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很多年前,慈善机构会把一些偏远山区的贫困孩子送到城市,在市民家庭里寄宿一段时间,名曰一对一帮扶。活动伊始,我的老领导德爷抢到了一个名额,欣欣然领了个女孩回家照顾。下班前,德爷还亲自打电话回家给媳妇下指示:“那什么,把冰箱里那鱼啊虾呀肉什么的,都赶紧给做了,炖上炖上!没有?买起啊!赶紧,赶紧,我这就带人孩子回去了。”下班的时候,我们看见那个明显穿着不是自己衣服的孩子,坐在德爷车的副驾驶位置,紧紧扣着玻璃,表情相当绝望。
第二天,德爷无精打采的开始跟我们诉苦,孩子晕车,吐了一地。德爷大晚上出来满城找刷车的,顺便还换了一幅新脚垫。“这我倒不在乎,你们甭乐,真的。”德爷拿着圆珠笔敲着桌子,“关键这孩子什么都不吃,你说这不要了亲命了吗?”德太太忙活一晚上心血全都白费,孩子吃什么吐什么。大伙七嘴八舌出了半天主意,又七手八脚的给四面八方打电话求援的结果,友谊医院的一位大夫分析的透彻,“你让你们头啊问问那孩子在家里吃什么,照方抓药总不会错!”德爷抄起电话往家打,让德太太问出来,人家孩子在家只吃地瓜和洋芋擦擦,“得,你啊,赶紧自由市场买去,哎!这地瓜和洋芋不是一个东西吗?甭管了,捡最好的买,最好的啊!”撂了电话,德爷长出一口气。
又过了一天,德爷更加不开心。“你们说唉,邪性了,这孩子嗨,一点油星不能沾,有点就吐。炒土豆丝、砂锅炖土豆,我真没敢搁肉,好家伙,又给我吐一地。归了包堆,人就能吃盐水煮土豆,后半夜我琢磨过蒙儿来,做了一锅,那么点孩子孩子直接开了六个大土豆。”孩子暑假在这儿呆了一个月,顿顿盐水炖土豆,德爷和德太太德少爷自然也不好吃别的,赶上中午不回家在食堂吃的日子口,大伙都得拦着德爷,别把饭盆咬坏了。到临走前,孩子肠胃有所缓和,能逐渐吃点土豆炖排骨,德爷那精神气比提了处级都不差。
转过年来,新的一波孩子暑假杀到城里,德爷自然是当仁不让,又抢着一个。“这回啊,我长心眼了,太小的女孩娇气,我领个稍微大点的。”大点的孩子确实不娇气,工会把人送过来,也分不出来到底是姑娘还是小子,看什么都好奇,顺手就把一堆会计报表送进碎纸机了,在办公室呆了不到一个钟头,大家都觉得有点异样,又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没好意思说。
隔天早上,德爷连窜带蹦地进了办公室,“我的个天爷,好家伙,你们知道吗?就昨儿那孩子,好家伙,一身虱子加跳蚤,我媳妇给这孩子洗澡脱衣服还说呢,怎么脚着这衣服乱蹦啊!”德爷又差不多一宵没睡,开车满城买煤油,因为老话说虱子用水洗不干净,得用煤油洗头才行。德爷实诚,买了两洋铁桶煤油,连煤油澡都给孩子洗了。有跳蚤,社区的理发店不让进,借了个推子当街给孩子剃个大秃瓢儿,孩子衣服拿到楼下全烧,买了里外三新的换上。不说德爷家怎么折腾吧,反正办公室里人人自发参与了热火朝天的爱国卫生大扫除,同事们自己花钱买敌敌畏喷得办公室里绝不可能有任何昆虫存活,实话实说,呆的工夫大点儿啊,人也活不了。昨天上班的衣服再也没看大家穿过,心照不宣,都回家烧了。
第三年,没人往城里送孩子了。因为据说人家长反映,这孩子从北京回来,简直没法养。天天要洗澡,不肯穿旧衣服,吃饭喊着要吃肉,这不是要上天嘛!不来不来吧,德爷明显是松了一口气。同事里谣传,德太太说了,再往家带这没溜儿的孩子,就跟德爷离婚。
这只是个极端的小例子,对自身无法消化的东西,吐得满地都是,也只是个应激或者本能反应。农村的孩子是这样,城里的居民也一样。拢发包巾不被许可了,不肯留辫子的或死或逃。及至辫子留的时间长了,到必须剪掉时,反而会觉得剪了辫子没有人样子了。能吃饱饭就得叩谢天恩,觉得触犯天颜的多事简直是傻逼加混蛋的人,受了冤屈也会一门心思上京告御状,进而不觉得自己是无理。或者这些你不了解的事,也不过就是其他人炖土豆搁的一点点油而已,你没吃过你吃不惯,不是别人就不能吃。
又过了几年,德爷资助的孩子还是初中没上就辍学了,进城来打工,还来跟德爷要钱,“你不是说要供我们念完高中吗?虽然我们没上,但你钱还是该给啊?”理直气壮,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