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误
我是难产死的,在一个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小院子里,哀嚎了两天一夜,最终力竭,血崩而亡,母子俱陨。
吾乃贱流,出身娼籍,然而幸运的是,我因为长得与罗齐的心上人有两分相似,有幸被他赎下,做了这将军府中独一无二的家妓。
在我死的那一天,罗齐远征边关,得胜还朝,而我却只得了一副薄棺,怀着他的骨血,即将抛尸荒野。
其实在罗齐赴奔边关之前, 也曾把我托与他的母亲照料,在那时,他还不知自己 就要初为人父,只是后来老太太发现我有了身孕,嫌弃我腹中的庶长子不光彩,这才容不下我,起了杀心 。
在我痛不欲生,奄奄一息之际,也听得产婆问她:保大保小?
可老太太却目光凶光的摇了摇头:“这等没福气的东西我要他要甚?一个不留………
在那一刻,老太太手里的珊瑚念珠似乎红得格外讽刺,耀眼。
罗齐的战马与我的棺材擦肩而过时似乎有所感应,微微一顿.
“素娘!”
“怎么?罗小将军认识此人吗?”
嫡公主像一只猫儿一样,妖娆的窝在罗齐怀中,声如黄莺,不愧是我朝的第一美人,都是出过三次嫁的人了,还是貌若神女,时光如梭,可好像却丝毫不敢损其半分容颜。
“不,不认识,微臣只是觉得这名字耳熟罢了!”
好在我现在死了,尽管坐在自己的棺材之上仰天狂笑也无人察觉.
最后我竟然笑得七窍之中,血泪尽出。
从前罗齐与我的缠绵情话犹在耳缭绕,尚未凉透,可今天他在嫡公主的面前,甚至都不敢承认与我熟识,男人呀!简直是太可笑了……
虽然已经化为怨魂,可我胸口空荡荡的位置却还是忍不住痛得撕心裂肺,我奋力的向前伸出一只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抓住些什么。
突然,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邪风刮开了嫡公主的围帽,她精致的五官一览无遗,其实我俩的容貌也不是太像吧!
毕竟她贵气逼人,我卑微如尘,人家嫁过三回人也比我强上百倍,天壤之别,除了眉眼,我竟无一处似她………
我身上怨气过重,腹中胎儿的魂魄也久久得不到超脱,荒坟凄凉,无奈便只能整日浑浑噩噩的跟着罗齐。
这次圣上成功的只用了一个“二手”公主便让不丹部落的王放松了警惕,三个月便荡平整个北方草原,罗齐手刃不丹王迎回公主,乃首功一件。
皇上率领百官为其接风,尽数伏首,巴结与他,举杯攀谈,就连皇上也话里话外的点拨,询问罗齐何时娶嫡公主过门?
要知道,想当年罗齐尚未成名之际,那对嫡公主之热忱,可几乎是人尽皆知。
我痴笑,我自从13岁便被罗齐赎回府中,整整十年,一直自认为是他的解语花,可原来我死了,他也可以笑得如此畅快开怀。
嫡公主含羞带怯,要知道,她乃先皇后嫡女,在圣上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罗齐若真是娶了她,那封侯拜相,便指日可待。
有时婚姻大事也可以振兴家族,而绝非男女怡情那么简单。
罗齐痴痴的望向公主,目光深刻幽远,似嗔似愁,半天就像失了魂,便忍不住有人笑他,“罗将军神武一生,为何一见咱们的公主殿下,便像犯了花痴一般?”
接着便是哄堂大笑!
罗齐也不理,在面前的桌子择了一盘子大杏便端到了嫡公主的面前,可她仿佛并不喜食此道,倒是显然略为尴尬.
“杏果酸涩,伤胃!”
罗齐喃喃道:“可你曾说过,心驰神往的啊!”
我双目酸涩,可身为鬼魂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那还是4个月前,我害喜得厉害,便在与罗齐往来的家书中夹了一幅画作,那便是我窗后的一片杏花,浩如烟海,并俏皮的题了四个字,心驰神往!
只可惜待罗齐归来,我与孩儿身死,秋去冬来,大雪漫天,这杏子恐怕还是外邦快马运过来的,稀罕是稀罕,只可惜终归迟来一 步,已经不合时节了………
宫宴一直闹到三更已过,罗齐才醉醺醺的回到将军府,老太太已睡下,仿佛罗齐这才敢大声唤我的名字。
“素娘……素娘……”
罗齐翻遍了这府中的一砖一瓦,这才几乎确定我已亡故。
这便是他的本性了,银袍长枪,在沙场之上呼啸往来,可现在,对于我,他连正面质问老太太的勇气也没有 。
“素娘,终归是我,弄丢了你,对吗?”
罗齐最后就那么醉死在了锦鲤池边的长廊中,他曾在这里,吻过我的鬓边。
今夜似乎格外寒冷,不大一会儿,罗齐的身上腿上便落了一层薄薄的雪,遮住了他的泪流满面.
我们在一起十年,可能在嫡公主出嫁联姻这十年以来,就连罗齐自己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想透过我,表达自己还爱着嫡公主:还是透过嫡公主已经爱上了我吧!
不过我却一点不觉得他可怜,因为这世上可怜之人许多,就比如我,只为了他那一点点虚无飘缈的垂爱便失去了卿卿性命,从前只觉深爱, 可现在想来, 都是不值当的……
隔日,堂堂的罗大将军便染了风寒,躺在床上,长一声短一声的,只管叫我的名字,把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直叫嚣着要把府里昨天夜里当值的奴才都拖出去打死。
老太太守寡几十年,惯会吃斋念佛,可她却从来不是个 慈悲的人 。
我站在她身后,双月充血,死死的咬住嘴唇,指甲暴涨十几寸,黝黑如墨,可望向床上昏迷的罗齐,半天,我又像了一个泄气的皮球。
我知道罗齐自小与她相依为命,很依赖他娘,而且老太太做得也并没有错,罗齐年少,俊朗风流,才华横溢,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将来这将军府中的主母可以是任何人,可惟独不可能是个妓子.
而且罗齐自小便倾慕嫡公主,只是皇上为了笼络权臣,先后把嫡公主赐予过两姓门楣.
后来皇上为了大局考虑,更是把嫡公主联姻,送去了草原。
但罗齐却始终痴心不改,见儿子如此深爱公主,她出手除掉我这个变数,理所应当。
只是老太太也没有想到,没了我,他儿子会更难受………
罗齐这一病便是大半年,恨不得病到地老天荒,病到嫡公主都开始急不可耐。
“你到底何时肯娶我?”
嫡公主眉染厉色,罗齐这一病就是大半年,她父皇竟然又突发奇想,想把她嫁去蜀中,笼络福王。
那可是她的亲堂叔,也不知道张翠华那个妖妇最近又给她父皇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自从先皇后去世,圣上虽然一直不曾立后,可一直痴迷于贵妃——张翠华,事事伏首贴耳,她这个嫡公主本来就是个空架子,在后宫里,也只能任人摆步。
罗齐没吭声,看着嫡公主眉眼之中似有哀求。
“好,若殿下不弃,臣明日便上奏!”
待嫡公主走后,罗齐望着湛蓝的天空,久久不能回神。
秋日里的天空总是格外干净,纯粹,就像是素娘,爱他便是真的爱他,没有任何利益参杂,犹如白纸一张,令人舒服。
“孙伯,望月轩的杏子都熟了吗?”罗齐问道。
“是的,将军!”
“那便全砍了吧!封院……”罗齐自言自语。
“就算是人,我也没本事护住,还留着那些一个劳什子干什么? 再说了,杏果本就酸涩,公主殿下也不喜欢………”
罗齐大婚的那天阳光格外猛烈,我一个怨魂,站在外头,被晒得嗷嗷直冒黑烟,只可惜,罗齐他全都看不到呀!只顾着自己的新娘子,鞍前马后。
我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嫡公主坐在屏风后头,罗齐进屋,吹了蜡,掀了盖头,便沉声道:“公主睡下吧!臣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我双目圆睁,这就完了吗?
我还以为今晚自己能看到什么限制级别的画面呢……
若真是那样,我与那公主好歹也是用过一个男人的缘份,黄泉路远,我好多也得带她一程呀!
“嘻嘻,素娘,你还是这么的小心眼!你放心,自你走后,我罗齐发誓,今生今世,再不会碰别的女人!”
我扶着长廊栏杆,一脸惊诧。
“他看得见我!”
罗齐一脸憔悴,“素娘,你若是真的在,便摇一摇花枝吧!”
我捋了捋额上本不存在的汗珠子,狗男人,敢情他诈我呀!
我在时,他罗齐负我,我都已经死了,现在他又何苦无端再摆出一副深情的样子?
我瞧了瞧远处的花叶微动,袅袅微风,便特意定住了花枝。
那是一株抱枝金丝菊,我生前的最爱,是我入府的那一年,罗齐特地从南方运回来的稀世奇珍,他说,让我也沾一沾这物件的贵气。
“你果然在呀!”
罗齐嗤笑,“这便对了,是我罗齐害得素娘亡命黄泉,你一定要纠缠我一生一世,瞪大双眼,好好看着我将来如何身败名裂,鳏寡孤独……”
罗齐果然了解我,之后的很长时间,我便随他一同呆在望月轩内,直到后来圣上驾崩,新皇登基,他们将军府没落,他罗齐也鬓染霜发,成了一条落魄的老狗。
最后失去所有了的罗齐站在桥上,望着河中那个佝偻老叟,缓缓伸出了双手。
“素娘,我来了!”
可半刻后,众人却发现罗齐竟又被一条金色鲤鱼驮起,不错,是我幻化。
这一晃都纠缠一辈子了,就不必这么个人为我赴死了吧!
他也不配,莫要脏了我的轮回路。
阳光下,我周身缭绕的黑色怨气逐渐消散,露出中间淡金色的灵体,像一朵盛开的烟花,灿烂,绚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