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旅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32期“游”专题活动。
一
“真是一个难过……痛苦的黄金周……梅子淹死了……就在我们大金河里。”四十五岁的大超坐在我面前,极其哀伤极其恐怖地诉说着,他六神无主的表情、断断续续的表达,看起来惊魂未定,尽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天。
我们坐了一整天,然后就各自哀伤地回家了。当天晚上我就做起了噩梦,大脑断断续续地拼凑起一场游船倾覆的惨案……梦醒后我全身都疼得厉害,那是一种拼死挣扎后的痛感。
梦里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是一壁山川俊秀的山峡,绿意葱茏,水天一色。我立在江边码头眺望宽阔的江面,好几艘游轮在碧浪里游弋,悠闲自在。游轮分出了好几层,里面有茶室咖啡厅、有游戏室,还有阳光明媚的甲板。船上游客叽叽喳喳,饶有兴味。
到了下午四点多钟,天突然暗沉,顷刻间又黑了起来,天幕犹如漆黑的幕布盖上来,刹那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好似战鼓隆隆,一下又一下如魅蛇般怪异形状的刺眼亮剑,刷的一下撕裂天幕的乌黑,然后又陷入了黑暗。随即硕大的雨点,夹杂着冰雹扔了下来,不管不顾下面是山,是水,还是人。河水猛然涨起来,狭窄的水面风起浪涌,越掀越高,直到恶浪滔天,犹如大鬼怪张开血盆巨嘴,大口大口吐出白色绿色蓝色的混浊唾液,它要吞噬一切。
乱作一团的游船上,船长在暗夜里大声叫喊,可没有人回应,你找不着我,我找不着你,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世界末日,自己的末日。游船像只玩具,被恶浪抛上去扔下来,人们像棋盘里的小子儿,在打碎的玻璃碎片和木头屑里翻滚。上帝听到了他们绝望凄厉的呼喊,母亲、幼儿、恋人、商贩、服务员、大副和水手,零零落落。船在大力水手左摇右晃中,侧翻在浪涛里。
足足过了一个世纪,天幕才慢慢扯开来,风止住了,雷停了,闪电息了,大雨转成淅淅沥沥的帘幕,恶魔肆虐够了,发疯累了,悄悄沉入大江深处,无声无息。
游船飘在水面上,光溜溜的脊背朝上,几个幸运的游客死死地抠住木头,抠得鲜血淋漓也全然不知痛苦。经历了这一切,他们已经无法发出声音,大部分人被卷到深水里,被卷到远处,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会呈现这样的场景,悲惨凄绝。吸饱了江水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白色沙滩上,一动不动。明晃晃的沙滩,李梅躺在那里,大超说她的尸身是第二天才找到的。可是,五天前我们的大金河没有恶浪,没有飓风,没有冰雹和骤雨,这种惨剧怎么会发生在风和日丽的初夏,怎么会发生在我们的同学李梅身上呢?李梅怎么被卷走的呢?
二
我们那天是准备到汀洲游玩的。大超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烟头一亮一灭,他狠狠地嗦了一口,烟头于是就变成了鲜红色,红得就像快烧起来一样。大超抬起头,眼窝凹陷,双目呆滞,他继续承受着那痛苦的回忆,这个动作这种麻醉能让他短暂地逃离抑郁。
是梅子约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去的,刚子和小奇都说没空,最后只有我愿意跟她去。这帮同学里只有我跟她一样,她离异,我丧偶,孤独寂寞。梅子说,汀洲滩涂好美,遍地的荻花,摇摇曳曳,一片雪白,站在里面,背景拍出来一定会惊为天人。我说,五十来岁的仙子,再漂亮也只能跟嫦娥帮厨。她娇嗔地给了我一下,那力道那股子清纯的骚劲,跟高中那会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大超混浊的眼神被点燃了一般,流光四溢,悲戚的情绪被冲淡了不少。
大超和梅子高中前后桌。高一好感,高二朦胧,高三就死去活来了。这个轨迹我一清二楚,我还曾为死党传过几次汗迹斑斑、含情脉脉的纸条。只可惜两人有缘无分,毕业的分别,分出了不同的人生,划出各自的轨道,直到三十年后的重逢。
大超继续描述那天的惨案。
梅子穿了件乳白色短袖,乳白色长裙,一顶白色遮阳帽,一双白色皮凉鞋,挎了个乳白色小坤包。她就静静地坐在船头,静静地着看我。
那是一只狭长的小渔舟,通体红色,船尾装了个小马达。连船老大一共五个人,还有一对小情侣,新奇兴奋,你一句我一句,没个消停。对比之下饱经沧桑的我俩,像两个老人。船老大三十来岁,铁黄色脸庞,三角眼眶,说话声音尖尖的。
刚送两对过去,沙滩上景色好得很,好好耍,下午还是我来接你们。电话都记好了吧。
小船嘟嘟嘟,推着一波一波的绿得发昏的浪花,前进了。
大金河从桥上远远看过去,像根玉带子。跌进它的怀里,才发现涨水季节的河面宽阔无垠。小船在浪涛里此起彼伏,我心里慢慢有些紧张了。
一阵妖风刮过来,对面女孩子粉色遮阳帽被撩了起来,女孩子忙去抓,她站了起来,小船开始倾斜摇晃,伴随船老大的尖叫声出来,女孩子夸张的尖叫更为刺耳,男孩子站起来双手抓住她,我连忙抓紧船舷,试图把翘起来的一侧压下去。正在这时,又一股腥味浓重的碧浪涌过来,小船倾斜的一侧立了起来,五个人一起惊叫起来,梅子满脸紧张地扑了过来。
船翻了。我瞬时倒进水里,嘴巴灌进一口河水,在水里手刨脚蹬,挣扎着不让自己沉下去。我终于稳住了身体和心神,四下望去,梅子!梅子!我看不到她了。身边一波一波的浪涌过来翻过去,把我撕心裂肺的呼喊活吞了下去。我在水里干嚎着,欲哭无泪。我为什么没抱紧梅子呢。我多希望能看到梅子那乳白色的一身衣物,我拼尽全力也会拉她上岸啊。
不晓得漂了多久,我被人救上岸。坐在岸边,我恐惧而侥幸地等待着老天爷的判决,心里揪成一块肮脏邋遢的破布。我希望那个铁黄色脸庞的船老大能拖着梅子上来,可是,我始终没能等到她的消息。直到第二天,梅子和那对情侣才被捞上来,那已经是在下游十多公里的地方了。
那天大超的声音已经嘶哑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怎么安慰都没用,我只能又递了根烟给他,任由悲伤的故事,像闪电霹雳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抽打两个人的心脏。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我只能用一句荻花诗,托着噩梦去送别梅子,告别我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