冲上前去,指着宝玉道:"师弟!我素日还
当你是个好人,如今才知你竟如此薄情!人家千里迢迢送书给你,你不感激也罢了, 反说
那样无情无义的话!莫非你被魔鬼附体了不成?以后休想我再理你!"说着,气冲冲地背转
身子,不再睬他。
那宝玉却满不在乎,笑嘻嘻道:"二师姐,你还小,懂得甚么?我本懒得和那起妖女纠
缠不清,如今她也断绝了痴念,我也清净了耳根,岂不正好?"
大家听了,也不知为何,均觉有些刺耳,颇不舒服,一时竟无人回答。那珍珠在旁听
了,也觉宝玉太无情,却也不好说甚么的。半晌,那妙玉方道:"此事本是宝玉私事, 如
今也不必再提,赶路要紧。"五个人便策马上路,也无心思说笑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
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第十九回 芙蓉池边雪雁悲泣 梧桐岭上晴雯遇险
上回说到那雪雁奉了师命,千里迢迢把那《石头记》送与宝玉,以为
他一阅之下,必能醒悟,不料竟被他无情嘲讽了一通,掷还不取。雪雁悲
愤不已,也不欲多留,便携了那书星夜兼程地往回赶,免得洞中苦候的那
两个痴心人儿日夜盼望。她来时本就是不分白日黑夜,刮风下雨,匆匆赶
路,不觉疲累已极,又蒙受了宝玉一场冷落羞辱,心力交瘁,因此竟无力
一径飞回那玉屏山。
勉强飞了一日一夜,飞到一处山中,早已筋疲力尽,因停下来歇息。
便在一处池塘边落下,化成人形,掬些清水饮了,本待去采些果子充饥,
却懒怠动,只在池边坐着。因想,师傅这般苦心孤诣,不顾性命的把这一
部大书赶着默了出来,满心指望可唤得斯人回头,如今却是这般结局,若
教她知道,只怕当即吐血而亡,也未可知。若不对她直说,她这一个水晶
心肝玻璃人儿,却怎瞒得住?她见宝玉不来,自然也能猜着八九分的,到
时候依然不免伤心欲绝。因左思右想,竟没个妥帖法儿,不由心中悲苦,
叹道:"这一个这般痴心,那一个却如此绝情!本以为那宝玉不错, 谁知
天下男子,均是一般无情无义!如今我回去见了师傅,却如何说才好?"一
时悲从中来,不觉失声痛哭。其时正是黄昏时分,天边一轮残阳,凄艳如
血,却也不忍听她悲泣似的,渐渐的沉下去了。
那雪雁心中本有五分气恼,三分伤心,二分委屈,这一哭便止也止不
住,只哭得泪流满面,声声凄楚。正哭时,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问道:
"妹妹何事伤心?"
那雪雁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个高挑女子站在面前,因站起来,
擦擦眼泪,细看时,不由得一呆,心道:"这女子如何与师傅如此相象?看
那眉眼十分相似,只是神气儿不同,那一个是娇娇怯怯,我见犹怜,这一
个却是柔中带刚,英气勃勃。"因说道:"姐姐是何人?敢是住在此山中的?"
原来这女子正是晴雯,此处正是她所居池塘之侧,因位于西行路上,
故那雪雁也经过此地,恰巧停在这里歇息,故有此偶遇。晴雯见她问,便
笑道:"我便是此池中芙蓉花仙,虽是弱质女流,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之事,
妹妹有何委屈,只管说出来,姐姐帮你出气,如何?"
雪雁见她言谈磊落,诚恳挚切,顿觉亲近,不由一见如故。正是彷徨
无计之时,便把自己替师傅千里送书给宝玉,却被他无情逐回之事大概说
了一遍。
晴雯听了,一壁气愤,一壁奇怪道:"那宝玉我却也打过交道的, 他
并不是如此狠心绝情的人,如今竟变得如此可恨!莫非内中另有隐情?"
雪雁愤愤道:"有甚隐情?也无人拿刀逼他,也无人使杖吓他, 他只
把这书往泥里一扔,说他心里只有他师傅一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还
能是冤枉他不成?"
晴雯听了,不觉银牙一挫,怒上眉梢,道:"他果真如此说? 实在可
气!待我去问着他,看他如何回答。他若果真如此无情,也算我走了眼,
错看了他了!"
雪雁道:"他既只爱他师傅一个,也罢了,便问了也无益的。 只可怜
我那痴心师傅还在等我回讯儿呢,叫我如何说与她听?"
晴雯道:"你且先不要着急,我却不信那宝玉竟如此绝情, 待我去问
个清楚。若他另有苦衷,并非真个全无心肝,料来定会心中后悔,我便叫
他立即去盘丝洞看你师傅。若他果然是个负心薄幸之辈,这等无情无义之
人,你师傅又何必留恋?漫说他不去,纵去了,也一顿乱棍打将出来!"
雪雁听了,虽觉不妥,也无他法,只得如此行了。那晴雯因与她几节
鲜嫩莲藕,聊以充饥。雪雁吃了,又歇息了一晌,略略恢复了些气力,便
要告辞。晴雯道:"天色已晚,何不到我处歇息一晚,明天再走?"雪雁道:
"我行惯了夜路的,无妨。只怕我师傅和师姐等得心急。"晴雯见她如此一
片苦心,也不好拦阻。雪雁把那盘丝洞之方向位置与晴雯详细说了一遍,
便仍化做大雁,告辞而去。
不说雪雁一路兼程回去,只说这里晴雯听说宝玉如此无情,心中疑惑,
便要去当面问他。她本来性子急,见雪雁连夜走了,自己也坐不住,耐不
得,也使了个遁身法,径往西方去找那宝玉去了。
行得一夜,到了一座山中,看看天色将明,疲累非常,因在路旁稍稍
歇息,不觉竟睡着了。原来这山唤做"梧桐岭",本不大平安的,她只管睡
在那里,那山中小妖小怪便都来看,见她容貌艳丽,香梦沉酣,风华绝代,
便一传十,十传百,叫亲朋好友都来观看。原来那山中本有个熊罴精,向
来好色,听得有如此一个美人,安能不动心?因亲身赶来,把那一众小妖
尽皆赶散,仔细看时,真个是倾国倾城,不由心中大喜,便要上前来拿。
那晴雯猛地醒来,抬头一看,却是个多毛怪物要抓自己,不由又惊又
气,一跃而起,取出那朵莲花,怒斥道:"你这丑八怪好不无礼!快快离去,
否则本姑娘不客气了!"
那妖怪听了,笑呵呵道:"原来还是朵带刺的玫瑰花儿,好,好!却是
天上掉下来一个现成的押寨夫人!"
晴雯听他如此出言不逊,不禁把一张雪白脸儿气得通红, 也不与他多
说,舞着那莲花便上前与他交手。那怪却有些法力的,也不急, 也不怕,
也不还手,只东一躲,西一闪,嘴里不三不四道:"美人,休气!休如此用
力!倘不小心扭了腰儿,酸了手儿,岂不是令我心疼不来?"
晴雯听他如此不堪,冷笑一声,道:"我把你个肮脏怪物,泼皮妖精!
趁早别打错了主意!赶紧给本姑娘磕头谢罪,好多着呢!若认真惹恼了我,
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把你那龌龊脑袋打个稀烂!到时候你才认得我呢!"
那妖怪见她骂得如此尖刻,不觉有了三分恼意,道:"不识好歹的小娘
们,我倒好意让着你,你只当我怕了你!如今就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好妖怪,果然有些名堂,只见他把个粗黑胖大身子转得如飞也似,手里不知
何时掣出一把鬼头尖刀,刀刀不离晴雯要害之处。晴雯见他厉害,却也浑然
不惧,只把那莲花舞得漫天花雨一般,煞是好看,却如何是他对手?眼看要
落入他手里,不觉长叹一声,道:"罢了!"便猛地把那莲花往回一拽,向自
己颈中划去。那妖怪不防她如此刚烈,慌忙来救时,如何来得及?眼见便要
香消玉殒,血溅当场。却不知那晴雯性命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