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愿意攀登一座高山吗?”——读《国王正在死去》之“淤泥”
欧仁·尤内斯库,法国剧作家,荒诞派戏剧的创始人之一,主要作品《椅子》、《犀牛》、《秃头歌女》、《国王正在死去》、《拜访死者的旅行》等。
《淤泥》,电视影像脚本。
最吸引我或让我感同身受的是弥漫在作品中的氛围和男人情绪、心理的变化,一切遇到生命中困境但不甘心就此罢手的人都会十分熟悉,并激发出一种仿佛自己也一定是那样、也会那样的情绪。
“从前,我每天睡醒,总是喜气洋洋。阳光灿烂,春意盎然……”,不论走在太阳下、雨中、风中。但当秋意降临,景色变得“一块乌云遮住太阳,布满天空。一棵树刹那间叶子落光。人物的一只脚踏进泥淖……凄凉的城郊……一只老公鸡站在粪堆上。”男人现出疲态,他所忧虑的有两件事,“人的命运绝不完美,况且,我还发现我肝疼。”理想和现实之间巨大的裂痕,想要什么,这让他“面容苍老,头发变白”。
接下来,不停地下雨,他不停地走路,走出房门,狗要咬他,浓汤化为泥塘,色拉化为荆棘,肉为石块,红葡萄酒化为泥水,走在低凹的小径,陡坡,疲倦和疼痛,一切都在告诉他,和别人一样,和大多数人一样不是挺好么?为什么要离开?想在这荒野中寻找什么?无论怎样都是徒劳。就像落叶、断了头的青蛙,被车夫呵斥,被妇人辱骂。
信在这里也许代表某种意象,不停地出现,而且很多。
他在房间不断睡下、醒来,经历衰弱和恐惧,意识到光明和黑暗,更多的是黑暗,因为它的力量无比强大,大多数人都因为惧怕它的力量而甘愿俯首其下。男人不想这样,他“打开房门……爬上山坡……在一片天地上歌唱……我要过一种积极的生活”。仅仅这样一个想法都让人振奋,仿佛“等待天亮,随时准备冲出去”。
“行动,完全在于意志。”他开始进入生活,写回信是进入生活而非脱离生活的标志,并且不断地追问自己,仿佛哲学家一样。“我能有足够的意愿吗?别人是怎么生活……存活的呢?我本人是怎么做的呢?……是要从头再来的部分,还是要完全放弃的部分呢?活下去没有理由,不活下去也没有理由。……我在自身也能找出来!我要自发地做出一种选择。”
景色如生命般变幻莫测,“几颗星还依稀可见,”延展的田野变成灰色的灌木丛、杨树、乌云。
又是下雨,他走上一条低洼路,企图寻找生活的出路,但是只有更大的水坑。他想追上汉子赶的大车,但是追不上,反而滑倒在灌木丛。寻求别人的帮助不但一厢情愿而且徒劳无益,甚至反受其害。一者,别人有别人的事,没有义务帮助你;二者,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身上极具冒险性,你不能像确定自己一样确定别人下一秒还会不会帮助或者有没有能力帮助你,外在的充满偶然和不确定,也许到头来又回到起点;三者,你的思想会向坏的方向发生转变,以为运气也许站在自己一边,不用自身的行动也可以达成某种目标,这很危险,表明你丧失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如同行尸走肉。
他翻过身,醒过来,蟾蜍、猛禽、雨水、雾气,没有一样不想落井下石将他吞噬。“他啜泣起来”,想到不该出门,不该走出舒适的生活区。命运以残酷的面目对待他,如同失业的人遇到抢劫,生病的父亲听到儿子的死讯,农人站在贫瘠又无雨的玉米地……他站了起来,仿佛对宙斯的闪电不屑一顾,重新上路。
深夜,白天,雾气。“走路如同一个梦游者”。
行动并不能一蹴而就,仍旧要经历考验,如同约伯的考验,又要滑倒,越走越困难,撞击着空气。命运以这样的一种方式考验你:它不断地击打你,看你是不是使出了全部的力量作出回应。因此男人又倒了下去,在想爬起来时再次滑倒。“他放弃了。他缓慢地仰面躺下。”命运露出满意又邪恶的笑容,人毕竟脆弱,不堪一击。
我仿佛如电影镜头展现在眼前一般看到那个疲惫、无助、心力交瘁的男人,“充满一种无限的心酸的怀念,一种令人心碎的忧伤,一种对我所爱过的一切的怜悯……怜悯我所爱过的一切,我所拥抱过的一切。”
看到幻影:一个身影模糊的女人、一座房子、一条路。女人是爱的全部,无论是施予者还是接纳者,房子是舒适的代名词,路是方向。梦是白色的高山、绿色的山、舞会、粉红裙子飞旋、城市灯火、大海、孩子的欢笑、咖啡馆里的夸夸其谈。
“我真的愿意攀登一座高山吗?”无论如何都需要不停地行走,仿佛一直都年纪轻轻,一直都有一个晴朗的清晨……从树木的枝叶间能看见蓝天。尽管有时“道路碎石更多,树木更稀疏”。攀登、攀登,双手满是鲜血。
如同对于正义的人来说,名望、权力、金钱,不但不是他应得的反而是拖累一样,因为人们可能会说,你不是因为行正义之事才得到这些,反而是为了这些才行正义之事,这样的指责多么的可怕,多么的洞察人性。因此你唯有抛弃这些才能证明自己。同样,鲜血才能证明男人曾经生活过,如同独狼必定伤痕累累,鲨鱼的身体上满是露出血肉。因此即使面前是一片荒芜,干渴吸干了我的喉咙、口腔、内脏,一切不过是魔鬼在作祟,让你越加渴望一杯水、夏日的房间、周围长满青草。让你想到“也许我可以再下山。返回几步。”
他跌倒了,泡在沼泽地的水里,想到从前自己也是个孩子,幻象、女人脸。“空气很沉重……雾气侵入我的肌肤。胡子渐长……灯芯草随风起伏。”他闭眼,睁眼,“火焰舔着墙壁,火场、大火,随后耳鸣。是空荡荡的大地。”
“不错,我把一切都搞砸了……但我要从头再来,我要从头——再来……”
“自诞生,自胚胎起,一切将从头再来。他闭上眼睛。我要从头再来。雾气消散。碧蓝的天空。身体所在的位置空荡荡。”
这最后的一幕仿佛奖赏,对男人意志的奖赏,他的灵魂开始飞升,如同死过一般开始迎接新生,尽管一切仿佛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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