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场

《半场》第六章 协理

2021-12-22  本文已影响0人  鳝堂集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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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亦明从飞行大队任职期满,又回到机关,但不是原先的政治部,而是同一栋楼里的司令部。在编制改革中司令部改为参谋部,他也成为参谋部首任协理员。“协理”是协助处理之意,主要负责参谋部的政治工作和思想组织工作。它不像王熙凤协理宁国府那样,反客为主、立规立威;也不像场站业务股协理员那样,无指导员之名,却干指导员所有的活。这个岗位上不对机关、下不对基层,有点“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味道,只对参谋长负责。司令部以参谋为主要组成,部首长是参谋长,改为参谋部名正言顺。亦明觉得政治部以干事为主要组成,最好改称干事部,主任改称干事长,这样才能与参谋部、参谋长对应起来。因为部队里主任的岗位太多太泛,例如正连职的仓库保管主任也被称为主任。“干事长”这个词,我们听到最多的是日本政党的干事长,其为该政党的二、三号人物,负责政党的日常事务,与部队政治部主任作用、地位相当。

来到参谋部,最明显的变化是电话少了,一开始亦明还有些不适应,电话少意味着事情也少,工作太清闲,真是到了“一杯清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的程度。以前在飞行大队从早忙到晚,上个厕所都要掐着表算好时间,杂七杂八一股脑的事不约而至,领导交代的事,机关通知的事,空勤家庭协调解决的事,训政工作一大摊事,还有日常事务性的杂事,像集束炸弹一般扑过来,他只能疲于应付,先解决工作“有无”的问题,再谈质量“好坏”的问题。现在重回办公室,工作量锐减,可能比飞教时的十分之一还少。两相对比就是,以前是遇事则愁,总有干不完的活;现在是闻事则喜,终于有事情可做啦!

温水煮青蛙。时间长了从不习惯到习惯再到自然。亦明担心这样下去自己真会颓废掉,没了朝气,失掉锐气,只剩暮气。太闲会闷出病来,无聊本身也是一种病。必须闲处找忙。这种状态对有的人来说辗转反侧、求之不得,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状态,不甘心寂寞沙洲冷,不愿意在无所事事中颓丧沉沦。政治工作是做人的工作,整天待在办公室见不到人怎么能做好工作,他决定去部里的几个科室学习交流一下,训练、作战、领航、通信等专业都去好好了解一下,学一点专业知识,最主要还是了解一下人员基本情况和思想反映。

到参谋部没多久,亦明就开始休假。当飞教几年里,他从来没有囫囵完整地休完假,每次都是零敲碎打、见缝插针,赶到年底停飞、飞行员疗养等时机休假,每年都会领到未休完假的经济补偿金。钱虽不少,但不是万能的。换不来更买不来父母健康、夫妻和睦、陪伴家人。当时他宁可不要钱,只奢望能让他把假休完就好。没想到这个愿望在来到参谋部后马上实现了。

休假即将结束,亦明去机场接父母,得知托运的行李箱又坏掉了。不知是装的东西太重,还是托运搬卸时不小心,他们拿到行李箱时已经严重损坏,最后民航公司赔偿一个新箱子。在亦明印象中,这已经是他们托运的箱子第三次损坏。父母每次从老家坐飞机过来,行李箱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大包小包、大箱小箱,什么沉带什么,用他们的话说,反正坐飞机又不用自己带,多带一点是一点。带的东西超市都有,但他们认为没有老家的东西好。沉沉的行李,满满的乡味。这次带的东西有枣、核桃、辣椒面、苹果和案板。如果不是怕超重,他们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过来。每次亦明都劝他们少带点东西,但从来只多不少,好像东西带少了就会吃大亏。

休假归队没几天,亦明推门走进人资科长办公室,看到薄科长在笔记本电脑前运指如飞,笑着问道:“叫我下来有什么好事?”

薄科长下意识合上笔记本屏幕,起身问:“春季送学有个联合参谋班你想不想去?”薄科长和亦明之前同在干部科共事,当飞教时业务往来频繁,关系较熟。

“联合参谋班,我去合适吗?”

“有个政工专业名额,全旅摸底就你符合条件,我建议主任推荐你去。”

“培训多久?”

“一年。”

看到亦明犹豫不决,薄科长直言道:“如果旅里有个政工副团位子,你觉得你有希望吗?”

想要被提升为副团职领导干部,前提条件必须是单位推荐的副团职后备干部。亦明本来想问:“副团后备有我吗?”但他知道这话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就是为难薄科长,虽然自己也想知道答案。都是干部科出来的,这点原则性还是有的。就算问了,薄科长说了又能怎么样,不说的话更是自找没趣。最后他反问道:“你觉得呢?”其实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请薄科长指点迷津。

“如果有,肯定是机务大队何导的,他已经调副团了,高职低配,按政策必须优先推荐他;领导把你从飞教调整到协理员岗位,你也清楚这是一个闲职,基本离开领导视线,关注度、重要性肯定比主官差远了。所以这次联合参谋培训班对你来说是一个机会,等你有了这个培训经历那就不一样,后面的路子就宽多了,现在大机关就缺这种联合作战人才。去了大机关调副团那就是分分钟的事,顺调到副师都有可能。不像在旅里副团位子太少了。以前副主任有三个,现在就一个,削尖脑袋挤破头你也争不过别人。”

“行,那就报吧,多谢照顾!”

“客气啥呢。回头请我吃饭就行了。”

“没问题。”亦明看到薄科长办公桌上放着一堆文件,知趣地说,“你先忙,我先回去了。”

“慢走。”

回到四楼办公室,他走到窗户旁,望着窗外的鱼塘,从来部队报到第一天看到这鱼塘,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鱼塘没有变化,自己却变化很多。此时一只白鹭从栖息的扁桃树梢起飞,俯冲到鱼塘上空盘旋几圈,像是觅食又似嬉戏,最后落到水边的草丛里没了身影。远处的球场上隐约能听到一阵阵欢呼叫喊声,他猜想肯定是进球了!那群熟悉的身影正在球场上恣意尽兴、挥洒激情。无论做什么事都要扛红旗、争第一、不服输,这是飞行员天生具备的优良品质,更是他们一贯养成的行为方式。一个多月前,他也是其中一员,而现在只能在楼上当观众。

他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望着窗玻璃中自己的影子,感叹现在真是该为自己前途认真考虑的时候了。他经常听到一句话:干好本职工作,一切交给组织。自己正营快满5年,说没想着调副团那是违心的假话。可能前两年确实没考虑过,但现在则是一件不得不正视和面对的事。就像家乡的一句俗语:紧捞面,汤都上来了。对于僧多粥少的结构性矛盾,组织上有难处,可能也无力解决,最终还得靠自己。在部队,副团是一道坎、一个分水岭,习惯上把正营以下干部称为普通干部,副团以上干部称为领导干部。有人曾给亦明出主意,让他去找领导汇报一下思想,他觉得这事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用汇报领导都心知肚明。为这事找领导不是他的行事风格,他曾经为飞行员的事情多次找领导,但为自己的事找领导他觉得犯不上,也没这必要。

填表格、体检等一系列准备工作就绪,就在等培训通知书的节骨眼上,收到一个坏消息,亦明的联合参谋培训被取消,原因是他在师级机关任职未满两年。从他个人简历上看,在旅机关的时间确实不长,但实际工作时间肯定超过两年,之前来师机关是借调帮忙,没有下命令。但上级机关只认白纸黑字的简历,不认红口白牙的经历,解释也没用。

2

推到山顶的石头眼看着又滚落下去,西西弗斯又开始从山脚推石头。刚过完年没多久,部队又要外出驻训,亦明主动请缨随先遣分队,第一批进驻田州机场。

快到营区时,坐在大巴车上的亦明看到路两边的芒果树全都开着花,一簇簇黄色的花冠像宝塔一样格外耀眼,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田州机场。“穆书记,现在不当教导员了,驻训还这么积极,冲在前面。”身旁的保卫科刘科长开玩笑地问道。

“你不也冲在前面嘛。”亦明反问道。

“我这是工作需要,没办法。”刘干事摇摇头,叹了口气,“兵马未动,保卫先行。现在干什么都得我们保卫出头。不像你,协理员完全可以待在家里,你们家里留守还有那么多人,你不管谁管。”

“早去晚去都得驻训,还不如早点过去,表现一下。你说是不是?”亦明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他在参谋部待了将近半年,工作是轻松了不少。白天就可以把工作干完,晚上再也不用去加班,更不用装着加班给谁看。现在的他就像一台精密机器,按点作息、分毫不差,一天三饱两倒,准时出操、准时点卯、准时晚跑。休息就能回家。他也时常问自己,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工作吗?他心里还是喜欢热闹一点,工作忙一点,过得充实一点,跟参谋长一番商量后,同意他先遣驻训且不用全程参加,一半时间待在家里,两边都兼顾。

驻训对亦明和旅里大部分同志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熟门熟路。先遣分队进驻后先做好三件事。第一是安顿住处。与营房股交接营房营具,清点桌椅电器;第二是打扫卫生、整治环境;第三是建章立制、规范秩序。确保大部队一进驻就能无缝对接开展工作。空转分队到达后,意味着驻训正式开始,照例是各种大会小会,目的是统一人员思想、明确目标方向,严格工作标准,确保空地安全。

他待了一个多月后返回邕城。跟他想象中的一样,留守人员每周上五天班,有四天在打草。办公楼前后一大片草坪,种的都是台湾草。这周刚打完,下过两场雨,经太阳暴晒,在阳光雨露的滋润呵护下,草就像吃了激素一样玩命地疯长。打草的速度总赶不上草生长的速度。机关留守人员不少,一到打草时间,值班的、请假的、调休的、出公差的人跑掉一半,实际干活的人并不多。

这天上午亦明带着机关人员正在打草,突然接到宣传科文科长电话,让他赶紧来田州救火。他一听就感到大事不妙,原来今天上午驻训片召开政工会,管理科罗参谋代替亦明参加,并代表参谋部第一个汇报,刚汇报一半就被柳政委打断,说:“这汇报质量太差,应付差事,糊弄鬼呐!”柳政委是旅第四任政委,来了一年多。这事情亦明有责任,昨晚罗参谋给他打电话,说今天开政工会要汇报,不知道该汇报什么内容。军事干部对政工也不是很懂。他简单说了几句,让罗参谋在电脑里找上次的汇报提纲改一下,本想着他能够应付过去,谁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当天下午亦明坐动车赶到田州。

“首长,今天汇报的事都是我的错,我在这个给您道歉。”在政委宿舍,亦明诚恳地说道。

“你现在好像不在状态,当教导员时可不是这样啊。当了协理员变化这么大。”柳政委坐在办公椅上,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坐下说话。”

“是,比教导员时压力小多了。”

“你现在主要是在家留守吗,驻训这边的事情就不管了吗?”

“一半一半,两边都兼顾。”亦明挺直身子说道。

“参谋部主力都在驻训,你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这边。”

“是。”

“你在参谋部待了这么久,说说你了解的机关干部现实思想反映。”

亦明清了清嗓子,略一思索,说道:“机关现在是一言难尽,就像一个井盖,能上不能下,参谋副营就到头了,科长大部分都没有基层主官经历,也到了天花板。科长想改个参谋给下面人腾位子,现行政策又不允许。你看我们部里两个6年多的科长压死下面一批人,因专业限制想走都走不了,就卡死在这里,这帮人是没有盼头更没有动力。相比来说现在基层就好多了。基层就像个活塞,能上又能下,特别是像机务这种有技术级的岗位,顺调到副团,大队长、教导员不想干了也能下个专业师。要说机关干部的现实情况,我总结是:一潭死水,没有活力;两眼摸黑,看不到希望;三天打鱼,现实工作状态;四面包围,没有出路;无欲则刚,也没啥想法;溜之大吉,都想快点走人。话可能有些危言耸听,仅供参考。”

柳政委听后略微沉吟,说道:“去年军务科长不是去场站当副站长了吗,怎么没有提升的。机关有好的苗子,表现突出的参谋,我和旅长都会大力往上级机关推荐。机关不养闲人。平时表现差的,想走不想干的,旅里会拿出措施办法,好好治一治这些人。你在这边平时多搞好教育引导,把人员底数摸清楚。”

“是。”

亦明从政委宿舍出来,正往机关办公室走去,路上碰到拿着文件夹的文科长。没等亦明开口,文科长抢先说道:“噢,穆书记动作挺快啊,早上给你打电话下午就过来啦。”

“你老人家亲自打电话,我敢不快点过来吗?”

“我哪敢叫你啊,是政委让我叫你过来的。哦,对了,政委在宿舍吗?”

“在,不过里面有人,等会再呈文件吧。以前参谋部没有协理员,政工会也没见谁去参加,现在有了协理员,每次都要参加。关键是我都不在这边,不汇报就完事了,非得抓个搞不明白的去充数,最近我都不在这边,让我汇报我也不掌握情况。”

“诶,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有了协理员,参谋部的政治工作大变样。不管你在不在这边,这边的政治工作都是你负责啊。下次提前把汇报提纲写好就没什么事情了嘛。搞得这么复杂。”

“唉,你们这通知来的也太晚了吧,今天开会,昨天晚上罗参才通知我。”亦明抱怨道。

“扯,我们一周前就通知他了,这小子可能忘了,我们昨天给他要汇报提纲时他才想起来,赶紧给你打电话。”

“看来我都不敢在家留守了,以后你们开政工会直接通知我,不管我在不在这边。”

“好的,按你指示办。我先去呈文件了。”文科长说完往空勤宿舍楼走去。

亦明来到管理科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人正在吃芒果,一个个吃相难看,嘴上、手上、地上都是芒果汁液。

“书记过来啦,真有口福,刚摘的,吃一个。”管理科常科长把一个硕大金黄、散发着香味的芒果递给亦明。

“多谢科长。”他也不客气,用刀先把芒果切成三片,又在果肉上来回划拉几刀,切断里面的丝络,把皮内翻,果肉立即呈块状,一口咬下去汁水饱满、香甜可口。

田州被称为芒果之乡,驻训营区里到处都是芒果树,现在正是芒果成熟季节,树上的芒果由青变黄,有个风吹草动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书记,这次不好意思,让你又跑过来一趟。”罗参谋脸有愧色地说。

“没事,这会本来应该我参加。我参加不了也应该提供汇报提纲。”

“书记,这次来就不走了吧,这土芒丝太多,吃着一般,再过一周台农、贵妃就上市了,请你吃好的。”常科长边吃边说道。

“应该待一段时间,至少吃完芒果再回去。”亦明吃完一个,随手从窗台上拿起一个芒果。

从留守后方到驻训一线,虽是同一个部队,但亦明感觉差别还是蛮大的。驻训的人多热闹,每个人都是生龙活虎,精神劲头很足,工作安排也很满,一天累并快乐着,过得很充实。他觉得这才是部队该有的样子。

政工会后第三天,部队组织飞行。天气很热,晴空万里,看来是飞行的好天。大部分人都进场参加保障,机关办公室里没剩几个人,偶尔能听到外面树上掉落的芒果砸在地上的声音。突然座机电话铃响起,常科长拿起电话,“喂,你好,管理科......”一句话没说完突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从平静变为震惊,电话接了不到一分钟,只见常科长慢慢放下电话。

亦明看着不对劲,疑惑地问:“怎么啦,什么事?”

“咱们摔飞机了。”常科长小声地说。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人猝不及防,亦明急忙问:“一等二等?”

“都不知道,外场值班室打过来的电话,具体情况他们也不知道。”

怎么回事,飞得好好的,怎么就摔了呢,亦明实在想不通。虽然他现在人不在飞行大队,不用去外场飞行一线,但平时对于飞行、飞行员依然很关注,毕竟四年多的时光,与飞行大队、飞行员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亦明看到领航参谋小元从外面回来。今天小元在指挥所值班,整个事情都很清楚。原来一架带着副油箱的飞机刚起飞离陆,就摔到跑道头外面,飞行员王逆风跳伞逃生,地面没有人员伤亡。

人平安就好。亦明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这时一辆面包车开进院子,停在空勤楼前,车门打开,从车里走出穿着飞行服的王逆风,亦明赶紧跑上前去。

“没事吧。”他拍了拍王逆风的肩膀。

“导,没事。”王逆风的脸上略显疲倦。

“行,赶紧回去休息吧。”他没敢多说,因为这时候飞行员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各级工作组当天就陆续到达,下午开始雨下个不停,时大时小,晚上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让人久久难以入睡,机关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上天开始放晴,一夜的大雨仿佛要洗净大地上残留的痕迹。芒果散落一地,俯拾即是,两天前大家对它们还是兴趣盎然、津津有味,现在则是索然无味、无人问津。水果没有过错,主要是大家的心情变了。晚上宿舍飞进来许多白蚁,密密麻麻聚集在灯光四周,春心萌动、生生不息,交尾后留下一堆薄薄的翅膀。歌声口号声都消失不见,晚饭后的运动也被取消,大家不约而同待在宿舍,等着事故结论的宣布。这样的日子漫长又煎熬。

事故发生5天后,工作组宣布事故结论:加力故障致使推力不足导致飞机坠毁。责任人不明。听到结论大家都如释重负。从发生事故到宣布结论这几天,亦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他终身难忘亲身经历的第一起事故,距今已经过去10年10个月。整个单位也已连续保持10年10个月的飞行安全。记录总是会被打破,迟早都会发生。亦明痛惜摔了一架飞机,也痛惜这份安全记录作古。这记录是一份精神信仰,支撑着一批批官兵顽强拼搏、争创佳绩。这里面有他一份微不足道的贡献,更包含无数官兵为之奋斗、默默奉献、做出牺牲换来的业绩。这起事故发生后,一切都归零。大家从山脚又重新开始推石头。

年初摔飞机,一年白干;年底摔飞机,白干一年。这句飞行部队流传甚广的大白话,一定程度体现出飞行安全对于单位的极端重要性。但也不能一棒子打死,把事故单位说得一无是处,飞行安全毕竟只是单位各项建设中的一个方面。

3

在机关的日子过得很快,亦明到参谋部已有一年多。这天参谋长突然亲临四楼办公室,让大家都很意外。平时参谋长忙于飞行,经常去的科室是训练科,其它科室则很少光顾。

“参座好!”亦明看到参谋长来到面前,起身敬礼。参谋长平易近人,丝毫没有领导架子,大家私下都亲切地称为“参座”。

参谋长把亦明单独叫到门外走廊无人处,开口说:“书记,有个事想问一下你,你今年走不走?”每年年底这个时候,都是转业干部摸底的敏感时期,正式通知下来前,领导都会把本单位符合条件及必须走、应该走的干部摸一遍。进退走留,往往关系到干部个人的前途命运。

亦明听到这个问题非常诧异,半天说不出话。

“你不要有啥想法,这是政委交代让我来问一下你。”

“政委这是啥意思,要赶人了,”亦明有些气愤,觉得自己平时工作也不差,轮也轮不到他,没想到领导竟然会想到他。他顿时有种卸磨杀驴、弓藏狗烹的感觉,“今年不走,明年刚好够18年自主,一定走!”

“行,不走就好。他就是摸摸底问一下,不要想太多。你平时工作我都是认可的,大家也都是看得见的。”参谋长安慰道。

如果说之前亦明对于调副团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自此之后这个幻想就彻底破灭。亦明觉得自己确实该走了,不然就要被人赶着走,也算是为军改做出一点贡献。他遗憾自己早来部队十年,赶不上这次军改,也遗憾自己没打过仗,十几年的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度过。

自己说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在部队的日子已经开始倒计时。人最怕的是改变,最难的也是改变,已经习惯现有的环境状态,长期处在舒适区,像雅鲁藏布江一样突然来个大拐弯,首先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亦明觉得自己前面这条路已经走不通,是需要改变一下,选择一条更好的路径。敞开胸怀迎接新的挑战,才能拥抱新的未来。

一周后,转业通知如期而至。

“孙科长,你这紧缺专业还能干一年呢,咋现在就想走了,明年不陪我们驻训啦。”在办公室,亦明对孙科长说道。

“陪不了你们啦,今年再不走,明年就要赶我走了。我是5月份生日,明年3月份差两个月40岁。过了明年5月就超龄了,还是主动给别人腾位子吧。”孙科长一边填着转业表格一边说,“这个任职时间记不太清了怎么写。”

“按你记得写吧,错了也没事,到时候会以你的命令时间为准。你写的这个只是参考。”亦明解释道。

“你还不走,等着调副团呢。”孙科长问道。

“调个毛副团,领导都找我谈话了,问我走不走,我说今年不走明年走,明年刚够自主。”

“真的?这么直接、这么现实啊!”

“骗你干啥,就这么直接,这么现实。”

“那你好好干,哥们先走一步了。”孙科长填完表格,拍拍身子,临出门向亦明挥手作别。

“慢走,不送了。”亦明拿着刚填完的表格仔细检查。此时,他心中的倒计时牌已经开始启动,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轮到自己填表格。现在的他就像是已提前知晓电影结局,但还得耐着性子和其他观众一样满怀期待地把电影看完。

4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人们回家过年的计划,却也再次显示出中国人强大的凝聚力团结力向心力。亦明在家里度过一个超长的假期,3月初返回部队,即被送往隔离观察区,一住就是半个月。隔离期满返回工作岗位已是3月下旬,按照往年惯例,4月10日左右收到离队通知。他想着还是得去一下田州,一是把自己的行李拿回来,二是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

亦明刚走到驻训机关办公室门口,看到标图员小李迎面从门里走出来,小李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他,说:“协理员,都转业了还跑过来干吗?”

亦明笑着说:“演戏也得演全套。咱得善始善终,就像阿Q最后也要把那个圆圈画圆。”

这时领航科王科长从外面走过来,看到亦明,说:“书记,你这样让我们还怎么干?”

“怎么干,好好干呗。”亦明笑道,“我这是没带好头是吧。”

“反正我就没见过转业干部现在还在这里。”

“现在不是见到了嘛。”

亦明在管理科办公室待了几分钟,就看到宣传科文科长高兴地走进来,说:“书记,你来的正好,明天上午8点开政工会。”

“不是吧,刚过来就要开会,这边不是有代职的嘛。”

“你不在他们都搞不明白,还是你在这边好啊。”

“你这是要把我榨干啊。”

第二天的政工会,亦明第一个汇报发言,他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参加政工会,作为政工干部要敢讲真话,便说了一些心里话:“我是参谋部第一任协理员,干了两年多,干好干坏留给大家评说。首先谈一下对协理员这个岗位的体会。一是参谋部政治工作不是协理员一个人的工作。把协理员累死也干不好,必须发动群众,积极发挥科长、主任以及骨干的作用。在参谋部,支委均由科长、主任担任,我没有担任任何党内职务,好像撇的很干净,但党务工作都是手把手带教他们,怎么开支委会、支部党员大会,都亲自做示范,而不是当甩手掌柜。二是机关的同志特别是参谋部的同志更需要组织的温暖。我们常说机关是灯下黑,指的是教育管理方面,这里指的是组织的关怀关心、帮难解困方面。举个例子,前两年我们有个参谋一直想转业,但每次申请都被上面打回来,后来我给他打电话,说这次没戏,安心工作,等明年再说。事后他对我说当时接电话很感动,因为之前从来没有人为这事给他打电话。我开玩笑说那是因为之前没有协理员,所以感受不到组织温暖。三是协理员必须以自身良好形象做好表率。协理员在旅里正营岗位中是最轻松的,但不能把它当成军旅生涯的终点站,而是加油站。这次驻训,说心里话,谁都不想来,我也不想来,但协理员工作主要对口政治部,政治部的同志基本都过来了,来到这边才能围绕中心开展工作。建议:一是机关每周至少组织一次体能训练。主要是对机关人员身体堪忧。特别是年轻参谋,没什么爱好,不爱运动,一回宿舍就抱着手机玩游戏。二是加强对新参谋的帮带力度。有机会推荐到上级机关学习交流。有外出执行任务,尽量安排一名新参谋参加。”

这天晚上,亦明去政委宿舍,打个招呼,算是告别。

“首长好,明天我回去了,看您这里有什么要交待的。”

“噢,没啥交待的,把家里人看好,把部队带好。”柳政委说道。

“是。”出了政委宿舍,他有点后悔过来,本想着自己即将转业离队,看柳政委有什么临别赠言的话交待,没想到热脸碰了个冷屁股,发现和柳政委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还是那些老一套,正确的废话。

眼看着快到“五一”,转业批复因疫情影响迟迟未到,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常说在位一分钟,干好六十秒。亦明觉得有些不切实际,干好五十秒应该更符合实际,剩下的十秒自由支配,想想今后的打算,谋划个人的前程。亦明现在除了内务值班,基本都呆在宿舍。工作都已交接,去办公室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集体活动亦明都会正常参加,这天机关组织体能考核。从今年开始,每季度考核一次,并且更加严格,考核成绩会与个人晋职调级挂钩,成为一项硬指标。他使出全力考完所有单项,成绩还不错:3000米12分51秒,引体向上14个,仰卧起坐(1分钟内)77个,30×2蛇形跑18秒78。按照亦明36岁的年龄标准,最终成绩评定为优秀。就像科比退役赛还能拿60分一样,亦明也想保持最好的状态退役。

这天下午,亦明去健身房运动。健身房位于老团部一楼,这里是他曾经工作过的团机关,楼前有两棵榕树,一棵有根须,另一棵没有根须。这根须学名叫气生根。都说这两棵是一公一母,相生相克。旁边空勤楼前也有两棵榕树,同样是一公一母。到底哪棵是公,哪棵是母,大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根须就是胡子,有胡子的是公的;还有的说根须是头发,头发长的是母的。

他走到那棵长着根须的榕树前,摸着已经深深扎进土里长成树干的根须,思绪一下子回到十多年前:刚到机关的亦明和政治处同事每天早上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扫树叶,当时这些根须还都细弱似垂柳,迎风展蛮腰,半浮半落在地面上,必须一手捋起根须才能把下面的树叶扫出来。当年弱不禁风的根须都已长成粗壮挺拔的树干,牢牢托举着上面的树枝,护佑着榕树枝繁叶茂、万古长青。此时他有一种物是人非、岁月蹉跎的感觉,就像桓温北伐时,见到昔日所种之柳发出的感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人生像是一场比赛。亦明的比赛上半场刚结束,进入中场休息时间,他正在考虑怎么打好剩下的半场比赛。离队时,他把微信里所有的工作群全部删除,眼不见心不烦,彻底隔绝单位的信息。在参谋部的工作群里,他留下一段话,算是和大家的临别赠言:“离队之际,感慨良多,特别要感谢各位大佬和兄弟们,多年来对本人的关心帮助和工作上的理解支持。别无长物,诌成一首打油诗,聊以相赠: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欢宴终有散,再聚成客宾。在部两年半,相处情谊深。孤蓬随风散,浮萍本无根。辗转四方地,连年征战频。雄风凝热血,剑鹰铸忠魂。匈奴犹未灭,戎马不顾身。鏖战随金鼓,铁衣浸征尘。勒铭燕然山,虏酋俯称臣。虫声透绿纹,经冬复历春。年年花相似,岁岁人更新。险境难倾覆,平流有沉沦。曲直有定论,损益难细分。今朝分别后,永存一片真。遥期凯旋日,与君酒千樽。”刚发完信息,下面就出现很多人的留言,他不忍细看,赶紧退群走人。

回到家里亦明还是有些不适应,家属上班,儿子上学,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他经常会听到像飞机开车的声音,开始是缓慢低沉,逐渐加速增大,最终刺耳轰鸣。每当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又回到火热忙碌的外场,一架架飞机滑出起飞。后来他知道这是邻居家洗衣机甩干衣服时发出的声音。

这天大游请亦明吃饭,主要是为庆祝他转业批复已到。一开始他是谢绝的,因为他知道部队难得休息一次,有时间多陪陪家人更重要,吃饭啥时候都不晚。最终在大游再三邀约下,并表示家属小孩会一起来,不会影响陪家人,亦明才应邀赴宴。他和大游在飞行大队搭档共事4年半,后来他去参谋部当协理员,大游仍是大队长,到现今已满7年。一同吃饭的还有大队的几名飞行员。

“来,我们第一杯先敬教导,祝贺教导终于可以多陪陪家人,不用来回奔波。”大游端起酒杯说道。

“谢谢大家。”他原以为这顿饭是为他离开部队而送行,多少有一丝伤感,没想到迎来的是大家衷心的祝贺。他感到很欣慰,离开飞行大队两年半,但与大队飞行员关系都很好。人是处感情的,真心换真情。他觉得当时吃的苦、流的汗都没白费。

“导,转业了想到干嘛了吗?”新员王逆风问。

“没有,先不着急,现在一天四趟接送小孩也挺忙的。”

“来,我们敬一下大队长。”亦明接着又端起酒杯,“听说你马上调副参谋长了。恭喜啊!”

“领导是这么说的,现在还没下命令。”大游说道。

“大队长干7年也不容易,也算是熬出头了。”亦明感叹道。

“还是你好啊,回到地方,再不用开会开一天,各种抄记背。”大游笑着说道。

“各有利弊吧。你们飞行的路还长着呢,后面飞新机指日可待,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五个多月后,亦明开车回部队办关系,副驾上是解围,后面是覃自强,他俩和亦明一样都是今年转业,也都选择自主择业。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单位,办完关系就彻底跟部队没关系了。”解围说道。解围是和亦明同批下来的干部,也曾想改行去机关,后来在机关没待多久又回到机务,继续干老本行无线电。

“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吗?”覃自强反问道。覃自强是和亦明一批的特招生,一直在机务岗位,去年从任职8年的电子队长岗位下来。

“你俩是功德圆满,激流勇退啊。”亦明说道。

“都一样,殊途同归。咱们三个一批下来,后来你去机关发展,又当教导员,我们两个在机务,没想到又是一起转业。你这也算功成身退啊。”覃自强对亦明说道。

“跟你俩比还差点,你们都是副团,我这还是正营。有时想想还不如不改行呢,那现在我也能调个副团走,钱还拿得多呢。”亦明发着牢骚。他心里知道,选择不同的路,意味着承担的风险不同,领受的奖赏也不同。

“话不能这么说,你去机关当然是明智的,我当时也去了机关,后来主动申请回机务,就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整天加班写材料,头发薅光了都写不出来。”解围说道。

“对啊,要看重这个过程,你看你这十几年经历多丰富,多锻炼人啊,我们两个就在一个岗位待着,人都快傻了。”覃自强补充道。

说着话,车已快开到单位大门。“你们有没有这种感觉,以前来机关,一进大门就感觉很压抑,一出大门就觉得很轻松。现在不一样了,进了大门也很轻松。”解围得意地说。

“现在除了你老婆再也没人管你,你当然轻松啦。”覃自强笑着说道。

不到一个小时,三人去机关、业务股办完所有关系,交了军官证,原路返回。亦明开着车走在营区主干道上,对两人说:“你们多拍几张照片,留个纪念。以后就很少有机会来这里了。注意保密,不要发朋友圈。”

两人拿出手机,一阵“咔咔”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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