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说 · 八
该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够形容那些南方的城市?
此刻,虽然我以疑问句起始,你却没有理由怀疑我在这部小说第八章第二段开头投入感情的真实性,我的读者,因为就在该段第五个逗号之外,我脑海中所及的语句正同火车两面徒然延伸的绿色稻田一起扩展向城市的远方,其中林立的深色落木正如无数可能出现的反问、正问、设问、诱问、奇问一般绽放在双层玻璃车窗后目光无法企及的土壤,引申而出的长句像田野间破败不堪的石灰色小楼和裸露山岩上兀立的石碑坟冢一样令人唏嘘,却又不禁使你畅想下面将要出现的修辞形式:它们会是旅程一般单调的比喻,户外景色一样令人不安的反复,旅客们垂首、言谈与睡眠间交织的排比,亦或是列出停靠时孩子们刺耳尖叫勾勒的讽刺你不得而知;同样不得而知的,还有窗外树木的真实高度、田间低矮灌木生长的坡度、火车刚刚经过隧道的时间秒数、站台上吸烟的人数和他们的平均的尼古丁摄入毫克,以及,这个句子写到这里是否还要继续,而它的结束是否又会标志着下一个段落的开始——在这里你不妨求助于类比,想象这是一段行进中的关系,只因为必要保持的时速和内部温度而源源不断地在头顶同样的高度以固定时间间隔同步播放广告,广告里有白色的流线型列车驶过大片荷田,而广告外的列车正驶过电影荧幕般的窗外风景,一幅幅渺小的光影开口衬托着滑动的电线杆和羸弱枯瘦的树干,制造出的剥离感不真实得令人有些痴迷,但车厢里的大多数人却没有意识到这样神奇的飘忽体验;他们或者标榜着自己的消费观念,或者低头将视线掩埋进人群般狭小的胸怀,而只有你,我的读者,还有机会想象自己跻身在日行千里的运输工具里好似打坐冥想,并在每一次颤动和颠簸中凝视着头顶车厢上某处难得的空缺体验电影运行,虽然你呼出的浊气继续进入空调系统循环利用扑面而至,而窗外乌云密布没有晴天之迹,只有偶发的雨水横向流过车窗——那么让我告诉你:答案是不会,因为正如两个破折号间的句子不遗余力地向你暗示的那样,这只是一个为无限推迟第一个句号出现而写成的句子;而这,也不是你,我的读者,想象中的南方。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用我的体验说服你真实的南方是大刘笔下的样子:
该要用怎样的语词才能够形容那些南方的城市?
南方的城市是倾斜的。这种倾斜很快就萦绕住了旅人,让他们在坡度创设的摩擦系数推动而成的微妙心跳中窥见自己昨天的倒影和今天的心绪——那是一种无法被说清道明的感觉,只在清晨和傍晚随树木上沿形成的平和切面呈伞状蔓延。在浮动中那些感觉仿佛流水温婉地切过街角,带着突然袭来的新鲜和疲惫,像水中摇晃的人影和孩子嬉笑投掷的石子一样在秒针的转动中变幻成模糊的印象派油画,波纹颤抖着扩散进入一双双静止的瞳孔。到最后人们离开南方时才会发现,倾斜的也许不是南方,而是他们自己的视线。
南方的城市是交错的。那交错不是土壤和植物根茎的勾连,亦不是源自乡愁或任何真情实感的纠葛,也不能等价于萍水相逢的河流或道路间类似的交汇、贯通——南方交错是意象与精神的交错,那交错叠加于意识,却封死在嘴唇:当人们谈论起那些疼痛、血肉模糊、深入骨髓的交错,却好像同时以好几种不存在的方言独立描述一些不痛不痒的交叉型错误,譬如火车的轨道如何穿插然后在雾气的穿凿中引领着不同的目的互不相欠地离开,或者沿江而过的船只怎样在夜晚的彩灯中顺流而下,正好与白天里沿江而上的人们在交错的时空里相逢无言,再不济就是那些途经此地的人,他们的轨迹如何与行使和出航相仿……但所有到过南方,亲眼目睹过这些铭刻的交错的人一定会明白,这些人谈论的只是语言,绝非城市。
南方的城市是漂浮的。那漂浮夹带风雨,阻隔了光线与日月。因为城市是漂浮的,里面的人也理所当然得日日漂泊,不分昼夜也彼此不闻不问。于是久而久之,这城市的水汽中也弥漫有种种陌生的冰冷气息,尤其在雨后因气压降低被迫沉降的冷漠每每引发过敏;所幸情感和个性一样,都不会传染。在一场大雨过后,人们会开始抱怨漂浮,因为昏沉的头脑和雨水的冲洗让他们以为,这漂浮是甜腻的,其实雨后的气温尤其不适合糖分融化——人们感觉到甜腻,是因为这城市正在为第二天的漂浮努力吞吐新鲜空气,而浊气的排放配合雨水的搅拌造成了甜美的错觉,让萍水相逢的人们对此心生厌弃。倘若谁在这时食用冷饮,甜度便会加倍。
“为什么是冷饮?热巧克力不行吗?”小李问。
大刘微微一笑:“你知道下完雨都是很冷的吧?如果是热巧克力,味觉会和温度抵消的。”
小李跟大刘抱怨说南方好热,室外温度有四十多度根本不让人出门。这时候北京刚下过雨,只有二十多度的天气,等大刘半月后坐车从南方回来,气温又回归三十了。
小李问大刘打算去哪儿,大刘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去散散心吧,然后嘀咕了一句没想到这么热根本什么也散不出去哦。
小李正在低头看手机,没听见。
大刘有点尴尬,或者说我有点替大刘感觉尴尬,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好吧,大刘低头看书了。
小李手机没电了,大刘看小李无聊,问她你要不要看书,我包里带了两本书。
小李瞅了眼书皮说不用了我睡会,马上就到了。
大刘说好,然后放下书继续写字了。
高铁挺晃的,大刘写出来的字有点丑,或者说我有点替大刘感觉字丑,反正他写的挺投入的。
小李没有评价大刘写的怎么样,大刘其实挺好奇的,或者说我有点替大刘感觉好奇,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完他写的东西不发表评价了,反正他也没有追问。
就算大刘问了我也会替他感到羞愧,因为这段多明显啊,前面照搬我写的,后面抄袭卡尔维诺文体,还搞得不伦不类的。
“这可不行啊。”
“其实我没看过两页《看不见的城市》,就是凭感觉写的,你知道那种散文的感觉吧?”大刘冷眼瞥我。
我没说话,因为我发现一个问题。
老张不见了。
说起来,大刘还没回答老张他头像是谁呢。
“你上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
大刘连忙给小李描述了一下老张的样子。
我心想你问人家干嘛?
小李说我上车的时候你是在跟他讲卡夫卡吧?然后你给我看你写的东西的时候他就不在了啊,是不是哪站下车了没上来?
我心想老张下车干嘛?他又不抽烟。
每站都有人在站台上抽烟,这让我都非常没好气,因为站台有顶棚,有顶棚就算室内,而室内禁烟。
“那也只是北京室内禁烟。”大刘提醒我,“我是说,你只能确定北京室内禁烟。”
我决定下车就找个人问问杭州是不是室内禁烟。
小李说她下站就下车了,让我们抓紧给老张打个电话问问,然后我发现老张的行李也不见了。
“他手机早没电了啊!”大刘说,“他一上车就在看手机,我跟他说别看了他说没关系没电了可以用我的打电话。”
小李投来了同情的眼神——这次没辙了。
现在,大刘和我回首向小李告别;马上就到杭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