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审判-1、犬之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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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出了奇地热,陈勖带着两个徒弟执勤回来已是满头大汗。停稳摩托车,拧了拧对讲机,摘下警帽正要从后备箱翻毛巾,一眼瞥见街对面那个邋里邋遢、打着赤脚的老头,昂着脖子,站在太阳下看太阳。
陈勖抹了抹汗,想往里走又停下来,“老敖,老敖啊,别看了,晒不晒热不热啊,回庙里让珍珠给泡点凉茶,别中暑哇。”说着也不等他回话或者离开,径自往里走,身后飘来几句叽里咕噜。
这时,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老城区派出所,请问需要什么帮助?”进所不足半年的吴攸,一脸严肃。
“警察……警察同志,我们这里出人命了,那个人快不行了快被咬死了,请你们快点来……”
“什么?快咬死了?你别急,你在什么位置?你有没有生命危险?简单说下情况。”
“南关,南关菜市场,这个很大的路口,大马路这里估计你知道,有个男的被一群大狼狗围着咬,好多狼狗,估计有好几十只……喂!你别过去,不要命了!哎!拿根扁担……”
“喂?”电话那头没答话,听筒里不间断响起尖锐的汽车喇叭、人慌忙奔跑用力喘气和撞倒什么东西满地滚、棍子用力敲地的声音,犬吠此起彼伏。“喂?你先保证自己安全……”说罢,吴攸倏地站起转身准备汇报,一头差点撞到身后的陈勖。
“师傅,南关菜市场有情况,申请带家伙。”
福建的山真多,昭文县藏于这南国群山之间,北高南低方圆狭小,却富有两条河流,北边的春江平行于铁轨,咆哮从天而来,千里奔袭只图大海,南边的青渚河却温柔地搂着老城区蜿蜒向东,骑自行车若快一些,半小时可以绕城回到原地。城中居民不足15万,算上周边乡镇村落,将将30万罢了,大多世代耕织,星布山涧河谷。自1984年起,陈勖转回昭文市当职的十余年,这人心扰扰的小城,大案小案从没消停,所里疲于奔劳,秉烛达旦。人命火急之时,半分钟警车便开动,此刻警笛穿城而过,仅五六分钟已抵达案发现场。
南关菜市场大五岔路口,平日东西向庆春路大车催小车,行人从南边棉纺巷挤进北边青年步行街、古城路打情骂俏逛街买菜,摩的狠打喇叭自北向南送货拉人,迎着瞪眼擦着往来肩膀鞋跟拐来拐去。红绿灯形同虚设,人行道车不让人,鸡同鸭吵,扁担敲脑瓜,脚印盖脚印,时尚夹着腥臭,拉撒旁边吃喝,骂骂咧咧哄哄闹闹,早中晚水泄不通,各活各的,却混而不乱,烈烈生机。
眼下却是另一番瘆人景象,岔路口鲜血洗地,约有三四十条大狗盘踞在路口中央,条条头腿挺拔口中淌血,毛色鲜亮后背炸毛。上百个男人女人手持扁担锄头菜刀板凳,几乎将恶狗团团围住,只留下东边马路一个口子。人群狗群隔着三四米对峙,不后退也不敢靠近,只把东西往狗群扔砸试图驱散这群畜生。狗群也不怕人,大多咧着红口白牙冲人群兴奋地狂吠,或此起彼伏甩着狗毛,或舔着地上的鲜血砸吧着嘴,或警惕地耷拉着尾巴隔着围观人群缓缓踱步,向天呜呜吐着舌头就是不走。再一看,分明一个男人倒在狗群里无力地哀嚎,嘴巴冲天张得老大,上身穿了不下五件衣服基本撕成碎片,似乎没有伤口,下半身血肉模糊红红白白的几乎被咬烂吃光,胯下最是严重,血浆喷溅,两条狗正激烈的抢夺着那里的血肉,腿关节不合理地撇着,没肉的腿骨依稀可见,颤抖的躯干仅靠双臂勉强左右支撑,这般恐怖地大量失血,身体失温大脑窒息只在眨眼之间。伤者周围更是狼藉不堪,扫视一周没人衣物破烂也没看到人受伤,大致可以断定都是他的衣物掺杂着皮血,竟然穿了这么多件,红红白白厚厚薄薄的碎片到处都是。
小伙子们跟着师傅虽说不算出生入死,但什么人心险恶的惯犯恶棍妖魔魍魉也见过不少,可眼前这一幕着给他们实惊到了,只顾着掏出警棍一时无措,鲜血的腥甜气味在三四十度的烈日下汩汩冲鼻,令人作呕。
陈勖冲向前抬手就是一枪,砰的一声,叫得最狂的一只大黑犬脑浆碎裂惨叫倒地。狗群轰地四散逃窜,夹尾噤声左奔右突,爪子震得地面发抖。人群先是一愣,见疯狗朝自己胡乱冲将过来,纷纷抬起家伙吼着国骂向疯狗本能地砸去砍去,恶狗身形灵巧,你一下我一下大多只砸到马路。警察们甩着警棍冲进狗群把受害者围住,人群嘶喊着敲打着缩小包围圈,群狗挨受的棍棒越来越多,狗头撞狗肚,狗牙刮狗尾,狗腿踢狗蛋,相互撕咬冲撞,嚎天叫地乱作一团,只一会儿五条受伤过重已倒地不起,其余的,才见东边包围圈没关死,各自一瘸一拐地夺路四散而逃,轰隆隆一边跑一边哼哼唧唧。畜生逃命毫无章法,逮住一只无济于事,再开一枪更无必要也犯纪律,陈勖紧追了几步,却也无奈不好捉拿,利落收枪转身去查看伤者。
“师傅,120的同志已经到了,正在紧急救治,看样子,人大概是不行了。”
“别草率。这样,你跟着急救车落实受害者伤残程度,留心他身上的线索。”陈勖思忖片刻,“等等小甘,如果有可能,听听他有什么想说的。”
“收到!”小甘掀着一红一红的鞋底快步跑开。
五岔口这才围起警戒线,人群自行拾起丢弃的家伙事缓缓散开,餐馆老板回到店里继续生火炒菜,卖水果的大爷挑起扁担寻找临时摊点,摩托车拧上钥匙接着送货,鱼铺又在杀鱼,药酒仍在叫卖,喜事采购官摊开狭窄的红纸清点食材,糖水铺已人满为患,超市开业大酬宾继续加码,外贸尾单还剩最后三天……棉纺路、古城路逐渐拥挤起来,但仍有人围着警戒线不肯离去,先是目送120响着救生笛拐过街角,又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在陈勖身上,交头接耳。
此时忽有附近延喜堂礼佛的信徒排着长龙穿人群而来,不知是哪位神仙生辰菩萨好事,人人惊异伫立不语,男女信徒手捧弥陀念珠,贴着行人缓缓前挪,忘我地诵起经咒。燃着青烟的檀香齐眉举着,熟悉的佛堂味扑面而来,青烟和着经咒飘进五官衣物,一时间便淹没一个一个皮囊头顶,淹没肚皮下的喜乐狰狞,淹没这条条街巷,腌臜或是干净。待烟散音杳,想笑的继续笑,该恼的接着恼,有人骂呛眼刺鼻,有人夸五脏和鸣,有人早已七魂升天。
陈勖不喜欢神佛的事,从兜里摸出一包富健,找了找打火机,蹲下来开始查看五条死狗,两黑一白一黄一条杂色,光泽不一有大有小,好家伙最大的估摸有50斤,站起来恐怕比他还高。狗咬人、人杀狗的事哪里都有,可是几十只狗逮着一个人死命咬,还把男人下半身活生生咬烂吃掉,整件事就变得难以捉摸甚至离奇。大中午,在南关菜市场人这么多的地方攻击人,是恶犬随机行为,还是这人和狗群在以前就结下了梁子?这家伙什么来路,怕不是什么善类?可是,狗会这么记仇么?狗会像狼一样角出头领开展有组织有纪律的捕猎么?它们平时盘踞在哪里?不说昭文县每个角落他都去过,但已经好几年没发现如此多流浪狗厮混的地方了。难道,这群畜生是被人训练来杀人的,平时圈养着?什么人会这么丧心病狂?可是不像,这群狗品种复杂,看狗毛有的光滑有的毛躁,体型差距又非常大,最小的才十来斤,才一下闷棍就晕死过去。方才虽然情况紧急场面混乱,陈勖还是想起,不少狗脖子上栓了项圈,样子大概五花八门,死掉的这几条里,黄色这条有项圈,牛皮穿孔没什么特别,黑色那条穿着胸背?哦,是条非常不错的黑背,胸背上可爱的字体写的是:“我是嘟嘟,我很乖。”
“呼——被遗弃的吗?”陈勖猛地站起,这些疑窦压得他眼冒金星,他叹了叹气,似乎释然了一些,或许狗群之间也是有深厚感情连接的,哪怕各自在城里流浪,平时各自撒尿圈守一块地盘,偶尔捡骨头捞剩饭过界,也不过你龇牙我咧嘴,打起来下嘴也不狠,可真要有人伤害了其中一只,偶尔返祖脑热,狗像狼一样以多打少也不难理解。这样一想,案件似乎是一起简单的寻衅滋事。
目前,最令陈勖费解的还是这个男人的身份,120来的时候,没有第二个伤者上车也没人找医生警察说还有人受伤,从现场散落的证物来看,这家伙的确穿了不少啊,这么热的天恨不能光膀子,穿这么多,不是得了什么要紧重病就是为了别的目的?不知道小甘那边怎么样了?身上的手机没响,不能干等,应该还有遗漏的线索。
“陈所长——”有人在警戒线外喊他名字,声音不陌生,才意识到不少热心的仗义目击者还在。
“今天没卖菜啊?”是陈勖经常买青菜、腌菜的大姐,今天穿粉色碎花上衣,微胖干练,酒窝很深,笑容很好,估计只长他几岁,叫不出名字却很熟悉。“没有受伤吧?派出所谢谢大家,这么危险的事情,下次还是尽量等我们到,这还好是狗,要是坏人可不得了。”陈勖一看都很眼熟,十来个人和他聊起来也七嘴八舌。
“哎呀,我就坐在路边卖菜,真是吓人!”
“刚开始几条狗从面前跑过去,比摩托车还快,我们就站起来看……”
“就从那里,撞到了秀英那四五岁的小男孩,坐地上哇哇哭。”陈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就是哇,直接撞过去,你看满地的豆腐,桃子,白菜,鲤鱼,冻鸡哇。哪有这么赶去投胎的狗?”
“那些狗死盯着那人咬,马上那人就大叫,‘我的鸡巴哟,我的鸡巴哟,救命啊!妈妈呀!’那么凶的狗,我们拿着家伙就跑过来了……”
“好歹的事,两条大狗咬着那里不松口……”
“五六条……十来条……”
“从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冲出来那么多条,都咬他,咬鸡巴,咬不到就咬屁股,然后咬大腿,咬脚……用手打也不管,就盯着那里咬,你说怪不怪?”
“扁担都赶不跑,也不怕刀,这狗真的吓人。”
“把我的土鸡啊北京鸭啊旱鸭啊大白鹅啊全吓跑了,抓也抓不回来,也是奇怪,狗不是喜欢抓鸡鸭这些,哪里直接去咬人啊?”
“就是就是,看准一个咬,是不是来报仇的?”
“对对对,我看是,这么热的天,穿棉袄,五六件包着……”
“是乞丐吧,街巷里的乞丐好几个都这么穿,捡到什么穿什么,一年四季都是。”
“前几年说打狗,打了很多,哪里又来了这么多……”
“畜生啊,畜生躲起来用力生的,哪里管得过来……”
陈勖左右应着,只是闲聊没给结论,脑瓜里却反复萦绕着这个画面:三五成群的疯狗,从五条大路全速冲到这里攻击一个全身包裹的男人,目的明确心无杂念。这才是最难以理解的地方,对,这个目的性非常不简单。
诺基亚终于响了,是小甘。陈勖和熟人们欠了欠身走了开去。
“喂——你那里怎么样?”
“师傅,医生说人没救过来,其实是,还没到医院就咽气了。”
“好——这样”陈勖刚要开口,电话那头无心打断了他,他让小甘继续。
“师傅,我看他脸有些脸熟好像在哪里看见过,好像是三个月前去局里开重案组会的时候,局里同志贴在白板上的照片,但不记得是什么案子了,也不记得是犯人还是受害者,所以拍了死者照片后想打电话给所里,让敏哥来医院支援我,但是敏哥出警去了,我就想医院离所里不远,等尸检报告也是等着,所以我自己回到所里,和目前未结案的卷宗对比了一下,又和上次您说的外省外逃要犯进行对比,有重大发现。”
“他是谁——”
“是那个连环强奸杀人犯,杀了8名女性,外省逃窜三年的罗广标。”
陈勖神情木然,盯着五条死狗,想着那个男人被咬烂吃没的下体,和几十条疯狗不断向他发起进攻的决绝,瞳孔田螺一样大。
“师傅?”电话那头还在等他。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